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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雨书
莎翁的观众
我和爸爸、妈妈三人趴在床头,爸爸给我们念屠格涅夫的《乞丐》和《菜汤》。
“我的瓦西亚死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的有盐呢。”
听着失去独子的农妇流泪低语,爸爸和妈妈也流泪了,懵懂的我却不能体味其中苦楚。然而,令8岁的我震惊的是,语言竟有如此力量,能在百年后催人泪下!
小时候的我,日常无非看看儿童读物《小淘气尼古拉》《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或者,钻爸爸被筒里听《新月集》《飞鸟集》《木偶奇遇记》《城南旧事》《童年与故乡》。阅读视野是狭窄的。
升至初中,学校不再像小学下午三时许就放学,作业颇多,大大束缚我畅游书中四方世界。阅读便于夹缝中进行。独自在家的间隙,我随意从书架上抽出爸爸的藏书消遣时光,悄咪咪读了不少外国古典名著:啰里啰嗦的《大卫·科波菲尔》,主人公靠嫁改命的《飘》及狗尾续貂的《斯佳丽》,脏话连篇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大小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茶花女》,乃至《变形记》《欧也尼·葛朗台》《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父与子》《罗亭》《白痴》等主题相对严肃的小说,也都认真翻阅。
有一天,爸爸不在家,百无聊赖,妈妈问我,要不要念点想听的书,就像小时候一样。我说,好啊!我站在书架前,突发奇想从《莎士比亚全集》中抽出一册递给妈妈,于是妈妈花一下午时间为我念完《错误的喜剧》。
这个故事角度新奇,讲一对双胞胎兄弟,幼年阴错阳差分开,经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大小事件,最终一家团聚。我觉得比当时流行的韩剧套路有趣太多。于是我趁着兴起,读完莎翁除十四行诗与历史剧以外的其他戏剧,格外喜欢现实讽刺剧《雅典的泰门》,并对《威尼斯商人》中引自《圣经》的“死海果子”印象深刻,意识到通过财富、衣着等一切流于浮表的感观来判断一个人,是多么虚妄可笑,也浅尝“人面逐高低”“狗眼看人低”的残酷世相。
莎士比亚的戏剧与之前我看的种种相对单一的故事不同。他的语言,在我眼前全方位复刻一个多面的世俗世界,建造了一个足不出户就可以穿梭于其中的市井。以致多年后的今天,我的英国朋友们都惊异于学化学的我,竟对这位英国文学巨擘了如指掌。这种热爱,令我早早就产生“褒英贬美”的文学审美倾向,并微妙地察觉“绅士”只是一个代表社会阶层的头衔,并不需要高尚的品格就可以胜任。比如《维洛那二绅士》,那两位“绅士”可绝非高士!
孔子的学生
有一段时间,爸爸失业在家,家计靠妈妈一人支撑。即便如此,每月爸爸还是照例带我去王府井书店肆意购书。毕竟物质生活已经贫瘠,不能连精神都忍饥挨饿。
爸爸挑书,我在一旁当书童,搬着高高一摞书紧跟着他,穿梭于国学区的书架间。有一次是买《韩诗外传》《说苑》《新序》《国语》《大戴礼记》《逸周书》,还有一次是购《尸子》《列子》《鹖冠子》《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梦溪笔谈》《天工开物》。各种版本的四书五经、儒道释一类的竖排本古籍在家垛得到处都是,使我对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商务印书馆这几家出版社情有独钟。
我眼尖,跟爸爸去书店常能发现对他的创作很有价值的书。一次,恰巧看到书架底层有两套书,《中国谚语大全》与《中国歇后语大全》,我立刻抽出来递给爸爸。他一时间有些犹豫,对着价签权衡半天,只买了《中国谚语大全》,并向我许诺,下回再买另一本。此后数年间,我和爸爸再也没能见到这本大书,算是家中购书一大憾事。
那本城砖厚的《中国谚语大全》,我亲眼看到爸爸花了三个月时间,一页一页把它读了三遍,做了仔细的标注,并从中遴选词条,为撰写《母亲词典》做准备。
有时候,爸爸也会把我扣在书房里,讲一些他挑选的古文。《卜居》中屈原问出我的心声: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
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慄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
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
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那时,我才知晓困惑我的无解之问,在两千多年前,一样困扰着当世贤人。
那时,我便懂得“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懂得“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进而欣赏“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的遵循与坚守,愿将充盈宇宙的浩然正气化为己有。这是西方古典小说所不能给予的、来自我内心深处迫切渴望的精神原力。
这些阅读经历,潜移默化中改变着我的世界。
伏尔泰的追随者
在北大医学部念书,坐地铁通勤,我读完《韩诗外传》《国语》《社会契约论》《平凡的世界》《四民月令》《吕氏春秋》等书,并在牛津来回实验室的路上,读完淘自Oxfam的二手古本英文书《俄狄浦斯王》《论自由》《飨宴篇》《犹太教及犹太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论启蒙运动》《我为何如此睿智》《如何优雅地老去》《文艺复兴》《牛津建筑小记》《娱乐至死》《动物农场》,等等。
读这些书,解惑甚于喜爱。比如《简爱》,我无法欣赏、理解一位40岁男子,装成吉普赛算命老妇,打探一位18岁姑娘对自己的倾慕之情,是出于何种幼稚的心态?读毕依旧坚持自己的批判。但这并不影响我猎奇的兴趣。而了解“闪族三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与古希腊神话、戏剧,则是出于异国人对一些“耸人听闻”的本地文化传统之疑惑:为什么屠城在西方宗教战争史上如此频繁地出现?因何一个“弑父娶母”的故事会成为古典戏剧代表?到底什么才是“柏拉图式爱情”?东西方文明的吉光片羽在我脑海碰撞,让阻隔相互理解的高墙轰然坍塌。
尘世中,能与我们灵魂共振的人寥寥无几。反是这些著书立说的先人亦师亦友,令我寻到休憩之地。
幼时与爸爸一同买书,并不能理解为何内容相近却要购回多种版本。数日前,我翻出《老子》重读。家中约存有六七个版本,其中解得最精当的一本,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民国中学语文教员注释,与王弼本、焦竑本等对比毫不逊色,且屡有高见。
比较阅读,如与几位老友切磋琢磨,频逢知己,岂不快哉!设若只买其中一本,只见一斑,何申雅怀?
记得读过一本名家翻译的《论宽容》,行文枯涩难读,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伏尔泰为素不相识的异教徒奔走申冤而心存敬佩。
我无法回到历史的任一时空去亲历他们的世界,但我仍是孔子的学生、莎翁的观众、伏尔泰的追随者。他们的书,是我的明灯,为我照亮前行的路。
(作者系英国牛津大学化学系在读博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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