大家好,我是陈拙。
说起怀孕的代价,可能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起的,都是这句话:一孕傻三年。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没人当真。结果真有科学家跑去研究,发现怀孕会改变人的大脑结构,让妈妈的注意力更集中在孩子身上,三年内才会慢慢恢复。
但作为大自然的补偿,恢复完会更聪明。
彭鱼眼作为妇产科医生,经常要回答准妈妈们这些问题,帮助她们消除恐惧,挺过孕期最后一段艰难时光,准备迎接新生活。
但唯独有一次,彭医生无论怎么科普,有位孕妇都听不进去。
这女人甚至硬生生把自己囚禁在了医院里。
彭鱼眼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这女人到底在恐惧什么?
在妇产科久了,我们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孕妇。
一早主任查房,看见秋萍还是躺在病床上,脸立刻黑了:“下来,今天必须下床!”
“嗯嗯,一会儿等我妈进来扶我。”秋萍嘴上应承着,身体却丝毫没动。主任被骗太多次,已经没了耐心,直接让两个护士上前:“你们现在就扶她下来。”
可等查完房,我回去再一看,秋萍又躺在了床上。
我在办公室唉声叹气,禁不住和同事抱怨。大家也觉得奇怪,医院里每天那么多孕妇,怎么就只有秋萍不敢下床?按理说,没有怀孕了就不能走动的道理,反而不动弹才是最危险的,身为妈妈,也要为肚里孩子的健康多想想。
但秋萍却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脚几乎没沾过地。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住进来那天开始,她就像是给自己的双脚上了一副脚镣,牢牢锁在这张床上。
仿佛床下有什么怪物,一落地,她就会被狠狠拖下去。
秋萍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这张90*200厘米的病床上,都不够翻一个身子的地方,她却要在上面吃喝拉撒,就连我们去检查也改为了床边。
实在需要离开病床的,就请护士用轮椅把自己推过去,就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那样。
我不止一次见到秋萍妈妈伺候着女儿在床上解手,甚至还向护士学习了在病床上洗头的方法。
有天,我看见秋萍妈妈在病房外和一个男人拉扯,赶紧上前了解情况。
原来,秋萍的头发长长了,妈妈问遍了周围的理发店,没人愿意到医院来。
后来在别人的指点下,才找到这个理发师傅。
我看对方眼熟,这才想起,他以往的服务对象,都是需要术前剃光头,甚至是修整仪容的尸体。
看师傅一脸为难,我哭笑不得,跟着一起劝老太太,但她觉得女儿反正不出去见人,有个愿意上门的,剪几下就行。秋萍也在病房里表态:“叔,额不嫌。”
理发师傅还在犹豫,报出四十块钱的高价,没想到被秋萍妈妈一把拽进了病房。
虽然师傅已经使出了最好手艺,但我看着秋萍这发型,还是一言难尽。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留着齐刘海的波波头,头发黑亮,皮肤白净,两颊透粉,一双眼睛也又圆又亮,整个人珠圆玉润得招人喜爱。
她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原因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就是为了“保胎”。
起初,她来我们医院只是打保胎针,后来因为见了点红,治疗后总觉得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要求住院保胎。可一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
我有点犯难,此时胎儿已经发育稳定,我们观察了几天,看秋萍没啥症状,就劝她出院。
可没过一会儿,秋萍妈妈冲进办公室说女儿见红了,我和护士跑去病房,秋萍正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站都站不起来。
我们把她拖到病床上,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她自己看错了颜色。
可母女俩紧张起来,要求再继续观察观察。
