はるおかりのx由利子
后宫丽华传
第一章
图源:Sapphire
翻译:Yuyuko&Star
校对:Sheep
封面&人物介绍页嵌字:Mizu
本推送为丽华第一章整合
第一章非人之恋
朵薇那奔跑着。穿着寝榻用鞋拼命向前奔跑着。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喉咙燃烧殆尽。心如鼓擂像是下一秒就会裂开,数欲跌倒。
这是坐落在泥蝉国首都外缘的瑠弥丽火宫。
象征着〈圣女的庭园盆景〉的离宫被侵略者一拥而入也就是片刻之前。侵略者们破开城门,野蛮践踏着园林里精致的花草,踩踏向点缀宫殿四处的银汉翡翠。
她已从那丝毫不可解的言语,料到兵士乃异国之辈。句句如野兽咆哮般鄙蛮。粗犷叫喊裹挟着下流滥笑自四面八方涌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瑠弥丽火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朵薇那不可能明白。她所能了解到的世界,仅有这〈圣女的庭园盆景〉而已。那里只存在受着几口下人服侍,观赏时令花草的安稳时日。
就在城门将破未破之际,察觉到异常的朵薇那先去找了乳母。接着又找婢女。找厨娘伙夫和平日浆洗衣裳的粗使婆子。找郎中和乐师。但是谁也不在这里。就连平时最是要好的花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竟全是将朵薇那弃之不顾,早早逃命去了。
戊流弩是泥蝉国的守护神。他是全身披被美丽漆黑毛皮的巨大狼神,拥有能预见未来的眼和能分辨善恶的耳,健壮的四肢足以驰骋三千里,将灾厄驱逐吞尽。
泥蝉王女·戾朵薇那,由于出生即为红发,自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成为戊流弩的新娘。这位红发姑娘,被取名为朵薇那,长到十六岁便要嫁给狼神戊流弩。年方十二的她,本该在四年之后,穿着纯白素洁的嫁衣嫁给本国守护神的。
(不逃不行……一定得逃……但是,要逃到哪里?)
加速的恐惧牵绊得朵薇那双脚不听使唤。只见一个踉跄倾倒,绯红长发在地上四散开来。被缠足小鞋紧紧裹住的三寸(约十厘米)金莲跟着一抽一抽的痛,眼泪情不自禁的涌上眼眶,仿佛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我这种碍手碍脚的绊脚石……也难怪被抛下。)
朵薇那的双脚从五岁开始就用裹脚布给束了起来。
缩成三寸的小脚走起路来都十分困难,仅仅是绕着庭院一周都会磨得受不了。如果真要一起逃命,简直就是天足的乳母和其他众人的拖累。
被弃之而去固然伤心,但为让他们迅速逃掉也只得如此。朵薇那自我安慰着,正欲起身。下一秒却被阴影笼罩。
异国士兵们那混沌的双眼就像是渴望着鲜血的野兽一样,他们喘着恶臭的粗气,将手伸向她。用仿佛可以捏碎她腕子的力气抓住她,企图剥掉她身上的衣裳。被浑身沾满鲜血士兵们压制时,她虽想奋力反抗,可身体只会微微颤抖个不停。
她被教导着,生来意义便是要成为戊流弩的新娘。只要朵薇那嫁给戊流弩,便可保泥蝉数十年国泰民安。如果在此处受到折辱,她的使命就不能完成。不能嫁给戊流弩,她就连生存的价值都不复存在。
(……我还不如就此一绝了断……!)
多想就此一死了之啊。也不用活生生受这等耻辱。就在准备迎接死亡紧闭双眼的刹那,那压在身上的腥气重量却突然间消失殆尽。
「――――」
好像有谁在用异国的语言说着什么。出人意料的温柔嗓音回响在耳边。就连止不住抖动蜷缩起来的身体上,也被覆上了一块柔软的布料。接着,突如其来的悬空感将她包裹了起来。
反射性地睁开眼睛,朵薇那的呼吸几乎停滞。
目之所及之处,眼前俊美无俦的青年,梳结起的头发比墨还要浓黑,和头发同色的瞳孔像是染进了金砂一般闪闪发光,比银汉翡翠还要美丽。
他再次开口说了些什么。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在胸中蔓延开来。一定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温暖吧。如同沐浴在那与园中花朵嬉戏的春风中一般。
青年自野蛮的兵卒之间走出,在他宽大双臂中的朵薇那蜷缩起来。
(……难道说,您就是戊流弩大人?)
传说中戊流弩虽是狼神,但亦会化身人类青年。变成人类姿态的戊流弩,拥有着勾人心魂的美貌与漆黑的长发。
而眼前这个青年,与传说中的戊流弩如出一辙。发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姿势就像是抱着未婚妻一般,朵薇那闭上了双眼。
凯王朝,永乾元年末。
皇帝已经卧病许久。感悟自己时日不多的皇帝下了遗诏,给一次也没有侍寝过的妃嫔侍妾皆赐下良缘。此诏史无前例。是情深意切的永乾帝最后的慈悲,可讽刺的是,这却成了给后世带来动乱的火种。
丰始帝继位的第四年,正月初十。今年元宵也揭开了热闹篇章。皇城上下形形色色灯笼高挂,欢愉的丝竹之声十里可闻,杂剧和奇术连番上演,喧闹欢愉响动夜晚市街。
皇都第一花街・曲醉的老铺妓楼,香英楼也被无数的灯笼装点得灯火通明。每盏灯笼上都描绘着大朵的红牡丹,在光影之中妖艳盛开,妓子们腰肢扭转间香风阵阵,古筝的音色与恋歌交织着缠绵悱恻,仿佛仙界楼阁一般风情别致。
「什么!?洞房当天殿下不睡正房!?这可是初夜!?」
角蛮述干下一杯,惊得泪花都要呛出来。一眼看过去像是壮年美男,但谁成想他竟是置籍于管理内廷的宦官二十四衙门之首,司礼监的高级宦官。
「这也是无奈之举。新娘她失去意识了啊。」
示验王・高雅透慵懒地斜倚在长椅之上。银烟管叼在嘴里,任凭紫烟袅袅上升。
两人在香英楼一雅间内对谈。此刻挤满朱漆家具的客房之中,未见妓女身影。
「原来如此。都激烈到让人家失去意识了?」
蛮述一脸坏笑,捻起桌上一枚炸馅包就往嘴里塞。酷爱甜食的蛮述大概一年之中有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吃这种看上去就甜掉牙的糕点。用塞满黑芝麻馅的炸馅包下酒,真是让人很难理解的食癖。
「我什么也没做啊。别说宽衣解带了,连嘴都还没亲到呢。」
「啊?那殿下的新娘怎么就晕过去了?」
「可能是她本身就很害怕行夫妻之礼这件事吧。毕竟她曾险些被我军士兵袭击。虽然只是未遂,但是经历了此等恶行,就算心里有阴影也不奇怪。」
本来还打算至少初夜,尽一下做夫君的义务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但是新娘子如果不期待圆房那也不能强人所难。于是透雅就将她留在寝室,自己去了厢房。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还行吧。本来这门亲事也不是我所期望的。」
得命迎娶先帝永乾帝侍妾・戾露珠,正是半年前事。下令的不是同父异母的兄长丰始帝,而是其父——太上皇(崇成帝)。
『你征战泥蝉有功,朕赐你一个与你相称的新娘如何?』
父皇心情很好的样子,探问起亲事,雅透下一秒就领悟了他的意图。
四年前,凯出兵西域大国・泥蝉,这已是第三次西域远征。
战争爆发的契机是上上任泥蝉王怠慢了朝贡。在凯王朝仁启帝时代,泥蝉曾接受凯王朝援助,阻止了敌国蚕食国土。虽然泥蝉一直在报此大恩,但随着征服周边小国的步伐,国土面积的增长,竟开始僭越自称皇帝。
皇帝全天下只能有一位。如若容忍泥蝉的怠慢,其他的朝贡国也会效仿着对凯以下犯上,一个个都像泥蝉那样自己冠以天子之名,令凯皇帝权威扫地。为了避免天下大乱,崇成帝下令讨伐泥蝉。第一次远征以凯大败告终。第二次两国全力以赴,战得难解难分。第三次,凯终于将泥蝉逼向覆亡。
战乱的下场,就是泥蝉王自尽,王妃六人与几位正值妙龄的王女殉死。王子大多战死,剩下的也直接被囚禁,听到父王自尽的讣告之后也追随父亲而去。旁系王族也是同样下场,王室只剩下唯一一个生还者。
那就是泥蝉王女・戾露珠,也就是戾朵薇那。
朵薇那从小就在离宫长大,凯军涌入离宫之际,宫中仅有她一人。下人们早已人去楼空,就这样留下十二岁的小王女四散奔逃。
朵薇那被带回大凯,印上了官婢的烙印之后便入了宫。
那时的皇帝,还是永乾帝・高善契。太上皇崇成帝的长子,透雅的异母兄弟。
永乾帝见到作为官婢的朵薇的第一眼,便赐予她六侍妾中的第三位,佳人的称号、并赐予她露珠的名字。但之后戾佳人也未来得及蒙受龙宠。毕竟善契没有让十二岁的小女孩枕席以待的趣好,竟也是没有来得及等到她长大就崩了。
永乾帝一朝崩殂,太上皇便将从未侍寝过的妃嫔侍妾等再赐良缘。
透雅成为戾佳人的新郎人选,一是因太上皇所说,征战泥蝉有功。灭了蛮族之后作为奖赏迎娶亡国的王女也不算新鲜事。但其主要目的,还是令透雅从皇位之争中脱离。
(父皇这是想让我远离皇位啊。)
尽管亲王没有后宫,但也依旧可以妻妾成群。王妃为正妻,只一人。侧妃可以有九名,分别为:元妃、静妃、康妃、真妃、惠妃、恭妃、贞妃、裕妃、平妃。在此之下还有选侍之位,分六等。即保林、才林、晶林、令林、媛林、奏林。和每个份位只能有一人的侧妃不同,选侍不限人数。
太上皇命透雅迎娶戾露珠为王妃。而不是侧妃或者选侍。
将先帝的侍妾赐予亲王,如若不以正妃之位相迎娶则违反礼法。道理正确无疑,可这样一来,透雅登上皇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首先,以蛮族王女作正妃的皇子绝不可能登上皇位。皇帝正妻皇后乃一国之母,依照传统决不可立蛮族女子为后。即便新帝继位后,不再立刻册封皇后,也从未打破这不成文的规定。
更何况现在在位的异母兄弟丰始帝・高学律年将廿五,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今后也将诞下皇子,皇位对透雅来说,更是一点可能也没有了。
只是,透雅的养母・吴荘太妃的娘家吴家,确是做梦也想着让透雅登上皇位,这次赐婚令他们气得是人仰马翻。透雅自己也对这门婚事没有任何兴趣。他虽无争位野心,但因过往经验,对成婚不抱任何意欲幻想。
说实话透雅是想拒绝这桩亲事的。他本打算终身不娶。可正值二十四岁的他,拒绝亲事极为困难。若是此次拒绝泥蝉王女再嫁的赐婚,恐怕在别人眼里只会是展现野心的表现。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登上皇位,所以拒绝迎娶蛮族王女。这是父帝对透雅的试探。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觊觎皇位,只得迎娶泥蝉王女作为正妃。
「这可真是强制婚姻了,但新娘是泥蝉王女也不错。王女芳龄十六。为人温婉顺从,性格纯真可爱,还是红发美人。也没有吵闹的亲戚,还有先帝侍妾这样光辉的经验。虽然身上有官婢烙印却也瑕不掩瑜,正是娇嫩欲滴的好年纪哦?」
「我倒没想着对她吹毛求疵。她确实是个可爱的新娘。」
牡丹色长发和与翠绿色眼瞳。凤冠霞帔之下那清艳绝伦的新娘模样仿佛烙印在了脑海里,还历历在目。
「既然这样,那还不赶紧回去拥美人入怀,共赴巫山云雨。」
「巫山云雨还是免了。」
「难道殿下不喜爱赤发美姬?」
「这不是喜好的问题,我只是单纯讨厌成亲。」
「为什么?」
「结婚就是一场闹剧。夫妻只是由他人擅作主张分得角色,根据剧本演戏罢了。虽然也有真情实意结为夫妇的人,但大部分的夫妻只是金玉其外,内里像耍猴一样。我就是不想演这种闹剧,才会到了这个年纪也没有结婚。像我这种男人因一纸诏书就迎娶了妻子,哪能立刻成为一位好夫君。」
「哈…我不是很理解。殿下在泥蝉灭亡后,特意在暴乱狼藉之中救出泥蝉王女,甚至提出因不忍其发配为官婢将人接进王府。还以为殿下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她当时还是十二岁少女。不是可以亵玩的对象。」
「那殿下为何救她?」
「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透雅长长叹息,烟管也低下了头,跌落一片灰。
「整个离宫,只有她孤身一人。下人和卫兵全部早早逃走。缠了小脚的弱小女童就那样孤零零地,被弃之而去了。」
逃出离宫的下人和卫兵几乎全员被凯军抓捕,纷纷跪地求饶,丑态百出。明明被抛弃了的戾露珠不顾自己,只知惦念那群人的安危。
「这泥蝉王女实在是可怜人。本想先接来王府暂住,等找到好姻缘再说。不巧我力所不能及,她奉命成为了官婢。」
「确实这王女运气不好,但是也运气不坏。先帝陛下第一眼就封为侍妾,丧夫后还能嫁与殿下。」
露珠十二岁成为了戾佳人,同年,其夫永乾帝驾崩。本来,即便是完璧之身,也应削发为尼,供奉先帝排位,古佛青灯了此一生的。然而先帝慈悲,再赐良缘。可谁能定论此为幸事?或许她根本不愿再嫁他人。
只能暗自期许戾露珠,并没有期盼着透雅对她的爱。
若非如此,透雅只会让她的一腔情意错付。
「说她嫁我是幸,为时尚早。」
甚至透雅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夫君。至今为止就像是换衣服一样频繁地换着恋人,却单单令其知晓,自己不可能对对方怀有丝毫热情。他从未思慕伊人如烈火焚胸。从未恋慕佳人到辗转反侧。爱上他人的情感首先他就不具备。对透雅来说,情爱只是消遣罢了。
看来,自己欠缺了名为爱情的这种情感。
(明明之前还希望她能有个幸福的结局,可惜了。)
透雅不会爱上她,正如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人。
此时此刻,戾露珠正在临街高楼与友人波鸟歌赏灯。
「我真是大笨蛋。偏偏在初夜晕了过去……」
露珠倚在窗边幽幽叹了口气。随着敞开的窗口望去,七色灯笼相映成辉,染成华色的夜景尽收眼底。然而即使是这样的良辰美景,在今夜露珠眼里也像是墨绘一般失了颜色。