几天后,看秋萍没啥事儿,我又一次委婉提醒她该出院了。
秋萍还不愿意:“我这会儿觉得肚子还是不舒服。”我让她指给我,秋萍就竖起食指,在自己肚皮上胡乱点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边跑似的。”
我这才明白,秋萍这是心理问题。
在她的潜意识里,总担心孩子会流产,于是惧怕出院,就出现各种不适与错觉。
可是距离孩子出生还有半年时间,没必要这个时候就住院。秋萍妈妈和丈夫在主任办公室一番声泪俱下,拗不过他们,秋萍最终在高干病房住了下来。
我们以为过个十天半个月,秋萍就会出院了,可现在她不仅没踏出医院一步,甚至连床都不下了。
一周,两周,一月,两月......秋萍丝毫没被生活上的不便挤下床,就连她妈妈,一个农村老太太,因为整日照顾女儿,竟也熟练掌握了床上各种护理技术。
幸好北方的冬天,不需要频繁洗澡,可秋萍还是一次都不敢去。非得我再三打保票,才敢偶尔坐在椅子上快速淋浴,仿佛多洗一会儿,那水就会冲走肚里的宝宝。
在秋萍眼里,病床以外的一切,对她肚里的小生命而言,似乎都是威胁。
看着眼前的秋萍,被剪成齐棱齐边的锅盖头,两边鼓鼓的腮帮子也显出来,再加上怀孕发胖后浑圆的下巴,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个上小下大的滚圆倭瓜,带着几分土气和呆气。
但秋萍不在意,为了能生这个孩子,这点牺牲根本不算什么,哪怕是变成一个啥也不能干的瓷娃娃。
因为她的人生曾被狠狠摔碎过。
秋萍在别人眼里一度被“判了刑”,因为她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没了做母亲的资格。
出生在农村的秋萍,高中毕业后,就去城市的超市打工,卖小家电时认识了同样来自农村的丈夫。婚后,俩人在我们市最大的批发市场租了门店,还是卖家电,几年里生意越做越大。
忙着赚钱时,俩人也在顾着家庭。
刚结婚不久,秋萍就怀孕了,可一天半夜,她因为宫外孕破裂,导致腹腔大出血。
命,是从鬼门关里捡了回来,可输卵管被撑破了,只能切掉这一侧。
秋萍丧失了50%的生育功能,怀孕几率比其他女人少了一半。
第二次,又是宫外孕,剩下的另一侧输卵管又被切掉。
秋萍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
在农村,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承受的远远不止是非议。
秋萍被丈夫以调养身体的名义送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
秋萍妈妈回忆起女儿这段经历,泪眼婆娑,到八月十五了,女婿也么来接么来看。
可就是这样,老太太却还觉得不能怪亲家怪女婿。
因为这事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受不了,何况女婿屋里就他这一个儿子。
后来还是秋萍爸寻了女婿,把娃接了回去。
人是接回去了,可女儿依然不被接纳。
老太太夸女婿是有情义,最担心的还是亲家。
公婆对儿子都没给好脸色,何况是不能生孩子的儿媳妇,于是几年都没进过秋萍家的门。
“我娃和女婿回去看老两口,也没好颜色,最后娃和女婿也不敢回去了。”秋萍妈妈也连带着感受到了压力,发现女儿也不愿意回娘家。
因为亲戚友邻见了娃的面就一径儿问,毕竟结婚多年了没生娃娃,不是啥光彩事儿,女婿在人面前没办法说话么。“还有她的同学朋友,娃娃都几岁了,有的都生了几个了,娃气短么。”
结婚六年还没生,秋萍和丈夫顶着各种压力,别别扭扭生活着。
直到听说附属医院能做试管婴儿,两口子仿佛抓住了“回天之道”,检查符合条件后,就下定决心,不管受多大罪、花多少钱,也要有一个孩子。
试管婴儿也不容易,得做两次手术,一次取卵,一次移植。
取卵时,一尺来长的针从阴道伸进去,刺入卵巢,再用针管抽吸出卵泡,要抽8到12颗才行。
如果顺利,整个过程要持续十几二十分钟。
但要是卵泡位置不好,医生就得用穿刺针,穿过子宫或卵巢才能取到。
就算这样,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也不高,只有40%。
种植前,医生给秋萍打预防针,告诉他们有失败的可能,但秋萍觉得只要有希望,就值得一试。
没想到,胚胎还是在秋萍的子宫内停止发育了。
要想生孩子,这是夫妻俩唯一的选择和出路,他们顾不及缓解巨大的落差和痛苦,短暂休养几个月后,就毫不犹豫做了第二次。
如果这回再保不住,对于29岁的秋萍来说,还能再做第三回、第四回吗?