「为什么会在那么重要的时刻晕过去啊?别说热情亲吻了,就连把你压倒在床上也还未曾不是吗?」
鸟歌一口接一口吃着元宵,挑起了好看的眉。鸟歌是南方女王国・哀鲁王女。青色眼眸映衬着波浪黑发,是位拥有健康蜜色肌肤的美姬。不说话时像是精致人偶一样的美人,可一旦遇到食物就会变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女中豪杰。
「我觉得应该是我太紧张了……。因为之前各种期待。」
「你是说,会被怎样吻住,会被怎样触碰?」
听鸟歌如此直言不讳,露珠羞到双耳通红。
「毕竟是与心仪男子结合之夜。因期待胸口膨胀,我也没办法啊。」
「也就是说,由于你桃色妄想过于兴奋,在接吻前就昏了过去吧。」
一语中的。露珠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沉默着一口咬下元宵。
半年前,得令嫁给示验王·高雅透时,露珠只觉恍入梦境。自四年前那次邂逅起,露珠——朵薇那便一直恋慕着示验王。
(示验王殿下是我的恩人啊。)
自那群乱暴的士兵当中救出朵薇那后,示验王将其带回了自己的帐篷。他给了朵薇那新衣服,食物和安歇之处。当然,没有乘人之危行不轨之事。似是示验王向全军下了命,朵薇那也再没被他们袭击过。
『殿下正向朝廷启奏,申请将你移籍示验王府。』
朵薇那不懂凯语,于是凯军的翻译官便将示验王的话翻译给她。依照规定,亡国的王族女性将没为官婢收入皇宫。但是,缠足的朵薇那恐怕无法胜任宫中严苛劳作,所以示验王向上交涉可否接她过府。朵薇那本以为自己身为敌国人,不久便将人头落地,听此安排,心底大吃一惊。
『他为何对我如此亲切?』
从示验王立场上讲,朵薇那为敌国王女。国破家亡的公主日后如何关他何事。为何会如此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我很同情你,泥蝉王女。』
示验王懒倦般点起烟斗,紫烟袅袅而上。相遇已有数日,朵薇那还未见过他笑或是生气。每次见面都神情忧郁,慵懒黑瞳内,似是溢满冷淡。
朝廷驳回了示验王索要朵薇那的请求。亡国残存的王室成员必须烙上官婢烙印。朵薇那并未因成为官婢而对示验王怀恨在心。若无他帮助,定会比现在更遭罪。胳膊烙上官婢印记诚然痛苦,但远强于沦为兵士玩物。
比烙铁烙上胳膊那一瞬间的痛苦更加折磨人的是,官婢的每日事务。
对在瑠弥丽火宫十二年间,一直有佣人服侍的朵薇那来说,趴在地上干活,本就是第一次经验。
从早到晚一直拼命干活。仅仅是桶子翻倒就被上级婢女责骂,连本就是粗茶淡饭的份例也被扣下。同级的婢子常玩笑她的发色与小脚。还教给她错误的做法,令她大失体面。有时那薄薄被褥也被人扔去,只能在像冰一样凉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在这种实在称不上幸福的日子中日复一日地忍耐着,只因怀抱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示验王这样虚无缥缈的希望。这渴望之日,终于在成为官婢三月后,令她如愿以偿。
那一夜,朵薇那遵从前辈官婢命令,在后宫某间殿舍做着洒扫。几栋房屋连结在一起的宽广殿舍,一人打扫简直强人所难,上头却下了严令,早上为止每个角落都要细细打扫。身体像破布般瘫软。不合脚的木靴也只是粗粗塞了布条,整个脚都磨肿了起来。浑身痛苦不堪,可不遵守命令便要受罚。再怎么疲劳困倦,也只能拼着一口气让身体动起来。
趴在地上擦拭地板时,有人在朵薇那面前站定。
战战兢兢抬起视线,朵薇那小声惊呼出来。站在眼前的,正是朵薇那一直渴望再会的示验王。看着惊慌失措的朵薇那,示验王递过一个食盒。黑漆涂面食盒内,是几个蒸好了的包子。示验王面上并无笑意,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她可以吃。
等朵薇那吃完了那几个包子,示验王操着笨拙的泥蝉话开口了。
『明夜深更,来绮罗园池边亭。』
朵薇那询问缘由,但示验王只是沉默离去。虽觉不可思议,朵薇那还是按他所说到了亭子边。她期待着或许能与他再会。
然而来的不是示验王。而是当时皇帝——永乾帝。
永乾帝初见朵薇那便将其封为侍妾,却是因慈悲的永乾帝对于朵薇那的境遇深表同情,欲将她从官婢的工作中解救出来。永乾帝赐朵薇那六侍妾中第三位・佳人的份位,并赐予她露珠这凯国名字,令她从此衣食无忧。
(示验王为了让先帝注意到我,特意安排了这一出相遇啊。)
对永乾帝发自内心的感谢的同时,对于给予自己进入永乾帝视线机会的示验王也愈发敬慕。自升为戾佳人起,露珠开始用心学习凯语。若还能有机会再见示验王,想要用凯语向他道谢。大概因是自学,遣词用句略显古旧,但多亏了示验王,她总算已大体掌握。
纯粹的尊敬之情是何时变成恋慕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没有一日不想与示验王再会。也不止一次两次,幻想着成为他的新娘。自永乾帝驾崩后,即便对亡夫心怀歉疚,对示验王的思念却夜夜如烈火焚胸。
与这样思念着的男性结为夫妻的那一夜。身着嫁衣的露珠,身体轻飘飘仿佛要腾空而起。该怎样传达自己的恋慕呢。该用怎样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情意呢。他又如何看待自己呢。心如小鹿乱撞却又强行压下静静等待,终于示验王进了洞房(新婚夫妇的房间)。
和他说了什么,露珠已大半忘却。
只因在示验王取下盖头的瞬间,露珠便昏了过去。
「姐姐那边如何?」
鸟歌比露珠大一岁,芳龄十七。露珠亲切称她为〈姐姐〉。
「与整斗王度过了完美一夜吧?和我说说嘛。」
同样曾为永乾帝佳人的鸟歌,再嫁与整斗王。整斗王是年方十九的青年,崇成帝的皇子。据说是位认真诚实的男性。
「简直就是〈完美〉的反面,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初夜了。」
吃完一大碗元宵的鸟歌,撅起嘴说道。
「整斗王那人,一整晚都在谈建筑。说什么拓王朝的造园技术,什么去南澄都城遗迹时见闻,什么梧后主和宠姬日常居住的楼阁式塔的精妙构造,这样那样无聊话一箩筐。」
「说起来,整斗王好像是喜欢建筑。」
「喜欢归喜欢,那个人简直在以想和建筑结婚的架势喋喋不休。他怕是要让我听一整晚这种无聊话题,于是我就把整斗王推倒了。」
「你居然……!然后呢,怎样了?」
露珠兴致勃勃听着,身子不由自主靠了过去,鸟歌又开始大嚼元宵。
「他一脸严肃,说身体上的结合,在心灵结合前绝对免谈。还说,所以不要着急,让我们互相了解对方吧。」
「和他人评价一样,是位诚实认真的殿下呢。」
「简直就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要想互相了解,上床确认身体契合度难道不是最快的吗。远比无聊闲扯有意义得多吧。」
鸟歌的祖国,哀鲁,只要是十六岁以上的未婚女性,谁都可以与其春风一度。只要女方有好感,只要男方自荐枕席而没被拒绝,两人一拍即合马上可以开始深入交流。若能维持一月以上关系,两人就可以举行婚礼,结为夫妇。
「初夜失败,次日晚上我便前去夜袭。可还是失败。我还特意穿了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的妖艳衣服,还擦了会让男人们闻了就晕乎乎的甜香,结果整斗王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为什么穿成这么不知羞的样子之类之类的。」
「姐姐居然还夜袭,真有勇气。」
「要不你也试试?」
「诶!?我,我去夜袭!?」
「示验王不是压根不来你的闺房嘛?既然如此,不就只能主动出击啊。」
露珠支吾难言。自初夜以来,示验王的确再没到过她的闺房。
(……婚礼当夜出了那样的丑,一定很令殿下无言以对。)
次日早上用膳面对面时,露珠紧张得如同嚼蜡,一直期待着示验王开口说些什么,但既然他无意说话自己也只能一言不发。
「但是……女子主动夜袭,也太羞耻了。」
「这么怕羞的话,什么时候才能上他的床啊。我今天也要夜袭整斗王寝殿。才不会放弃呢。直到整斗王屈服在我的魅力之下!」
「如果我,也能像姐姐这样积极就好了……」
「那就去做啊,露珠。我们呀,若没有先帝的慈悲,就要守着处子身,一生在道观里青灯古佛到老啊?而且,先帝遗愿可怜我们为我们再赐良缘。他可是下命让我们与新丈夫幸福生活啊。所以遵循先帝遗志,我们互相加油努力吧!」
露珠点了点头。就算哀叹失败也无可奈何。为了抓住幸福,只能行动。
次日夜,露珠早早行动了起来。她已经决定要夜袭示验王。
(……虽说已经决定了,但还是拿不出勇气。)
说不定会被叱责不知廉耻,若他无意接受说不定会将自己拒之门外,满脑子消极猜测接连涌现,露珠连接近示验王的卧室都不敢。
为排遣紧张情绪,露珠决定先在园子里散散步。虽不及后宫,但王府园林也修整得美丽如同仙境一般。
仿佛微微点亮黑暗般绽放的素心腊梅,身披银装愈发娇艳的红梅,依偎着池畔暗送幽香悄然绽放的水仙,文雅上品的茶花,惹人怜爱点亮夜色的寒木瓜,仿佛在呼唤着春天枝桠垂坠的迎春花。花儿们色彩缤纷竞相开放,令人心醉流连赏心悦目。
自记事开始,露珠就独爱花。看着鲜艳的花儿,无论心情多么忧郁,也会阴霾一扫而空。或许是这些花儿竞相绽放,肆意展现魅力,令自己大受鼓励。浸染瞳孔的花色映照到心灵深处,令人喜不自禁。
「这不是浜萱草嘛。」
露珠在一盆绿植前蹲下。浜萱草同藪萱草及野萱草同类,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夏天这种状似百合的橙色花儿就会盛开。浜萱草叶肥厚且呈弓形弯曲下垂。与一到冬天就枝叶枯萎的藪萱草及野萱草不同,冬天也会保留叶片是浜萱草的特征。
萱草又名忘忧草。凯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佩戴它可以忘却烦恼忧愁的说法。萱草花蕾称金针菜(黄花菜),可食用。有利尿、通经(改善月经不调),催乳(促进母乳分泌)、解热的功效。
「能不能快点到夏天啊。」
虽然还没有花蕾,但露珠一想可以看到它大朵大朵艳丽绽放的姿态,便情不自禁激动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戾佳人?」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露珠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雪地洁白的背景映衬下,示验王正看向自己。织龙凤纹样的银襕长衣之上,压着一袭皮毛滚边外套,浓黑长发随意垂在身后。冰冷月光将端正面容映得晶莹剔透,站姿宛若现身紫色云雾缭绕间的天人。
(殿下真像是戊流弩大人本尊啊。)
露珠每次见示验王,便觉他与戊流弩大为相象。在瑠弥丽火宫礼拜堂内,饰有青年之姿的戊流弩画像,其美相简直与示验王一模一样。在背后随意流淌的光泽墨发,仿佛溶于夜色的眼瞳,高挺鼻梁,薄薄双唇,魁梧轻盈长躯。画中的戊流弩正是身着皮毛大衣,今夜的示验王更是让她想起祖国守护神。
「啊、啊……那个……啊,王爷早上好。」
「早上好。虽然现在是晚上」
完了。过于惊慌失措,打错了招呼。
「奴,奴家这是……在、在散步。」
「在这个时间散步?连外套都不披?」
露珠只穿了寝衣。本来想着外面冷披个外衣,但侍女平儿说「脏了,拿去洗了晾干呢」,没有拿出外衣。
「奴家习惯寒凉,无需穿外衣。」
其实她冷到要冻僵了,却笑着糊弄过去。
「殿下也在散步?」
「没,我正准备去家庙祭奠母亲。今天是母亲忌日。」
「忌日?但是,吴庄太妃不是还健在……?」
「吴庄太妃娘娘是我养母。生母是贞和德妃。」
产下示验王的贞和德妃,出身于吴家姻亲普家。普氏诞下麟儿之后,便因产褥热薨去。生前原本是温妃的份位,去世后便追封了德妃。
「不知今日是您母亲忌日,非常抱歉。」
「不必在意。我一直悄悄供养生母。尤其不会大规模祭祀。」
「为何悄悄供养?奴家听说,在凯朝,父母忌日要宴请众多亲族,举行为期一日的祭祀。」
「毕竟养母健在。按照宫里规矩,若亡母份为低于养母,供奉亡母不得宴请宾客,只能暗中进行。」
比起份位高的养母,更尊敬分位低的生母,与礼仪相悖。
(原来这个月是贞和德妃娘娘的忌月啊……)
父母忌月,不得举行婚礼等红事。示验王本想延期成亲,可按照计划举行,恐怕是为忌惮养母吴庄太妃。
示验王对同房不甚积极,大概是想为贞和太妃清身慎行。
(……我只想着自己啊。)
羞耻感涌向露珠。示验王正怀念亡母,她竟为床笫之事闷闷不乐。受爱情所困,甚至已对周围视而不见。
「你还是赶紧回房吧。只穿件寝衣会冷的。」
温暖的毛皮披上了低着头的露珠肩膀。示验王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露珠穿上。
「晚安,戾佳人。」
身体被余温犹存的外套包裹,露珠深深垂首,目送他离开。
三年前,永乾帝的妃嫔侍妾入了道观。有过侍寝经历的统统削发为尼,没有侍寝过的作为女客招待。露珠和鸟歌同入一家道观。
鸟歌为以质素简约为中心的道观生活大感无聊,露珠却开始护理园林,培育从女道士那里分到的花苗,日日过得充实。在道观住下的那段时间养育的花卉盆栽,也全部随着出嫁,一同搬到了王府,每天都为照顾它们忙得不亦乐乎。
露珠给牡丹浇了水。这是一株祥云牡丹,每到三月时节,便会有浅红色的八重瓣花儿绽放,然而现在已落了叶,仅剩枝桠和小芽。
(既然嫁给了殿下,便要当殿下的母亲是自己的母亲一般尊敬。)
婚礼次日早,露珠随示验王去和吴庄太妃请安。身为皇族新妇,露珠本想尽礼,却疏忽了对示验王生母贞和德妃不敬。
(我能为贞和德妃娘娘做些什么吗?)