因此当我让秋萍出院时,老太太低声下气恳求我,说秋萍为了怀个娃娃,太不容易了。
“受罪先不说,还能再花这么多钱,还能再受下这颇烦么?娃的婚姻咋办?今后咋活人?娃后半辈子咋过?额老两口也活不成了。”秋萍妈妈不敢再想下去。
看她捶胸顿足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
尽管秋萍不占用普通病房,然而科室的床位周转率不达标,是会影响全科奖金的。
况且秋萍没有任何体征表现,按孕周算,到了中期妊娠,胎儿发育已经稳定,不需要再这么卧床保胎,动几下根本不会流产。
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所以,为了保住这个娃娃,秋萍甘愿把自己锁在这窄窄90厘米的病床上。
看着秋萍一天天和床“长”在一起,我愈发担心。
她每天躺在床上,时不时轻轻抚摸着肚子,就算偶尔翻个身,也是小心翼翼,轻轻用双手捧着肚子。
似乎那里面,藏着一只会随时受惊飞走的小鸟。
胎儿其实没那么娇贵,反倒是秋萍有些危险。
因为孕妇如果长时间缺乏活动,下肢血流就会缓慢,不仅可能肌肉萎缩,还会造成下肢血栓,进而导致下肢组织坏死。
轻则出现运动障碍,重则会变残疾。
更可怕的,如果血栓脱落游走,那就直接威胁到孕妇生命了。
秋萍现在不觉得难受,那是因为血栓形成缓慢,不会很快就出现症状,但问题可能产后就会出现。
我在办公室聊起这些,一个同事就讲起自己同学的例子。
当时那位孕妇也是因为剖宫产术后不下床、不活动,最后导致下肢静脉血栓——腿肿得如同大象腿,根本不能动。
治疗了将近半年,花了好多钱,可直到现在,活动依然不灵便。
就这样,竟然已经算足够幸运。
要知道这种情况下,孕产妇并发肺动脉栓塞的几率有20—40%,一旦中招,命都没了。
大家一阵沉默,担忧秋萍再不下床,别说保孩子,大人的命都危险了。
正一筹莫展时,还是护士长点醒了我们:“换床单呀。”
我们当即决定,就当一回“坏人”。
再给秋萍换床单时,只见护士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先把旧床单撤下来,再回办公室取干净床单。
铺床时能多慢就多慢,至少铺个十几分钟。
每次秋萍都被妈妈扶着,一脸无奈站在床边,还被护士嫌碍事儿,一会儿让她往这边让让,一会儿让她往那边挪挪。
靠着一周换一次床单,秋萍不得不下床,能多走几步。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又叮嘱秋萍妈妈给女儿按摩双腿,促进她下肢的血液循环,同时让护士也监督秋萍在床上做抬双腿运动,一天做够三次。
幸好,这些措施母女俩都执行了。
只要有空,秋萍妈妈就趴在床边,尽心尽力给女儿按摩。
即使查房,她一边汇报女儿的饮食起居,一边手也没停着。
秋萍也经常在我们面前展示运动成果:“我今天早晨自己抬了一百下呐,你看,你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秋萍住院期间几乎没什么特殊治疗,但最少6小时一次的胎心记录,每天的护理记录,三天一次的病程记录,每周的血尿粪常规,加上定期产前检查的报告......很快,一本病历夹不住了。
继续夹第二本,第三本,秋萍的病历成了所有病人中最多的,也是我们科室所有医护见过最厚的住院病历。
一次全院大查房,院长看到秋萍住院这么长时间,就抽查了她的住院病历。
看着护士抱出三本病历夹本,他还以为秋萍是我们处置不当的危重病人,科室故意隐瞒不报。
然而读了半天病历后,院长头晕脑胀地放弃了从病历中寻找差错的努力,因为每天的记录几乎都差不多,病情一直很稳定。
那之后,再遇上全院大查房,院长指名道姓不必给他看秋萍的。
但就算每天不下床保胎,笼罩在秋萍头顶的乌云依然散不开。
临近春节,秋萍却丝毫没有回家过年的迹象,她不敢下床,更不敢回家,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的这几年,她一直被当作“怪物”看待。
过年那天,病人都出院了,整个病区只剩下了秋萍。
这段时间,她妈妈和公婆都回去安排年事了,批发市场过年歇业,秋萍丈夫就每天过来照顾她,两人在病号食堂凑合着解决三餐。
除夕夜,秋萍和丈夫无言看着电视,病房冷冷清清。
我和值班的护士带着零食、水果,还有水饺去了秋萍病房,这时她终于露出了小女儿的本性,嘻嘻哈哈和两个护士挑拣着,评判着哪个更好吃。
丈夫则有几分腼腆,站在墙角,含笑看着。
“其实,我反倒喜欢这样过年,清净。”秋萍嘴里吃着水饺,含糊不清地说:“至少你们都是医生,都懂,都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的难处。不会奇怪,也不会看不起,更不会揭短。”
秋萍叹了口气,一点点道出了这些年的委屈。
她已经两三年没回去过年,就怕亲戚友人一见面,问啥时候生娃呀,咋还没怀孕,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有些人,生个娃就像多能成似的,一搭话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秋萍低头剥着瓜子,撇撇嘴,说起丈夫老家有个堂哥,在农村整天游手好闲,生了俩儿子,本来就穷,超生罚款后,更是穷得叮当响。
堂哥没事就到他们家里来,给弟弟一家做工作,说要把小儿子过继过来,将来长大了给秋萍他们养老。
“说白了,他就是想吃绝户。每次还说他是看我们不能生孩子可怜,这么大的家业不能便宜了外姓人。”秋萍忿忿说着,每次看到堂哥理所当然、得意洋洋的样子,都恨不能咬他一口。丈夫在角落的沙发里低头听着,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家里人就更别说了......”
秋萍被送回娘家的那段日子,姨妈花大力气帮她物色了一个老婆死了的老男人。
分明是觉得秋萍的丈夫不要她了。
每次来家里,都会苦口婆心劝秋萍,虽然那男人年纪大点儿,但是有两个孩子啊,儿女双全。而且到了那个年纪也不会再想要孩子,只要对他的儿女好,老了还有个依靠。
秋萍刚开口拒绝,姨妈就破口大骂:“别不知好歹!你又不能生娃,还不知道提前谋划,将来指定没依靠,要吃大亏!”
这可是她姨,最亲的姨。
秋萍擦着眼角溢出的泪水:“好像我不生娃,就不是女人,是个怪物一样,碰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你,你生不了娃。”
起初,我们以为秋萍谨小慎微,不敢下床是怕孩子有什么闪失,但现在才意识到,外人的言语、目光,又给她加筑了一圈牢笼。
她害怕的不是床下有怪物,而是自己被当作了怪物。
那天晚上,秋萍说了很多很多,似乎要把这些年的感受和委屈都宣泄出来。
说出多年的苦闷后,秋萍精神好转了许多,甚至开始试探着自己下床了。
然而一件事让她和家人再一次走到崩溃边缘。
病房里又收住了一位保胎病人,和秋萍病情十分相似,也是在附属医院做了试管婴儿。
那两口子从四川来,三四十岁,各有儿女,可重组家庭后,还是想再生一个。