今早,露珠已到家庙祭拜。但只做这些到底不够。
(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将花儿献给王妃娘娘了。)
供奉贞和德妃的祭坛,萱草正相称。自梧王朝皇帝赠予母亲皇太后萱草起,萱草便有了慈母寓意。若要给母亲赠花,没有比这个更相称的了。
但是,萱草是夏季时令花。五月才开放。
「等不到五月了。」
一天也好,想让花儿早些开放。露珠迅速着手准备。
枝桠垂坠的梅降下薄红雨,可憎之声响彻内院。
「太上皇陛下到底在想什么,竟然将蛮人女子赐予殿下为妃。」
吴庄太妃的生父・吴锐桑,愤然将茶杯撂在桌子上。亡母、贞和德妃・普氏正是吴锐桑的侄女,所以吴锐桑是透雅母族的舅公。孔武有力的长躯之上,满溢着仁启帝时在位时出过皇后的吴家荣光,双目闪亮,藏不住勃勃野心。
「胡人本就是脏污东西,还一双烂脚像个妓女。让这么下贱的女人来当示验王妃,简直就是在轻视我们一族。」
在大凯,缠足是妓女的证明。为防止花街女子逃亡,将其缠足。
「我听说戾氏是要嫁给神的新娘。怎能说是下贱女人。」
透雅吐出一口紫烟,望向窗前枝桠垂坠的红梅。自母亲过世后,舅公便做了透雅的后盾,但两人毫不亲密,也谈不上什么亲情。
「不是下贱女人是什么。蛮族的王女,还不如路上的卖花娘。做侧妃都不配,做个最下位的选侍——不对,家妓都绰绰有余,怎么能当王妃?」
「贬低先帝侍妾是无礼之举,舅公。」
「那女人当上先帝侍妾,肯定使了什么下贱狐媚手段。胡人女打出生开始就是卖笑娼妇的胚子。甚至没听过贞洁廉耻。是惯用淫乱的手段手腕迷惑男人的毒花。殿下也莫要大意。不可被蛮国妖妇毒害。」
舅公本想让透雅娶自己孙女为妻。不必说,是想通过孙女来操纵透雅。本该是自己棋子坐的王妃之位被生生夺去,自是将他气个人仰马翻。
「话说,舅婆身体怎样?」
吴锐桑的正夫人,是崇成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宝伦大公主的从侄女。
是母族从侄女,故姓班。四年前,十八岁的班氏嫁入吴家。当时锐桑年值六十,虽有祖父与孙女一般的年龄差,却不妨舅公为年轻美妻迷醉。去年年末班氏诞下女儿时,还如孩童般欢喜喧闹了一场。
「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很快便带女儿来拜见殿下。」
说着锐桑掩饰不住脸上笑意。
「可能是父母偏爱,但小女真是如花似玉。简直是仙女之女。很像她母亲啊。将来定会长成面若牡丹的美人。等小女到了年岁,一定献与殿下。」
「到那时候,我可四十了。」
「无妨,无妨。男人不论几岁,都可娶年轻妻子。特别是上了年纪,气概威严,才更添男性魅力。而且,班家可是启仁帝之母孝熙皇后的娘家。是堪比仅次宗室的宰相家的渊源长久的正统家族。继承了班家血脉的小女,嫁给殿下再合适不过。」
「如此美姬,岂不该进入后宫?比起嫁与我一小小亲王,进宫当然更是前途无量。」
后宫有后妃侍妾不能同姓的规定。为了防止同一氏族献上多名美姬,独占恩宠,各氏族只得送一女入宫。
当今圣上・丰始帝的后宫内,已有一位吴家出身的吴丽妃,若非吴丽妃被废或薨去,班氏诞下的锐桑之女便无法入宫。
但法令总有漏洞。锐桑女儿作别家养女就好。只要变换姓氏,便不被视作同一氏族入宫。
「您这话说的,殿下怎么可能做一辈子亲王。」
「舅公说话可慎重。若被旁人听到,会被误解有反意。」
「反意当然丝毫没有。只是自当今圣上即位,后宫内不幸连连。倒不是怀疑圣上威光……只是实在难称顺风满帆。」
皇兄后宫里好几名妃嫔怀过身孕,但不是流产便是死胎。
「有昭仪和凌婉仪现在都在孕中,想来很快宫中便会喜讯频传。」
「吉报当然期待听到,毕竟嗣子诞生乃天下万民之愿啊。」
锐桑心情极佳地抚着胡须,仿佛在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丰始帝后宫的连连不幸,有传闻说是吴家在掐取嗣子萌芽。吴家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放弃让受自己庇护的透雅坐上皇位。布下阴谋也并非不可思议,但垂涎权力者不只吴家一族。证据便是,吴庄太妃的异母妹妹吴丽妃也不幸流产。另有想削减吴家权势的一派。
(真是无聊。)
皇宫争权,透雅不愿趟这趟混水。在他眼中,皇位并不如他人所言闪闪发光。倒不如,是满心嫌恶。毕竟他的母亲,正是因那玉座而死。
目送讲完闺房话的舅公走后,透雅回去书斋。
穿过回廊,便在垂枝梅落英缤纷中,见到了正摇摇晃晃挪动的戾露珠。她未着王妃该着的丈长衣袍,而是穿着筒袖粗布襦裙,搬着一只盛水木桶。木桶似乎很重,拉得她数欲跌倒,让人实在看不下去。
「戾佳人,需要帮忙吗?」
「殿、殿下!?」
甫一靠近搭了个话,露珠就不知为何露出慌张神色。水桶几欲翻扣,透雅连忙搭手扶住。桶中并非冷水,而是热水。
「你要将这提往何处?」
「提、提到那里……」
戾露珠指着的方向,摆放着恰供一小孩藏身的箱子。四周都用纸贴住,形状恰似一大灯笼。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是何物?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那个……是、是内院的装饰品。」
「戾佳人自己做的?」
露珠点了点头,透雅轻挑起半边眉。
用这双纤细的小胳膊搭出来的木架子吗。
「奴家在祖国时,经常做这种东西。这是花的……不是,是庭院装饰。」
「为何需要热水?」
「呃,给……给庭院装饰加热用的。」
露珠吞吞吐吐语无伦次,明显在隐瞒什么。这满满一桶热水,还有这模样奇奇怪怪的庭院装饰,其中到底藏有何等秘密,甚是勾人兴趣,但透雅还是停止了追问。
「需要热水,叫下人提就是了。你这纤细手臂搬提大桶很费劲吧。」
将桶放在庭院装饰旁,透雅便离开了。
后宫没有疏于照料的角落。如海般宽阔的湖,延绵不绝的山林,秀美齐整的小山丘,飞流直下的瀑布,绿意盎然的浮岛,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人工斧凿之物。眼前这条缓慢流淌的小溪也不例外。
「和你的红发新妻相处还顺利吗?」
丰始帝・高学律鱼线吊钩还垂在河里,便大声问道。太阳映照之下强健的身躯上穿着,并非天子象征的漆黑上衣下裳,而是及膝长胡服。深红色面料上刺绣五爪龙纹,衣着甚是华丽,然而他这持钓竿的姿势并未让人感受到帝王威严。
「唔,还算是顺利吧。」
透雅一边单手执着钓竿一边叼着烟管。
太上皇(崇成帝)・高游宵让位时,移居皇宫内灯影宫。吴庄太妃也住在灯影宫,所以透雅会定期露面。刚向父帝请过安,去拜访学律,就被他说着「咱兄弟俩好久没一起垂钓了,走啊」半强迫地拖入后宫。在后宫内小溪享受与学律垂钓的乐趣,是年少时起养成的习惯。兄弟二人各自的后盾吴家和尹家关系虽然形同水火,透雅和学律却是因为年龄相仿,自幼便是玩伴。
「不要害羞,和朕聊聊你的私房话吧。只要时间允许,朕都愿意听。」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每天早上用早膳时见一面而已。」
「啊?不会就这吧?夜里呢?」
「夜间几乎不见。只是偶然见到她。她好像在内院忙些什么,为了不打扰她,一直没和她搭话。」
「忙些什么?不会是偷偷和奸夫私会吧?」
「她一直往内院运热水,还钻进木架搭的奇怪箱子里。」
「箱子?里面藏了奸夫吗?」
「那箱子她自己进去都有些勉强。虽然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但似乎很是费劲。每天早膳席旁,都见她一副睡眼惺忪模样。」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是和泥蝉习俗有关吗?
「真奇怪啊,你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家伙,却对这泥蝉王女如此痴迷。」
学律意味深长般坏笑道。
「天天这么用心观察,还猜不出泥蝉王女在做什么,偷看看箱子里不就行了?」
「不行。怎能强行揭开别人秘密。」
「她又不是别人。她可是你王妃。做丈夫的多少做些强迫事也无妨啊。」
「我不想为揭露她秘密,做到这地步。我不想蛮横粗暴对她。」
母国覆灭,身份被剥夺,又死了最初丈夫的少女。实在不想再从她那里夺走什么了。
「看你迷她迷得不轻啊。你这不解风情者也终于尝到恋爱滋味了?」
「我只是对这泥蝉王女感到同情罢了。」
「对女人有任何感情的瞬间,就是恋爱的开端啊。」
「说什么呢。如果同情可以解释为爱恋,那国中上至老太下至孩童,全都是我恋人了。」
同情,是让伪善者一醉不起的美酒。自诞生便贫穷困苦别无选择者,父母双亡的天涯孤独者,抱屈衔冤被押赴刑场者,遭朋友背叛身无分文者——他人不幸,是安慰自己不遇的灵丹妙药。这是何等卑劣行为,透雅心知肚明。所以每当他同情谁,总觉恶心想吐。
「既然你爱上了她,那就好好珍惜。」
学律将视线投向仿若洒满水晶碎屑,波光粼粼的湖面。
「你还能做这些。」
透雅没有回答。他听懂了皇兄的言外之意。
人人都说,得皇位者得天下,这根本错得离谱。
登上至尊之位,并不意味着得到什么。而是失去什么。
透雅厌恶晨曦。对他来说那纯粹是妨碍睡眠的坏蛋。今天也被朝阳亮醒,从榻上爬起,洗漱后穿好衣袍,为用早膳向餐厅走去。
「殿下!」
回廊另一头,轻快铃声近了。穿着筒袖襦裙的戾露珠小跑过来。铃声来自她的缠足靴上,被叫做金铃鞋的缠足靴底部凹陷,小巧铃铛点缀其间,随脚步发出清脆声响。
「有东西想给您看,快随奴家来。」
露珠拉住透雅衣袖。柔软娇嫩的脸颊仿佛被桃花染了色,一片绯红。她自从嫁来,总是忐忑不安模样,如此般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欢闹,实在稀奇。
「想给我看什么?」
「很特别。总之您快来。」
露珠接连催促,拉扯着他的袖子。透雅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跟着她走去。走到了那谜之箱子所在之地。
「今早上,终于开了。」
露珠打开谜之箱门,从中取出一盆栽。状似百合的赤橙色花朵,正是被称为忘忧草的萱草。然而,萱草明明是夏季花卉,本不该在这二月初旬绽放。
「是你让它开的吗?怎么做到的?」
「先像这样,用纸糊缝,制成密室。然后,在地上挖个洞。洞穴上叠架竹子,再放上盆栽。盆栽土掺上硫磺等肥料。最后把盛热水的桶放入洞中。热气自然上升,再人扇着送去微风。之后等热水冷掉,换新的热水,继续用热气暖花。这样一来,花儿会渐渐平和,比原本花期更早绽放。」
她说,从花苗开始培育,花了一月左右。
(这谜之箱子,原来是用来培育花儿的小温室啊。)
频繁搬运热水,是为维持小温室中温度,促进花儿的生长。
(……她做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到了夏天就会自然绽放的花朵,为何要特意劳神劳力让它提前绽放。
「可以将这萱草供在贞和德妃的祭坛上吗?」
迎上露珠那爽朗笑颜,透雅睁大了眼。
「忌日那天,奴家没能做什么,于是想着至少要道个歉。」
「你无须对此道歉。」
「可不能这样说。奴家已嫁与殿下,殿下尊母即为奴家母亲。奴家之前未与母亲住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尽孝,只得供奉鲜花聊表心意。萱草只开一日。朝开暮谢,所以奴家想马上拿去家庙。就这样盆钵放上祭坛上贡违反礼仪吗?若不合礼法,将花儿折下来插入瓶中也好。不过,一枝花有些寂寞,还是再加点其他的花……」
或许是看透雅沉默不语,露珠花颜蒙上一层不安。
「莫非……贞和德妃娘娘讨厌萱草?若真不喜欢,奴家就去换别的花。牡丹如何?牡丹花语是天下无双美人。与画像上贞和德妃娘娘丽姿正相称。从现在开始算,半个月左右就能开放吧。玫瑰(浜梨)的话,要久一些。木香香气清冽,月季吉利。蔷薇又是妇人房间旁经常栽种的……」
露珠像倒豆子般快速说道,声音却失了底气越来越小。
「……若是麻烦到您,奴家决不勉强。贞和德妃曾是侍奉崇成帝的高贵妇人,祭坛上供奉奴家这样异邦人养育的花儿,想必不会开心吧。一大清早就吵扰到您实在抱歉,还请您见谅。」
露珠无精打采地垂下肩。抱着盆栽便要走。呆立在一旁的透雅见状慌忙唤住她。
「谢谢你,戾佳人。」
她花了大工夫让萱草盛开,还是为了对她来说是别人的透雅之母。
「这么漂亮的萱草,想必母亲见到也会开心吧。」
他明明想回她笑颜,表情却一动不动。最后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
「奴家已经不是戾佳人了。如今奴家是殿下的王妃。」
露珠羞答答说道,脸上如春风拂过,赤色染透白嫩脸颊。
「说的也是。是我还不习惯,说错了。今后叫你戾妃吧。」
「奴家还是希望,您直接叫露珠。」
露珠一脸羞涩,用萱草藏住自己。真可爱呀,透雅心想。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
「那就叫你名字。咱赶早膳前供上萱草吧,露珠。」
透雅接过盆栽,露珠轻轻点头。可憎的晨曦在她赤色秀发上跳跃流动,熠熠生辉。宛若被朝露浸湿的红牡丹花瓣。
自从那天之后,透雅和露珠见面就逐渐频繁。
『奴家可以在殿下的卧室内装饰花朵吗?』
在家庙供奉完萱草,露珠小心翼翼地向透雅提出请求。透雅虽然没有在卧室内摆放花草的习惯,但也并不抗拒,便答应了。露珠朱唇浅破,欣然而笑。
(看来我并没有被她讨厌。)
自新婚之夜后,每每见到露珠,她总是一副极度紧张的样子,透雅以为自己是被她排斥了,便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现在看来似乎是个误会。
之后的每天早上,露珠都会捧着装点着娇艳花朵的花瓶或是花盆来到书房。她那如春花般明媚的脸庞上看不出一点胆怯或不快。这让透雅安心下来。不知为何,他并不希望露珠因自己而感到不舒服。
「今天是水仙么?香气很好闻啊。」
看见露珠端着花盆进来,透雅停下了手中工作。她捧来的并非常见的黄色水仙,而是白色花瓣衬托,中央副花冠边缘朱红。
「这是口红水仙。这一株提前开花了,奴家便想带给殿下您看看。」
露珠将花盆放在窗边几架上。所谓花盆,即盆栽盛器。以陶器为主,造型各异,宫中摆放的花盆更是多彩华丽。
「孤零零一朵水仙看上去好生寂寞。等兰花开了,再拿些来装饰在旁边。」
「兰花?」
「奴家听说在凯语中,『兰』音似『郎』。『郎』是男子的美称,而水仙又代表女子,所以在水仙旁边放兰花最好不过。」
兰花与水仙一同摆放,象征夫妻永谐(夫妇永远和睦)。透雅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些,但又想不起来,他向来对花花草草没有什么兴趣。
「兰花又称待女花。书中记载,由女性来照料兰花,花香更浓,也不知真假。毕竟奴家没有见过由男性培育的兰花。对了,殿下不如试试养兰花?您若养,咱可以比一比谁的花更香。」
「很可惜,我不养花草。」
「这样啊。那好遗憾。」
露珠失落地垂下肩膀,楚楚可怜的样子令透雅移不开视线。
翡翠色的上襦点缀着数朵蓝色三色堇。栀子色襦裙群身打褶,长至脚踝,尽显娇柔。轻搭在细腕的披帛上彩蝶纷飞,胸下系带长垂,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细碎金光。深红色长发在脑袋后并盘两环,成百合髻。木香蔷薇绢花与琉璃点缀的金步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为天真烂漫的装束,染上春的气息。
「你还真是喜欢花啊。」
「奴家最喜欢花了!」
露珠猛地抬起头来。玉面红梅相映开。
「因为花是奴家的朋友呀。」
「朋友?」
「奴家在泥蝉的时候,瑠弥丽火宫里没有同龄的孩子,所以奴家一直没有人类朋友。不过,宫殿花园里种满了各种花草,为奴家分担了许多寂寞。春天有银莲花、香雪兰、金雀枝、郁金香,夏天有紫丁香、向日葵、朱顶兰和薰衣草,秋天有月下香、姜花、仙客来,冬天还有花毛茛、报春花和迷迭香,它们都成了奴家的朋友。」
「你说的这些花我全没听过。都是什么样的?」
「银莲花形似罂粟花。有红黄白紫各种颜色,十分可爱。香雪兰有着甜甜花香。开花的时候就像一朵朵小百合连成穗。金雀枝的花好像蝴蝶,盛放时仿佛一大群黄蝶在枝头嬉戏。还有着令人舒心的芳香。郁金香的花就像一口倒过来的吊钟。种类很丰富,根据颜色搭配种植的话就能织成一条彩色的花毯。紫丁香的芬芳堪比仙女的吐息。小小的花朵惹人怜爱……」
露珠的声音仿佛银铃翻滚,清脆悦耳。透雅默不作声,侧耳倾听。
(步步莲花……么。)
每走一步脚下都有莲花盛开——透雅的视线落在了露珠的双足,不由想到了这句用来赞美缠足妓女步态轻盈的词句。在绣着纷飞花瓣的栀子色裙摆下,隐隐露出一双蓝色弓鞋。弓鞋是专门为缠足女子设计的鞋子,由于足弓处像弓一样弯曲,故称弓鞋,木底鞋跟。大小约三寸。脚尖部分削得尖尖,缎织鞋面上绣几朵梅花。造型是很美,但鞋子实在太小了,令人感觉充满压迫。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露珠突然蹲下,透雅见状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跪下,露珠只是一个劲摇头。金步摇垂饰寂寞响动。
「只是想用裙子遮一下奴家的脚。因为殿下好像一直在看奴家的脚……」
「抱歉。只是觉得你鞋子好看,不小心看出神了。」
「奴家的鞋子好看?」
露珠略带胆怯地抬起头。翡翠般的双眸充满疑惑。
「殿下不觉得难以入眼么?」
「虽然很好看,但这鞋子实在是太小了。你不觉得紧吗。」
「不紧。这双鞋子很合奴家的脚。是先帝陛下为奴家定制的。」
缠足鞋是妓女们所穿的特殊鞋子,只有花街匠人才会制作。先帝・永乾帝专门派人去花街为露珠定做了这双小鞋。
「你穿不了普通的鞋子么?」
「也不是穿不了,但是大小不合适,只能在鞋子里面塞布料填充。那样子走路费劲,又累。不过……如果殿下您不喜欢缠足鞋,今后奴家可以穿普通鞋子。」
露珠小心翼翼地打探着透雅神色,令他觉得有几分苦涩,装作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她的生杀与夺之权全掌握在我手上。)
泥蝉的领土和国民已尽数归入示验国。
虽说他们的新主君是皇帝学律,但由其之下的示验王透雅来统治管理泥蝉。若透雅是暴君,泥蝉民的未来将充满苛政与虐杀。当然,透雅一直尽心尽责地履行自己藩王的义务,不会随意虐待亡国臣民,但露珠对这些并不知情。她为保护自己祖国的国民,看透雅脸色办事,再自然不过。
无论是为透雅的母亲培育萱草,还是每日带着鲜花献给自己,又或是现在难堪地遮掩自己的小脚,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故国吧。
透雅有些失落。他也不知自己此刻内心的苦涩究竟从何而来,总之无法凝视这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绿色双眸。
「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走路方便才重要。」
透雅拉住露珠的手扶她起身。
「你的手指好像受伤了啊。是被花刺刺伤了吗?」
「……这个不是因为花。是奴家在做针线活时,一不小心……」
露珠将满是伤口的双手藏在背后。
「奴家不太擅长针线活。在宫中做官婢时也费了好大力气才缝好自己的衣服。」
「不用勉强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针线活之类交给侍女做就好。」
露珠应声回答。欲掩盖什么的微笑仍隐藏着一丝异样。
最近好一段时间,露珠的房间直至夜半三更仍亮着灯光。她在不分昼夜地赶制一件衣服。这件衣服就是她要在花朝节的宴会上穿的梅花花神装。
二月十五日,宫中为庆祝百花生诞,大设宴席。以后宫嫔妃侍妾为首的女性们要在这场宴会上扮成自己诞生月的花神。这是露珠第一次参加花朝节宴会。到去年为止她还住在道观内,之前在永乾帝后宫迎来的二月,又因她是官婢与宴会无缘。因此她不太清楚宴会情况。本以为全由侍女准备衣裳,但似乎并非如此。
『花朝节的衣装需要王妃亲手缝制。为了不给殿下丢脸,您得做身符合王妃身份的美丽服装。』
侍女平儿冷冷地告诉她这些后,就把布料和针线一股脑塞给露珠。
正如她告诉透雅那样,露珠非常不擅长针线活。每缝一寸布都会扎到手指,衣服的制作也全无进展。
「怎么办呀……眼看就快到花朝节了。」
她甚至连一条袖子都没有缝好。裙子更是动都没动。针脚歪歪扭扭不堪入目,就算真在期限前完成,也能料到成品惨状。
「至少希望刺绣部分能绣的好看一点啊……」
露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泥蝉人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但花朝节的衣服上必须要装饰与诞生月花神有关的花朵纹样。露珠选择了与一月份的花神梅花花神相关的梅花图案。
开始她是觉得梅花的形状比较容易,不过实际操作下来远比她想象的困难。她反复绣了几次,拼尽全力修整形状,然而还是绣出来一坨坨丑陋的红色刺丛。和稿纸上的可爱梅花天差地别。
(照这样下去,会让殿下蒙羞的……)
平儿说,嫔妃侍妾和皇族夫人们个个心灵手巧,擅为女工,想必制出的衣裳个个堪比仙女羽衣。露珠必须要做出站在她们之中毫不逊色的衣服,可这样下去,就要穿着这褴褛破布出席宴会了。
焦虑着不知所措,眼皮却逐渐沉重。连日熬夜赶工,疲惫已积攒到极限。即便如此,她仍勉强着穿针引线,突然,一阴影覆上她手边。
「你这么认真做什么呢?」
「……好疼……」
示验王突然出现在眼前,露珠一惊,扎到了手指。面容因疼痛缩成一团,示验王立刻拿出手帕轻轻地帮她包扎。
「你的伤口看起来比白天还多了。」
意识到示验王的温柔大手,露珠的脸颊唰地通红。
示验王还没有换上睡衣,天蓝色长衣上编织着四爪飞龙模样,外衣袖口装饰以银色刺绣花纹。乌黑秀发高高束起,并未戴冠。在摇曳烛光的衬托下,俊朗的面庞更显几分光润,惹得露珠不禁小鹿乱撞。
「殿下……奴、奴家今天还没有做好准备……」