或许是同病相怜,他们很快和秋萍一家熟络起来。
然而因为保胎费用高,在工地干活的四川夫妇明显表现出想放弃的姿态。
秋萍也感慨做试管费钱,去一次医院最少得几千,要不是这几年她和丈夫做生意挣了些钱,全凭打工工资可是做不起。
所以,四川女人的阴道出血还没完全停止时,两口子却拒绝再用药。
一天早晨,我刚踏入病区,就看见四川夫妇病房门口围了一堆人,秋萍妈妈也一脸紧张站在边上。
只见四川女人正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抓住病床的栏杆,一只手扶在肚子上,表情十分痛苦,鲜血透过她的裤子滴在地板上,血迹刺眼。
显然,孩子保不住了。
目睹一个生命就这么没了,秋萍妈妈脸色煞白,她痴痴呆呆站了一会儿,想到了病房里的女儿,恍恍惚惚往回走。
我急忙去看秋萍,她正在病床上蒙着被子偷偷哭,妈妈失魂落魄坐在床边,摩挲着女儿的腿,对于我的安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秋萍的神经绷得更紧了。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她不能有一点闪失。
原本已经试着偶尔下床上厕所的秋萍,从那天后,彻底放弃了下床的念头。
她还每天神神叨叨,无数次让我看护垫,看看有没有见红,那没头没脑的游走性腹痛又一次出现。
秋萍磕磕绊绊总算是到了怀孕5个多月,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能感受到腹中小生命在闹腾。
最初她一惊一乍,生怕孩子保不住,如今即将做母亲,又开始担心孩子是否健全。
本来做完B超得知胎儿发育一切正常,秋萍却心事重重,纠结孩子有没有多长或者少长手指头。
恰好那时医院刚引进了一台四维彩超,是筛查胎儿畸形最先进的技术,但还没在临床普及,费用自然很高。
秋萍丝毫没纠结费用,检查后一切正常。
心放在肚子里还不到一晚,第二天,秋萍提出想再做一次,怕医生没看清楚。
我有些无语,检查至少要持续四十分钟以上,医生肯定已经仔细看过了。
可秋萍就是不放心,就连妈妈也在一旁帮腔。
不出所料,B超室主任再次见到秋萍时,很严肃地给我打来电话。
我只好和他说了秋萍的情况。
那天,秋萍的检查时间不仅很长,而且下午又加做了一次,理由是让孩子动一动,多几个方位看看。
我真的应该感谢B超室主任的安慰疗法,第二次四维彩超后,秋萍终于不再整天纠结孩子手指头的多少了。
幸福没持续多久,有天我发现秋萍躺在床上直流泪,起因不过是一条短信。
原来是秋萍之前的室友发来的。
当年秋萍在超市打工时,对于多金好色、有家室的老板避之不及,室友却迎了上去。
被包养生了女儿后,室友不肯放弃,坚持要生儿子上位。
秋萍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室友却觉得秋萍是在嫉妒她,俩人慢慢疏远。
而这次,室友特意发来短信邀请秋萍参加儿子的满月宴,提到当年幸好没听秋萍的话打胎,否则做人流会得不孕症,还再三表示要看看秋萍的孩子。
这条貌似诚意满满,实则充满了炫耀和报复的短信,无疑给秋萍的心上扎刀子。
在她过往的几年里,这种锥心的事儿蓄积得太多了。
我看秋萍默默哭泣,实在有些看不惯,随手在她手机上写了一条短信:“我现在正在家里安胎,咱这儿的老风俗:胎儿火气旺,孕妇参加宴请会妨害主家。
你和老赵还没结婚,妨到你们的命运就太不好了。等你们结婚那天,有空一定前去祝贺。”
我把手机递给哽咽抽泣的秋萍,她擦擦眼睛,一脸惊讶地问我:“敢这么回吗?”