露珠惊慌失措。丈夫在夜晚来到妻子房间。这代表着什么,露珠还是明白的。虽然她内心一直期望能和透雅同床共枕,但这一刻真来临时却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这么晚了你房间还亮着灯,有点担心就来看看。」
听到透雅不是来要求同房的,露珠安下心来,又有几分失望。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缝衣?我不是让你交给侍女做吗?」
「唯有这个不能让别人代劳,必须由奴家自己做。」
「是有什么理由吗?」
「这是……那个……」
露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平儿曾告诉她,绝对不能告诉丈夫花朝节衣服的事情。如果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至死不得丈夫所爱。
露珠还在思考找什么借口时,示验王看见了桌上摊开的书册。这是记载凯国风俗习惯的书。打开的一页恰好记载着花朝节事情。
「你在做花朝节的衣服?」
如果否认的话,就是对殿下说谎。一番挣扎,露珠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请殿下原谅……为了不使殿下蒙羞,奴家想努力做出华丽衣裳,可是奴家尽力了,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不用自己做。花朝节的衣服,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
隔着手帕,示验王轻抚露珠双手。他脸上表情很少变化。不笑也不怒。一眼看去似是冷漠,可瞳孔深处藏着温柔。
「殿下……为奴家准备好了衣服?为什么?」
「为王妃准备衣裳是王的职责啊。」
「但是平儿告诉奴家,花朝节的衣服必须由王妃亲手制作。」
示验王皱起眉头,感到有些古怪。
「是平儿骗了你吧。」
露珠急着想否定,话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总的来说侍女们对待露珠并不是那么友善,尤其是平儿,她显然对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异乡女主人抱有厌恶之情。总是言语尖锐,视线冷淡,露珠拜托她做的事也大都被拒绝。
『你看到那双恐怖的脚了吗?真是令人恶心想吐。』
前几天,露珠碰巧听见平儿在对其他侍女说自己的坏话。
『殿下真可怜,被硬塞了个做官婢的缠足女。』
『殿下可千万不能和那个女人上床,谁知道会染上什么蛮族的怪病呢。』
『说不定永乾帝驾崩也是泥蝉王女干的好事。不是都说蛮人身上有毒么。』
亡国的蛮族公主,还被刻上了官婢烙印。这些已经足够成为露珠遭人轻蔑的理由,更何况她还有一双塞进弓鞋的缠足小脚。
在泥蝉,只有戊流弩的新娘才能缠足,在凯国却是妓女的标志。青楼游客赞美妓女的小脚似三寸金莲,但在花街之外,人们将其视为无比下贱脏污之物。王府的侍女们从小就受到严格教育,该如何侍奉高贵女子,现怎能忍受侍奉一个裹了小脚的女主人。
「真是抱歉啊。我之后去提醒平儿让她对女主人尊重点。」
「请不要过分苛责她。平儿不把奴家视为女主人,也是情有可原……」
连初夜的义务都尽不到的新娘,想必也得不到侍女们的尊重。
(或许殿下也觉得奴家身上有疾有毒吧。)
「我倒有个提议。」
垂头丧气的露珠上方传来低沉冷静声音。
「我们从明天起尽量同房吧。也是为了你不再被侍女们瞧不起。」
露珠抬起头,与那乌黑静谧双眼视线交汇。
「侍奉皇族夫人的佣人们,会根据女主人是否被王所爱而改变态度。我自从初夜以来就没有踏进过你的房间,可能佣人们误会了觉得你不被我重视吧。若她们看见你我每日同房和谐相处的样子,应当也会为你尽心尽力。」
露珠瞪大了双眼,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当然,你不愿意的话也不强求。」
「奴家没有不愿意!」
露珠用力摇头,刚才的阴郁心情已插翅而飞。
「奴家很赞成!请一定这样!」
看见露珠难以抑制的兴奋劲儿,示验王移开了视线。
「那我明晚来你房间。你做好准备等着我吧。」
翌日夜,露珠以鸳鸯梅花沐浴,以茉莉花露(蒸馏液)理肤。洗浴完毕,穿上绢丝睡衣,让平儿为自己梳理柔发。平儿自始至终一副不爽样子,手中梳子比平日还要粗暴几分。
「还用画妆吗?」
露珠一边被粗暴扯着头发,一边透过镜子问平儿。
「您想画就自己画。」
梳头毕,平儿丢下化妆用具,迅速离开。
露珠从未自己化过妆。在祖国时还没到化妆打扮年龄,做官婢时更是没见过脂粉一类东西。成为戻佳人后,有专属佣人为自己上妆,露珠本人连如何擦涂白粉都不甚了了。本想什么也不涂,但又觉索然无味。毕竟是两人初次同床,露珠想以最美的样子与示验王共度良宵。
她回想着侍女们的上妆手法,搽白粉,施胭脂,描细眉,点红唇。看着脸上慢慢出现变化,露珠觉得甚是有趣,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这都不像奴家了……」
露珠猛然回神。额上擦了太多白粉,苍白如纸;胭脂在两颊晕开,满面通红。本想画峨眉,可反复描黛,描得太多,叠成两道粗线。想象中的樱桃小嘴,红肿得好像受了蜂蛰。这妆容,想恭维也难称好看。
这时,她察觉示验王进了房间。露珠一惊,连忙躲入窗帘后面。可不能让他看到这张怪脸。
「露珠?你在哪儿?」
「奴家在这儿。」
露珠躲在窗帘后回应。示验王望向那花纹绢帘,大为疑惑。
「你在那地方干什么?」
「奴、奴家在看窗帘花纹。这花纹的花甚是稀罕。」
「牡丹稀罕?」
「啊、您、您这么一说,是牡丹啊。不稀罕,但很漂亮。」
「别看什么窗帘花纹了,快出来。」
「殿下别管奴家,先上榻吧。」
示验王虽一副狐疑样子,但拨开水晶珠帘进了寝室。看来只能唤侍女来帮自己卸妆了。露珠蹑手蹑脚从窗帘后探出身子,突然吓得停止了呼吸。身着睡衣的示验王正站在她眼前。
「殿、殿下!?您、您不是进寝室了吗……!?」
「我装的。看你样子有些奇怪,我很在意……」
示验王瞪大双眼,忽然语塞,低头看向露珠。一时间,沉默在两人间回旋。露珠只觉无地自容,低垂下脸。
「……奴家想睡前画个妆的。但因为这是奴家第一次自己画妆……」
露珠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头顶传来一阵压低的笑声。她怯生生抬起脸,只见示验王拳头抵在嘴角,正强忍笑意。
「殿下?莫非,您在笑吗?」
「没,没笑。」
「骗人。你明明在笑奴家的脸。」
「怎么会笑呢。你的脸是那么……」
他哑然失笑,宽大肩膀微微颤动。
「您果然在笑。」
「抱歉啊。你的脸实在太可爱了,不由得就……」
笑声接连涌上,涌得示验王声音直跳。脸上虽想努力保持严肃,但那清澈双眼眼角扭曲,泄出笑意,身后垂下的黑发也快活般颤动。
笑是会传染的。见他这副样子,露珠的表情也逐渐缓和。开始还是害羞地笑,但渐渐真觉有趣,笑得人仰马翻。
「殿下真是过分,居然笑女孩子的脸。」
「你不也在笑吗?」
「奴家是被殿下传染的。」
开怀大笑,欢欣雀跃。这是露珠第一次看见示验王笑容,好似透过树叶缝隙的日光一般温暖。
「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示验王深吸一口气。端整面容上仍留有一抹浓重笑意。
「你睡前无需上妆。素颜就十分可爱。」
「现、现在说已经晚了。奴家的心已经受伤了。」
露珠别过脸。其实她并非受伤,只是又开始害羞了。
「我来帮你洗干净,别生气了。」
示验王叫侍女端来热水与洗颜粉。洗掉妆容,涂上茉莉花花露,露珠的脸仿佛重获新生般清爽。
「你看吧。就算不擦粉,你也如牡丹花蕾一样。」
示验王给露珠照了照镜子。镜中,露珠面红耳赤,红胜牡丹。
(终于要上榻了。我、我可得加油……)
露珠做侍妾时,便学习过写给宫人的房中术书『金闺神戏』,所以闺房里要做什么,她大致上还是明白的。大概,示验王先会抱住露珠。然后两人接吻。接下来解开睡衣的带子——不不在那之前应该先抱起露珠抱上床榻吧。
「过来,露珠。」
示验王拨开珠帘进入寝室,向着露珠招招手。露珠有些疑惑,追他进去。照他的话坐上床榻后,示验王跪坐在露珠脚边。
「我帮你脱鞋。」
「……可是这种事情,不该由殿下来做。」
露珠十分害羞,支支吾吾,话还没说完,已被示验王脱了套鞋。套鞋是在卧室里穿的缠足靴。木质鞋底,鞋背上纹着蝴蝶刺绣。
脱掉套鞋,现出包着睡鞋的小脚。睡鞋是床榻用缠足鞋。缎制柔软,绣着鲜艳的花鸟纹样,样式华丽。
「啊,不行!不要脱睡鞋。」
见示验王要脱掉自己睡鞋,露珠连忙收回双脚。
「睡觉时也要穿着?」
「不穿脚会痛。」
睡鞋里面还裹着一层缠足布。如果脱掉睡鞋,缠足布松开,血液将循环畅通,因此脚会膨胀,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在泥蝉,王女要缠足啊。」
示验王挨着露珠坐下。乌黑秀发散在宽阔后背,渗出淡淡的伽罗香气。
「泥蝉只有朵薇那缠足。所以奴家之外的王女应该都不缠。」
「朵薇那,是你本名吧。什么意思?」
「毒花。」
在泥蝉尚无君王,各部落族长集议统治国家的时代,有位族长深宠一位赤发美姬。她的名字叫朵薇那。是位貌若天仙的舞女。
自然,其他的族长也觊觎朵薇那。那个时代的泥蝉,男人之间共享爱妾是关系亲密的象征,于是其他族长纷纷求借朵薇那,但他片刻也不愿放开她。可是,丈夫一人并不能满足朵薇那。淫荡的她悄悄避开丈夫,接二连三勾引诸位族长。
当丈夫怒火中烧,捉奸在床,朵薇那啜泣着请求原谅,谎称自己是被强行掳走,受了玷污。于是丈夫怒火矛头直指奸夫,投身血战,开始与亲如兄弟的族长们相争。最后,这场由一位美人引起的争端,逐渐发展为全泥蝉的内乱。
「在泥蝉将因内乱灭亡之时,一位西部族群的青年镇压了局势。朵薇那也被逮捕处决。为让朵薇那再无法起舞,人们将她尸骨的脚部碾碎。镇压内乱的青年成为初代国王,下令今后若有赤发女婴诞生,都将取名朵薇那,施行缠足。」
朵薇那是人类无法掌控的女子,所以一生下来就要软禁在瑠弥丽火宫内,长到十六岁,便要嫁给泥蝉守护神——戊流弩。
「出嫁时要穿纯白色新娘衣装。泥蝉的婚服和凯不同,是纯白的。」
和露珠关系很亲近的侍女出嫁前曾身穿礼服给她展示过,那是一件如月光丝织成的美丽衣裳,珍珠白布料上缀满精致的花朵刺绣。
「奴家一直很期待自己的新娘装成品。图案都已做好。上面绣了许多奴家喜爱的花朵纹样。」
虽然这件衣服最终未能做完,但她至今仍不时想起纸样上的婚装。
「戊流弩是狼吧?嫁给戊流弩,意思是要被狼吃掉?」
「是的。因为奴家是朵薇那,所以一定要被戊流弩大人吃掉。」
传言若非如此,灾祸将再临泥蝉。
「你不害怕吗?」
「一点不害怕。不如说,奴家一直渴盼着出嫁之日。因为奴家从出生起,一直被教导这是朵薇那的命运,况且奴家还经常看戊流弩大人的画像。」
画像中的戊流弩,是位容貌俊秀的青年。
「奴家一直觉得既然作为朵薇那诞生,便有义务嫁给戊流弩大人,守护泥蝉。但是,泥蝉已经灭亡了。若奴家早些嫁给戊流弩大人,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泥蝉领土已归属示验国。如今在示验王统治之下。
露珠从他人口中听说他不是暴君,是位好君王,倒不觉得他会虐待亡国之民,但总是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导致祖国覆灭,痛苦万分。
(那些在战争中殒命的老百姓,大概在怨恨奴家吧……)
因为朵薇那没有嫁给戊流弩而导致自己死去,恐怕黄泉下的亡灵正恨得咬牙切齿。事到如今,已无辩解余地,但也不能殉国自尽。毕竟国虽灭了,但泥蝉国民还在。
为尽量让他们更好生活,必须和示验王构筑良好的关系,必须顺从于凯国皇族。露珠是泥蝉王族唯一幸存者。若她表现不好,恐怕会为泥蝉国民带来更多不幸。沉溺于伤感一死了之是容易,但死去的国民不会因此复活。
所以露珠活了下来。即使做官婢,成侍妾,入道观,依旧活了下来。她坚信只要活着就能帮助泥蝉国民。
明明已下了坚定决心,可罪恶感不时涌上心头。
「这和戊流弩朵薇那都没关系。」
示验王出神凝视吊灯灯火。
「凯和泥蝉以前就不和。后来因为贸易和马贼的问题,关系更加恶化,从上上代君王开始,泥蝉怠慢朝贡。加之泥蝉君王僭称皇帝,两国裂痕已成定局。凯绝不可能承认僭称皇帝者。」
而后凯皇帝施以谋略,使泥蝉同盟国纷纷背叛,孤立无援的泥蝉走上灭亡之路。
「在你出生之前,泥蝉就已走到不可挽回地步。所以即便你早些嫁给戊流弩,也改变不了结局。」
「……说的也是。奴家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女子。怎能救得了国家。」
虽说是生于泥蝉养于泥蝉,但露珠从未离开过瑠弥丽火宫。她从未亲眼所见泥蝉土地子民,一切都听自他人之口。你是毒花转世。只要嫁给戊流弩大人便能洗刷前世罪孽。到出嫁之日前必须保持身心清白。露珠一直天真相信神官教给她的这些。
突然泥蝉灭亡,露珠的世界被彻底颠覆。她从神的新娘,沦为他人奴隶。得知凯没有戊流弩,露珠走投无路。她的新身份,便是红发异邦人。不变的只有她依旧弱小无力。
遵旨成为侍妾,又听命嫁给示验王。没有一件事是凭她自己意志。总是迫于巨大的外力,狼狈不堪。
「无力的不仅是你。我也一样。」
示验王眼帘低垂,神情痛苦。
「是我让你成了官婢。烙上刻印,连饱饭都吃不上,还被强拉去做苦役……对于从小就是王女的你来讲,一定很痛苦吧。」
「只是个官婢烙印,没什么大不了。四年前,若没有殿下向奴家伸出援手,奴家的遭遇定会更加不幸。」
露珠隔着一层睡衣轻触左臂。那儿刻了一个〈婢〉字。
「当时殿下从凯士兵手中救下奴家时,奴家以为殿下便是戊流弩大人。因为您与画中的戊流弩大人一模一样。」
「我那么像狼?」
「不,不是狼。画中的戊流弩大人是像殿下一样的黑发美男子。」
露珠悄悄瞥向示验王。与他对上视线,又害羞地低下头。
「殿下是奴家恩人。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奴家想尽心服侍您。奴家能做的,什么都愿意做。现在做不到的……也想学着去做。只要殿下高兴,奴家什么都……」
他定觉得自己不知羞吧。羞耻心涌上心头,脸红到耳根。
「差不多该躺下了吧。」
露珠点点头,听从示验王意思,在绯红被褥上躺下。
「你左手手心好红,受伤了?」
示验王看向露珠左手问道。那里有片形似红牡丹的图案。
「这是胎记。不是受伤了。」
露珠握紧左手藏起胎记。总觉得心中有愧,不想让示验王看到。
「那、那个……就、就这么直接睡……?」
示验王给露珠盖上被子,令她有些混乱。做夫妻之事,应该是要脱去睡衣。可示验王为何不解露珠衣带?
「你放心。我不会做令你害怕的事。」
「……可是。」
他轻抚她头,动作十分温柔。被他温和注视,胸中泛起一阵甘甜疼痛。
「晚安。」
示验王躺在露珠身旁。在伽罗香中静静入眠。
(……看来奴家很没魅力啊。)
与丈夫同床共寝,竟然连一个吻都没有。
二月二日是踏青(野游)之日。行人纷纷前往祥莺苑和兰翠池等地寻春。露珠去年和鸟歌一起去了兰翠池游玩。今年虽也收到鸟歌邀请,但当时正忙于培养萱草而无奈拒绝。
「虽然日子迟了,我们去踏青吧。」
花朝节前数日,露珠受示验王邀请,来到祥莺苑。
祥莺苑是位于东郊的一座皇家园林,占地广阔。每年二月二日及三月三日向一般士族庶民开放,园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而今日除了露珠和示验王两人,再无其他游客。
白梅如珍珠般高贵文雅,绯桃如粒珊瑚般娇艳光泽,清秀的李花好似白翡翠,端庄的杏花折射出红水晶般光芒。万紫千红,如仙女衣裙曳于微风,染出春日风景。
「真怪。可爱杏花的花语竟是〈学业有成〉。」
露珠由示验王搀扶,在杏林漫步。枝桠高耸若贯天,枝上绣眼鸟婉转啼鸣。黄绿羽翼衬出薄红杏花,十分好看。
「杏花与学问颇有渊源。有及第花的雅称。每年二月末,新科进士(科举及第者)的贺宴就在兰翠池的杏园举办。杏坛指学府,杏林是医生美称。附经书的插杏花瓶之图,寓意科举及第、位登高官、出人头地。杏花和飞燕一同出现代表杏园宴,杏园宴上会选婿,所以杏花花语还有〈身份高贵之婿〉。」
「身份高贵之婿吗。好像在说殿下。」
露珠轻轻抬头,看向示验王侧脸。端正面容上带有一丝阴郁气质。即便沐浴暖暖春光,也仿若身披月华般清冷。
(殿下似是并未把奴家看做女人……)
既然二人能一同出游,那关系必然不坏。示验王平时对露珠是很亲切,也常惦念她。他应该并不讨厌露珠。虽然这令露珠由衷欣喜,但看不出他将自己视作女子,也令她颇为烦闷。
示验王二十四岁,露珠十六岁。虽有一定差距,但也非大上两轮。体格又与年岁相应,同床共枕也可有些香艳氛围。然而他已与她同榻三次,莫说宽衣解带,他碰都不碰露珠。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奴家的脚……)
示验王曾帮露珠脱掉套鞋。若他像平儿等人一样嫌弃露珠的脚,定是碰都不碰。但他入榻前总会温柔地为自己脱掉套鞋,清晨醒来时又帮自己穿上,足以证明他并不讨厌缠足本身。
(……果然是奴家魅力不足吗。)
东想西想,终究还是得出这个结论。要向鸟歌请教请教,如何提升女性魅力,抓住丈夫的心。
「听闻过去,人们会在踏青之日出些与花有关的谜题作乐。」
二人进了桃林。桃也分多种。绯桃花绯如燃,羽衣枝垂若薄红落雨,碧桃妖艳花瓣层叠,人面桃淡粉若朱鹭,菊花桃形似菊济济遍枝,撒金碧桃红白斑驳混散,各色桃花在这片桃林争芳斗艳。
「不如我们也学古人来玩玩。」
「甚好!那请殿下先出题。」
露珠轻击掌。示验王思考般托起下巴。
「一位青年在河畔遇见一名美丽少女。二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却不得不分别。二人互赠以花,约定后日再会。问此花何名?」
「芍药。」
露珠自信满满答道。
「芍药一名可离——即,将要别离。古代『芍药』音似约定,因此被视为约定之花。」
这段男女河畔相遇相爱的佳话大约是取自某首咏芍药的有名古诗吧。
「没错,是不是太简单了。」
「河畔、离别、约定,这三者一同出现,只能是芍药了。」
「轮到你了。」
「出什么题呢……啊、想到了。一位小姐无意中将某种花掉出窗外。偶然路过的男子拾取这花,误以为是来自小姐的求爱。他便作情诗追求女子,不料却遭无情拒绝。问此花何名?」
「是玫瑰吧。『玫』与『梅』同样,音通『媒』。『媒』意为撮合男女。因此玫瑰花语为〈爱情之媒〉。因它布满花刺,也有〈美丽但强劲的女人〉之意。这位断然拒绝误会男子的小姐,用玫瑰来形容正合适不过。」
玫瑰与蔷薇同类。也称浜梨。自晚春至夏开蔷薇色花。花香喜人,可制香囊,可晒干泡茶。
「完全正确。那么,请殿下出题。」
她足踏金铃鞋,铃随脚步声声清歌。
「一位男子触怒了他的妻子。为安抚她用尽办法却无济于事。然而他赠妻子一朵花后,妻子立刻心情大好。问此花何名?」
「应是合欢。合欢的花与树皮皆有镇静效果。古时本草书记载,合欢主安五脏,和心志。」
合欢为夏花。花开时,细线状花盛开于枝头,好似淡红色毛刷。入夜叶片闭合,故有别名夜合。
「此花名合欢——即共度欢愉。令人联想到夫妇和谐。故缓和妻子怒气之花,定是合欢。」
「若我惹你生气了,也送你合欢。」
火红桃花映衬之下,示验王表情忽然松缓。那常年罩在他身上的阴郁微微淡去,露珠神魂颠倒般出神望他。
「奴家……不会对殿下生气。」
「前几日你不就生气了?气我笑你那可爱化妆。」
似是想起露珠的奇异妆容,示验王的嘴角泄出轻笑。
「您又笑奴家。这都第几次了?」
「谁知道呢,我没细数过。有那么多次吗?」
「光是今天就三次了。求您快忘记吧。」
「怎么会忘呢。那么多彩、华丽的妆容。」
示验王笑得双肩轻颤,露珠见状,撅起小嘴。
「殿下好坏,奴家都说希望您忘记了。」
「惹你生气了吗。」
「倒没有生气。只是自己耻辱被重提,令人有些愠怒。」
「那可不妙。为平息你怒气,送你花吧。」
「可惜,合欢花是夏花。现在不是花期。」
「便是无合欢,也有适合你的花。」
示验王伸手摘下近旁一枝白碧桃。无数花瓣层叠,如同一朵朵小而紧凑的牡丹。示验王将这纯真之花插在露珠髻上。
「桃花花语是〈美丽女子〉。也就是你。」
示验王微微一笑,露珠面若火烧,羞得无法直视他。她微微低头,轻触发间的白碧桃枝。〈美丽女子〉,那是在凯国的花语。在泥蝉,桃花的花语是〈痴情于君〉。虽然她不认为示验王知道这花语,但也不改她胸中悸动。
「殿下很了解花语啊。」
「说来惭愧,这都是我临阵磨枪。其实昨夜,我读了些有关花语的书籍,预先学了学。为了能与爱花的你聊得开心。」
示验王面容稍缓,便令露珠身心轻飘,似要飞舞。
「倘若这里有,奴家想献给殿下姬金鱼草。」
「姬金鱼草?此花为何?」
「花似金鱼草,但形更小,数朵攒簇。有鲜艳紫红、淡黄、覆雪般纯白等色,迎春风摇摆,甚是可爱。」
「是春天的花吗。花语为何?」
「秘密。」
「秘密?这花语真耐人寻味。由来为何?」
「不是不是!奴家是说,不告诉殿下姬金鱼草的花语。」
「为何不告诉?」
示验王奇怪般歪头。乌黑长发自肩头泄下。
「等殿下忘记奴家那拙劣化妆,再告诉您。」
「已经忘了。你那妆我丝毫不记得了。」
「您骗人!您现在就想起那事在笑!」
「我没笑。这是微笑。因为见你像桃花一样可爱。」
一向面无表情的示验王最近常向露珠甜甜微笑。这微小而确切的变化,令露珠心脏狂跳。
(希望这是……吉兆。)
『桃』的声旁『兆』,意为『预兆』。愿这芬芳桃林中所见君之浅笑,为恋之预兆。露珠心中如此祈望,回以一笑。
在泥蝉,姬金鱼草花语为〈请觉察我的爱意〉。此刻便耐住性子——等待胸中萌发的恋慕花开之日吧。
二月十五日,花朝节。
透雅伫立在含苞初绽的枝垂海棠树下,一言不发。
「适合奴家吗……?」
装扮成牡丹花神的戾露珠不安地歪歪头。
袅袅肢体包裹在淡雅若草色上襦和鲜丽翡翠色长裙之中。上襦袖口飘逸,衣上,艳丽的大朵牡丹竞相争放。清泉般飞落至脚边的裙摆上,飞舞着金色的花喰鸟。
光彩夺目的深红秀发在头顶盘作大环,成凌云髻。簪上或装点人造蓝牡丹,或有对蝶飞舞嬉戏;金步摇上粒珍珠如细雨般罗列;额前垂下泪状红水晶额饰,衬得本就华丽丰富的发髻更加秀丽动人。
宛如春霞的披帛与满枝的海棠一同,在清风吹拂下飘荡,仿佛真正的花神从天而降。
「……不合适到无法形容了?」
也许是因透雅沉默不语,露珠如骤雨后牡丹一般垂下脑袋。
「奴家照镜子时也发觉了。此衣华贵非凡,相比之下奴家过于稚嫩……要想穿好富贵花纹,自身要独具色香。但奴家姿色贫乏……」
「很美。」
声音嘶哑,只因他正朦胧失神。
「绝美,露珠。」
露珠眨眨绿色双瞳,红霞在脸上晕开。
「……谢谢。能得到殿下的夸奖,奴家万分高兴。」
「牡丹很配你。看来我的选择没错。」
露珠不知自己生辰年月,透雅为她选择了一套掌管闰月的牡丹花神衣装。
「对了,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与牡丹花神一模一样的你。」
透雅拿出一支女式手杖递给露珠。主体由结实的花梨木制成,手柄部分以螺钿工艺刻出牡丹蝴蝶图案。杖柄短,正适合露珠身高。
「这样你走路应会省力些。」
「哎呀,真是可爱。奴家可以马上用用看吗?」
露珠高兴地接过手杖。见她握法十分别扭,透雅纠正她姿势。
「真厉害!脚下真的轻盈不少!」
露珠拄着手杖,于铺地上来回踱步,仿佛一朵行走的牡丹花。
「谢殿下赐奴家如此佳物。」
「不行,露珠。今日难得盛装,小心别沾上海棠花瓣了。」
透雅轻轻止住欲跪下行礼的露珠。
『谢殿下。』
忽然,露珠过去之声,在他耳畔复苏。
那是四年前,永乾元年十一月。于历代皇帝钟爱的避寒圣地——累山春晓宫。往年,皇帝于十月行幸累山,而这年推迟至十一月。