“有什么不敢?她都敢那么欺负你。”我不禁撇撇嘴。
“可是,万一……”秋萍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犹犹豫豫说:“将来不更让人看笑话。”
我知道,她总是怕孩子有什么问题。
我给秋萍打气,感到丢人的应该是室友,对方还没离婚,她都敢大做满月,还宣布婚礼时间,“多大的不要脸的勇气,你怕什么?骂回去。”
我希望秋萍有一些睚眦必报的勇气,那样她就会少些压抑,我也知道现在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胆发泄,比所有的安慰都有效。
秋萍飞快点了发送键,随后在被窝里翻过身,愉快地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那些天,她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许多。
其实在不孕门诊,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心理医生,因为不能生孩子的人,承受着普通人无法体会的心理压力。
虽然我不能让秋萍跳出牢笼,但至少能让她感到一点点自由。
历尽千难万难,秋萍终于满了36孕周,这意味着胎儿已经发育成熟,可以考虑结束妊娠了。
手术开始后,秋萍说自己不紧张,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可心率还是出卖了她。
“彭医生,孩子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秋萍忽然问我,声音有些轻微颤抖。
所幸,手术顺利。
响亮的哭声响起来,是个男孩。
秋萍听到这哭声,心率又快了。
“总共十个手指头,脚趾头也是十个,不多也不少。”助产士笑着把孩子抱到秋萍眼前,进行母婴的初次皮肤接触,这样有利于增进母婴感情。
因为正在手术,有消毒巾的遮挡,只能对母亲的面部、头颈进行接触。
“别哭呀,你别哭。”麻醉师给秋萍擦眼泪:“你这么哭,手术都没法做了。”
秋萍的眼泪止都止不住,麻醉师叹口气,给她用了药。
产房门外,秋萍的家人都在等待。
这儿的风俗,女人生孩子时,娘家人不能在场,否则会冲了娘家的财运。坐月子期间,娘家人也不能见面,会影响娘家的风水。
秋萍妈妈从早晨起就没进病房,一直在过道站着。直到再三确认娃娃没事,就对秋萍的公公婆婆说:“我就不见秋萍了,老规矩还是要讲究哩。你滴把她和娃娃经管好就成咧。”
说完,老太太拎着包,抹抹眼睛,就走了,脚步里透着轻松,背也似乎挺直了不少。
为了表示感谢,秋萍的丈夫在医院周边最高档的饭馆摆了酒席,宴请了全科人员。
小伙子非常朴实,不善言辞,不会说客套话,只会再三叮嘱所有人一定都要去,开宴前的祝酒词还是主任帮忙说的。
吃饭间,我们才了解到,为了生这个孩子,夫妻俩在医院已经花了十多万。
在我们这个三四线小城,十多万,当时可是一套房子的价钱。所以有朋友开玩笑,说他们的孩子干脆起名叫十万一郎吧。
出院时,秋萍和我说明年不准备开店了。
我感到奇怪,那儿可是市里最大的批发市场,他们生意又那么好。
秋萍沉吟了一下:“我的娃娃是试管婴儿,市场里很多人都知道。我不想让别人用看怪物的眼光看他,我想让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不用从小感受到异样的压力。”
后来我再没见到秋萍,却还是一如既往面对一个个不孕症患者。接触她们时,总想起史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赎》。
安迪爬过那500码的狭窄管道时,即使再肮脏、再疲惫,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向前爬。
在那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一只胆小的老鼠,也会成为攻击他的大麻烦。
出口就在前方,却似乎遥远得难以到达。
秋萍被困在病床上的这半年,何尝不也是攀爬一条管道,身体囚禁于病床,心理囚禁于世俗。
出口那头的孩子,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希望、尊严和自由。
和这一比,她觉得途中遇到的那些恐惧和艰辛,都成了可以忍受的东西。
所以,孩子出生后,秋萍不愿意他再经受一遍这样的遭遇。
那个怪物,不能再出现在下一代的故事里。
彭鱼眼说,在妇产科最忙的,永远是两个科室,一个是人流,一个是不孕。
医生们感慨:“能生的不生,不能生的天天想着生。”
所以当秋萍为了保住一个孩子,把自己困在一张两米的病床上,长达半年不敢下床时,彭鱼眼却依然觉得,她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了。
毕竟秋萍有关爱自己的家人,有比较殷实的家境,这一切,让她有继续下去的勇气。最关键的,是秋萍没有走多余的路,她病因明确,很快就做出了治疗选择。
但大部分患者就没那么幸运了,光是查不孕病因,就要好多年。还有人不愿意做试管,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努力,越没有结果,越焦虑。
对于这些不能生育的人,世俗也许让她们沦为了囚犯,但哪怕有一点点爱,就有了逃出生天的可能。
否则她们挣扎一生,也难获自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大乌苏海东青
插图:娃娃鱼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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