那时,透雅跟随永乾帝行幸队伍来到春晓宫。谒见太上皇与李皇贵太妃后,又出于定例,去往养母吴庄太妃处请安。除了礼节性问候,透雅不会和养母私下见面。他不信任她。父皇在位时,吴氏便与她近侍宦官私通。时年八岁的透雅正巧目击了二人私通场面,年少正义的他追问吴氏。吴氏不隐己耻,坦然承认了不贞。
『此事皇上也知晓。』
透雅愕然。既然父皇知情,为何不施以惩罚。
『皇上宽宏大量,承认我与士影的关系。』
士影即吴氏近侍宦官。听说是吴氏赐他的名。
『默许妃子私通如何称得上宽宏大量!?』
『你还小,或许难以理解……这是有原因的。我在入宫前就已爱上士影,士影也不讨厌我。然而迫于父亲命令,我嫁给皇上。士影为了与我相见,做了宦官进入后宫。』
二人于后宫重逢,成了恋人。
『这份秘密关系终究为皇上得知。当时我和士影都抱了赴死的觉悟。可是,皇上宽恕了我们的罪行。皇上称,只要我们的关系不暴露,就可以在后宫二人相依为命。我十分感激皇上慈悲。所以……』
『那才不是慈悲!!!』
透雅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高声打断吴氏。
『父皇对母妃私通不管不问,是因为他根本不爱您!!』
众所周知,崇成帝对吴氏并无爱情。父皇宠爱的,只有日后成李皇贵太妃的李氏一人。人人传言,只要李氏诞下皇子,必会立为太子。然而,李氏并无皇子。即便如此,她仍受尽宠幸。吴氏也好其他嫔妃侍妾也好,谁也无法分得父皇的一点宠爱。
当然,透雅也是。他早就明白父皇对他不感兴趣。在睥睨天下的父皇眼中,透雅不过是数十名皇子之一。他并非倾注感情的对象,不过众多棋子中一枚。父皇并不爱透雅,正如其不宠爱吴氏。每每觉察这事实,胸中便多一道歪斜伤痕。
这郁结日积月累,不知不觉指向吴氏。吴氏不得宠,令自己也不为父皇所爱。父皇不关心自己,都是吴氏的错。
然而吴氏毫不在意被父皇冷落之事。也未曾争取父皇宠爱。因为她已有士影。有相爱之人。和她的养子透雅不同。吴氏说出「皇上慈悲」瞬间,透雅心中,长年以来对养母的敬爱顷刻灰飞烟灭。父皇的冷漠,令透雅万分畏惧、憎恨,于她而言竟是圣恩。
私通事件之后,透雅只要看见父皇与吴氏二人亲密的样子,便心生不快。二人虽是皇帝与妃子之关系,但并无爱情。却在外人面前装作恩爱夫妻模样。弄虚作假。卑鄙下流。滑稽得令人反胃。
许是因看着如此父母长大,透雅厌恶夫妻职务。他想亦不愿想,自己何时将娶妻。他相信,即便将来拥有数位妃子,他也无法爱上任何一人。毕竟,他是那个冷酷的崇成帝的儿子。
虽然透雅已在心中断绝母子关系,但儿子必要对义母尽礼。怀揣着对这昭然作戏的厌烦,四年前那日,透雅前去拜访吴庄太妃。他想快去快回,因此并未提前通知吴氏。如果义母正与宦官幽会,则可以此为由尽快离开。只要留下其探问吴氏之记录,便算尽到义务。
如他所料,吴氏房间内传出女人之外人声。但并非宦官声音。
(是舅公来了?)
与吴氏交谈者,为透雅母族舅公——吴锐桑。二人在谈锐桑再婚,不是什么透雅感兴趣的话题,但他对此情此景深有印象。
在他十七岁的冬天,也曾在春晓宫一室听见舅公说话。那日,也是他来向吴氏请安。既然锐桑来了,问安还是稍候,就在其打算离开之际——
『这是不惜借普氏之腹得到的皇子。怎能让他以一介亲王身份到死。』
屏风后,透雅停下脚步。
『那孩子没有野心。与他父亲不同,不是追名逐利之徒。』
『是你的教育方式不对。』
锐桑恶狠狠断言。
『真是,哪有你这般不孝女。为不让生不出孩子的你脸上无光,我安排普氏入宫生下皇子。你不该报答报答父母的恩德吗?』
『真是施恩图报。让普氏入宫也好,给普氏下毒也罢,全是父亲大人擅自安排。我可不记得有求过你们。』
『别口出狂言。你以为是谁让你在后宫活到今天。』
听了锐桑恫吓,吴氏嘲笑般冷哼一声。
『杀普氏杀错了吧。普氏比我这亲女儿更敬仰父亲大人。要是还活着,定能成你们忠诚的棋子。』
『若是留下普氏活口,普家定会多管闲事。在萌芽之前摘除祸患之种,甚是正确。如今透雅已完全成为我族棋子。』
锐桑仍含笑道。
『那家伙迟早也会感谢我。要登上玉座,以区区普家为后盾,实在心中没底。只有靠吴氏一族在后推助,才能摸到至尊之位。』
仿佛心脏被击碎,透雅双足颤颤巍巍。
母亲并非因产褥热而死。而是被人杀害。下毒者是吴锐桑,吴庄太妃也知情。透雅对自己的弑母仇人叫了十七年舅公,将仇人之女视作养母尊敬至今。这一刻,他听见自我彻底颠覆之声。万物皆伪,一切均是人造之物。他高透雅,自阴谋而生,伴欺瞒而长。透雅是吴家傀儡。不,是吴家傀儡名为高透雅。
他十分清楚,皇子为皇权争夺之主角。虽情非得已,但他亦接受吴家利用自己的事实。他该早已看破,此乃自己命运,可此刻仍感到一股恶寒,令人浑身战栗。
起初便全是骗局。此身不过一具冰冷木偶。透雅并非活着。只是被赋予生命。作为实现吴家野心的道具。
透雅转身离开。他不想看见吴氏装模作样的脸,也不想看见锐桑那仿佛无所不知的扎眼模样。
屋外,冷风扑面。虽还是白天,但因雪云遮盖,四下暗淡。他漫无目的地在园林中走着,走着,激情渐冷,愤慨化为空虚。
(难怪我无法爱上任何人。)
只谈玩乐的话,透雅也有过几次桃色经历,但他对谁都只有冷淡感情。从未对谁觉出爱意。他长久以来也疑惑为何如此,今天终于明白。傀儡如何爱上人。木偶如何爱上人。这具身体根本没有一颗能烧灼般发烫的心脏。
他想笑。或是想哭。但终究没有笑也没有哭出来,果然,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是人偶吧。
耿耿于怀于这段渗毒往事,透雅问候过吴氏和锐桑,迅速退出房去。
出至园林,一阵刺骨寒风袭向面颊。天将雪,覆压四方,庭院为积雪铺盖。所见一切与三年前无异,仿佛互相商妥。宛若自那以后,时间从未流逝。
『示验王殿下!』
忽然,发觉轻快人声唤他,便听得清脆铃声。透雅不经意地朝声音源头看去。粉雪纷飞的小路上,一位赤发少女撑着油纸伞正朝这里奔来。
那是亡国泥蝉的王女·戻朵薇那。永乾帝赐名她露珠。露珠即珍珠般露水。她裹在貂毛边外套里,踏着小步哒哒奔来,与其说是露珠,更像是预备过冬的牡丹花蕾。
『谢殿下。』
戻佳人放下伞,在透雅面前伏下。
『当年您在瑠弥丽火宫和凯国后宫二次救下奴家,让奴家何止一度、甚至两度捡回性命。奴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殿下的大恩。』
她似是刚学会凯语,操着一口生硬口音重复着感谢之辞。
立在拜伏的戾佳人面前,透雅目瞪口呆。困惑堵在他的舌根,一阵不适感缓缓扼住他的咽喉。
透雅出于怜悯帮助他人,并不稀奇。
他对佣人平易亲切,从不说重话;对贫民慷慨施舍;对战场上无兵械者从不刀刃相向。他曾为临刑的宦官洗刷冤罪,也曾救过被嗜虐高官长期虐待的姬妾。
在被他帮助的人里,也有人赞誉透雅是能与大慈悲的永乾帝相比肩的君子。但每每受到这样名不副实的称赞,透雅心中便涌起苦痛之感。
他帮助他人,全非出于善意。不如说,他的行为中就不存在善意。他做这些事是为了自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木偶,是人。他只是模仿其他确实有心的人类,效仿他们的善行。透雅不该被感谢。更准确地说,是透雅没有资格被人类感谢。
人不会对人偶道谢。因为人偶没有心。
『你是皇上的侍妾。不应对区区一介亲王下跪。』
透雅握住戻佳人的手,将她扶起。她的手冰凉如雪,看来是在寒风中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奴家在观赏寒牡丹。』
被问到在这儿做什么,戻佳人浅浅笑道。
『彼处有寒牡丹,盛开得十分美丽。殿下有意去一瞧吗?』
透雅被戻佳人拉拽般沿小路走去。走到凉亭附近,便见数个挡雪用的稻草围栏。围栏中,紫红色的寒牡丹静静盛开。
『真的好美。』
戻佳人蹲在一朵深红寒牡丹前。
『它们顶着风雪,凛凛盛开,就像人一样。』
『人?为什么?』
『每个人都会经历人生的寒冬不是吗?遭遇灾难、患上大病、失去珍宝、遭人背叛、苦于孤独……痛苦或悲伤源源不断,可人依旧竭力燃烧生命。奴家觉得这身姿正与寒牡丹相同。』
透雅望着生机勃勃的绚烂花颜出了神。忽然惊觉,赶忙移开视线。
『牡丹与人相像,那什么花与傀儡相像?』
『傀儡?』
『就是牵线木偶。受人操纵的活木偶。』
『奴家不明白太深奥的辞藻,不过倒是明白一种与殿下很像的花。』
『什么花?』
『白牡丹。』
戻佳人走至旁边的围栏,那里盛开着纯白的寒牡丹。
『白牡丹花瓣雪白,花瓣之中,藏着吸收春日光华般温暖的花芯。正如殿下一样,一眼看上去冷漠,实际上有颗温暖的心。』
『……不巧,我并没有什么温暖的心。因为我是傀儡。』
透雅在戻佳人身边蹲下。
『我想变成人,才帮助他人,但我胸中冰冷依旧。我仍不知自己是否有心。定是没有吧。我身上,没有所谓人心。』
连他哀怜旁人之时,胸中也无义愤悲愤灼烧。只是极度冷静,怜悯于身遭不公不幸之人。三年前,他知晓自己作为傀儡诞生之时,涌现的激情也转眼间冷却。不,或许那根本称不上激情。或许只是震惊。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满腔热血为何物?儿女情长为何物?
『殿下看着这白牡丹,有何想法吗?』
白牡丹边冻僵,边盛放。那色彩美得凄凉。
『很美。但总觉得有些寂寥。』
『寂寥?』
『它似在思念春天。似是想看那朗朗晴空,而非这灰暗雪天,却不得见……只得凄凉伫立。』
过了一月,寒牡丹便谢。无缘与春阳相见。
『殿下真是笨蛋。』
『……笨蛋?』
意料之外语句,令透雅瞪大双眼,戻佳人正一副沉思样子。
『等等。应有更贴切的词。蠢货,不对……呆子,不对……花言巧语,也不是……这个、这个……啊,是糊涂!』
露珠两手一拍,牡丹花蕾般朱唇轻绽。
『殿下是糊涂。竟未发现自己有人心。』
『我怎有人心?』
『您看花,会觉出花美。若无心,定毫无想法。更何况揣度花之内心。』
戻佳人微笑,宛若春日开颜。
『奴家觉得,人心就像花香。花不知己之香,但赏花人知。即便殿下不知自己内心,奴家也清楚得很。』
戻佳人踌躇伸臂。轻拂去透雅肩上的薄雪。
『请殿下明白。殿下不是傀儡,是人。』
雪光映照,赤发红胜牡丹,熠熠生辉。
四年已过。如今,戻露珠并非戻佳人,而是示验王妃。
乘轩车前往皇宫途中,露珠双手搭在膝上,紧张垂首。她已许久未进宫,似在担忧可会在御前失仪。
「要不要和学律皇兄讲讲你化妆之事呢。」
「什、不、不可以!奴家的耻辱,不能让皇上知道!」
「这不是耻辱啊。我觉得很可爱。」
「但、但……丢人就是丢人啊……!」
「你害羞起来时会脸红啊,就像那时的妆容一样。」
「咦,那么红吗?」
露珠白牡丹般玉手覆上通红双颊。
真是可爱,透雅心想。真是动人。但不知为何,胸中无丝毫温热。
(明明我希望爱上你。)
露珠说透雅是人,但他至今仍未得这确信。不过,至少有些接近人了吧。既然他想爱上她。
花朝节宴会于后宫的乐华园内举行。乐华园是后宫第一大花园。园内有五座神庙。琉璃瓦井棚光彩耀人,鹿台(仓库)内堆满珠宝珍器,翡翠色池塘中,金银鲤鱼竞游嬉戏,四面八方伫立着数不尽至善至美的亭台楼阁。
受邀前来的是各位皇族及夫人。平日里,后宫禁止男性进入,唯花朝节例外。花朝节宴最早可溯源至丰始帝时代。喜爱宴会的丰始帝招来天子一族,热热闹闹畅享春景与美酒。
「什么!?你们都上塌了却没圆房!?」
扮成芙蓉花神的鸟歌一边往嘴里塞油炸点心,一边惊讶地看向露珠。
「姐姐,你说太大声啦!拜托你轻一点。」
这场宴会不是那么讲究规矩,场内并非一片寂静。但鸟歌声音实在响亮,露珠担心她的话会传到正与太上皇谈笑风生的示验王耳中。
「难以置信。殿下与妙龄少女同床共枕,竟无所动作。」
「兴许是奴家魅力不足吧……虽然奴家也想静待恋情开花结果,但果然不想干等着盼望收获。为了成为与殿下心意相通的真正妻子,奴家得不断努力才行。」
「这才是我妹妹。要想抓住爱情,必须主动出击。」
「姐姐能给奴家点建议吗。奴家要如何打动殿下的心?」
「我想想啊。露珠你已经足够可爱了,我寻思应当不存在魅力不足的问题云云,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发色太罕见。凯国美人皆黑发,说不定示验王喜欢黑发美人。你不如染黑一试?」
「发色吗。这主意兴许不错。谢谢姐姐,奴家马上就试。」
露珠长这么大从没想过染发,不过她的发色确实过于独特。既然示验王喜欢黑发女性,那把头发染黑或许是个好点子。
「姐姐后来和整斗王有何进展吗?」
「一点儿也没有。夜袭全失败了。整斗王太过寡欲,像磐石般坚不可破。要不然,就是他喜欢男人。我都用尽方法诱惑他了,他居然一点情欲都没有。」
鸟歌撅起沾满砂糖的红唇。她柔黑卷发盘成一束灵蛇髻,成熟又性感,发间装饰着芙蓉人造花与金步摇。身着宝石蓝色衣裙,衬出她那小麦色肌肤,袅袅肢体隐于华装之下,香艳至极令人生羡。若有男子被鸟歌主动接近却不沦陷,也难怪怀疑他喜欢男人了。
「明明是期待房事才再婚的……没想到出嫁一个月后还是黄花闺女……真想早些体验一回房事啊,我可是掌握了许多房事妙技想一试呢。」
「在、在御前怎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正当露珠慌忙制止鸟歌之时,一阵浓艳香气飘荡而来,仿佛令人目眩。
「聊得真开心呀。在聊什么呢?」
伴优雅衣裙擦磨声缓缓出现的,是位堪比素女或是九天玄女的妖艳美人。
她是丰始帝的叔母·宝伦大长公主。宝伦大长公主是三代前的皇帝——光顺帝的公主,是太上皇(崇成帝)同父异母的妹妹。封号宝伦,名美莲,听说年已四十五,但那亮黑秀发在头顶扎成五朵圆环,成玉环飞仙髻,蔷薇花神衣装下包裹的躯体美艳依旧,怎么看都像二十刚过。
「哎呀真是,行什么礼呢。本公主不喜繁文缛节。」
露珠鸟歌正欲行礼,却被宝伦大长公主止住。
「所以,二位聊什么聊这么热烈?本公主好像听到说房事怎么了。」
「妾身们在谈论,妾身们尚未与丈夫行夫妻之事,想尽快体验一回。」
「结婚一个月尚未行房事!?为何!?」
「妾身是因为整斗王过于木讷。而露珠,据她本人所言,是因自身魅力不足无法挑起示验王的情欲。总之妾身二人都十分苦恼。」
「哎呀,太可怜了。二位美丽的少女竟未曾体会闺房之欢,多么可惜。」
宝伦大长公主蛾眉微颦。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令人震悚般的色香。
「既然丈夫不行,何不与其他公子欢愉欢愉?」
「咦,其、其他公子……那、那岂不是对殿下不贞……?」
「殿下又何尝不是在外沾花惹草。既然男人可以,那女人也行。若有需要,本公主可以把男妾借给二位。不止有凯国美男,西域佳人、江南小生,各种类型应有尽有。二位喜欢怎样的公子?野性美男子?正派美青年?还是红颜美少年?」
宝伦大长公主有男妾三十余人。她丈夫是吴家出身的景远侯,但她不满足于懦弱平凡的丈夫,自由地享受着爱情。
「女人如花。不施肥料如何开出美丽花朵。」
「肥、肥料是指?」
「就是男人们的精气。女人愈是和男人交欢,愈能增长女性魅力。」
「原来如此!难怪宝伦大长公主您一直这么年轻貌美,是因与许多公子交欢吧!」
鸟歌碧蓝双瞳闪闪发光,探出身去。
「妾身对房事极有兴趣!请务必让妾身听听宝伦大长公主的亲身体验!越具体越好!讲细致些入微些!」
「哎呀,姐姐!皇上就在附近,我们谈论这个话题……」
「无妨。皇上他们定也正议论着美人不亦乐乎呢。吾等女子就只管放开谈些女性间的话题吧。」
鸟歌与宝伦大长公主坦荡荡议论香艳之事,令露珠有些招架不住。
(……即便与公子们交欢真能增添女性魅力,奴家也做不到。)
露珠只愿与示验王一人结合。无法想象与其他男子共枕。
「来吧,新晋人夫的愚弟诸君。尽管开怀畅谈诸位的情感生活。」
学律脸上露出一抹坏笑,环视四周的异母弟们,朗诵般宣言。在场的亲王有巴享王·高秀麒、松月王·高才业、整斗王·高中稳,以及透雅。
秀麒与透雅同岁,今年二十有四。母妃是一手引发月燕案的妃子荣玉环。他母妃的娘家荣家灭族已久。中稳年十九岁,母亲是地位较低的容太贵人。中稳一向严肃正经,是位有武骨之躯的青年。十八岁的才业是程德太妃的儿子。他天生患有心脏病,端整苍白的面容上渗着薄命之色。
在场亲王中除了透雅,皆无封土,领受朝廷俸禄。另外,与学律同岁的亲王还有简巡王·高垂峰。不过他正赴任封国,故今日缺席。
「啊——你就不用说了,秀麒。朕求你闭嘴。」
「皇上,臣弟还没说什么呢。」
「朕看你正准备说吧,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讲巴享王妃如何可爱吧。抱歉,你的风花雪月朕已经听厌了。今日想听听透雅、中稳和才业的风月情。」
见学律挥挥右手,秀麒不满地歪歪嘴。
六年前,十八岁的秀麒先于其他兄弟们,娶了同岁的念玉兔。他原本暴躁难处,娶得爱妻后判若两人,待人友善亲切起来……但,美中不足的是,或许是他太爱念妃,每每兄弟聚会,便滔滔不绝讲起他与爱妃的花前月下。
「好,那就从年岁小的开始吧。才业,你先来。尽管畅所欲言。」
「哎……就算皇上让臣弟畅所欲言。」
苦笑浮上才业苍白面庞。遵照太上皇命令,才业迎娶了永乾帝的侍妾·微贵人。微贵人美丽高贵,但他俩的关系并非亲密到可以成为谈资。
「你那迟钝的反应什么意思。可别告诉朕,你俩也尚未同房吧。」
「咦……难道除了臣弟,还有其他兄弟尚未行房事吗?」
见才业一愣,学律举起酒杯闷了一口,似是想说自己无言以对。
「我也是,才业。另外,中稳也是。也就是,在座三人都一样。」
「透雅兄也……?真没想到。」
「是吗。依我看来,你才令人意外。你和微氏似乎甚为般配。你对她有何不满?」
「不,臣弟绝非对她不满……只是,臣弟……如各位所见,并非强健之躯,闺中诸事,有些困难……」
仿佛受了叱责,才业目光躲闪,一副心虚样子。
「那中稳兄为何没圆房?您这身体可是十分强健。」
「我认为,只有心意相通的男女才能同床。我俩现在的关系,称不上是心意相通,因此有意避开同床之事。」
中稳板着脸严肃说道。
「我听露珠说起,波妃曾数次对你夜袭。难得女方主动相邀,你身为男人,怎能让女人蒙羞。」
「……波妃这女人,这种事都到处乱说……」
见透雅提起波妃,中稳尴尬地扭开脸。
「似乎波妃还怀疑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喜、喜欢男人!?怎么会!我是健全男性。对男人提不起情欲。」
「那屈从波妃的诱惑,又有何妨?」
「不,我不屈从。除非我们建立起健全的夫妻关系,否则必须相互节制。」
中稳意志坚定。看来波妃的美人计暂时还不会成功。
「真是的,一个个的都这么没出息!」
学律猛敲下桌子。冠前垂饰沙沙摇动。
「你们听好。婚姻就是房事。没有房事便谈不上婚姻。你们在这没完没了找借口,不如去干自己该干的事!你们这是打算让新娘等到何时。她们也太可怜了。」
「皇上所言甚是。结婚却不同房,太不自然了。丈夫怎能不爱妻子。妻子也定是期望得到丈夫疼爱的。我入睡前都会牵着玉兔的手。她的手小小的,十分可爱,我睡觉时都舍不得放开。而且,只要牵着手,玉兔就会在梦中出现。梦里的玉兔就像白兔一般可爱——」
「秀麒,朕不是让你闭嘴吗。」
「臣弟没法保持沉默啊。丈夫不爱妻子,与罪人何异。」
「这可真是难办。」
被秀麒严肃批判,透雅苦笑着倾杯饮酒。
「我至今还未习惯将露珠视为妃。毕竟娶她非我本意。也罢,万幸我未取得皇位,并不急于传宗接代,因此也不打算赶着同房。」
「透雅兄可能觉得无所谓,但示验王妃太可怜了。」
秀麒责难般瞪向透雅。透雅微微苦笑,搪塞过去。
(露珠未必期望与我结合。)
如今,露珠看似不讨厌透雅。但透雅不知其中有她几分真意。露珠是亡国公主,生杀予夺之权全在透雅手中。在此立场下,拒绝透雅本身,便是极危险的行为。为保全自身,除了隐藏本性,顺从透雅,别无他法。无论她内心有多厌恶。
(没有人心,可真不便。)
因自己无人心,便也无法知晓露珠内心。
(……与奴家结婚并非殿下本意……)
露珠垂头丧气,身后,平儿正粗暴地给她梳头。她正准备就寝。不一会儿示验王就要过来。若是平日里,此刻的她一定小鹿乱撞,但今夜却无精打采。
白天,宝伦大长公主的艳话令她双颊发烫,她便以冷静头脑为由向池边散步,途中远远瞧见皇帝一行人把酒正欢。兴许是险些被凯国士兵施暴的回忆历历在目,露珠对示验王以外的男性都抱有恐惧。然而,无视皇帝违反礼仪,亦使示验王蒙羞。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上前问安时。她听到了。听到了示验王的真心。
『毕竟娶她并非我本意。』
顷刻间如风雪拂面,滚烫脸颊瞬间冷却。
示验王非出于本意迎娶露珠。此事她早已知晓。这场婚姻是基于先帝之遗诏,从太上皇之命令而达成。示验王虽有向露珠进行形式上的求婚,可那并非出于爱情。这早已了然的事实如利剑穿透露珠胸膛。
(殿下不娶奴家为妻,是因有其他所爱之人吗……)
若仅是因露珠魅力不足,她不会如此苦恼。便只需努力增长魅力即可。然而若他心里有他人……
「殿下有亲近的女性吗?」
「嗯,有啊。」
平儿冷淡答道。
「殿下喜欢去花街。似乎是在一家什么香英楼的青楼里有位爱妓,偶尔还会收到她送来的花草茶叶。」
「爱妓是什么?」
「就是殿下喜欢的妓女。啊啊,王妃知道妓女吗?就是专门在床笫上取悦公子们的游女。是下贱女人,根本不能与高贵的王妃娘娘相提并论。」
平儿嘴里接连吐出恶毒之辞,露珠装作没听到。
「是姓柳名青艳吧。她是都城第一花街——曲醉街上数一数二的名妓。青楼中,客人与妓女扮演一夜夫妻。即是说,这柳青艳就是殿下在花街的妻子。当然,她的出身教养与王妃娘娘是天壤之别,但,仅从画像来看,也是位妖艳美姬。要想抓住殿下的心并非不可能。」
柳青艳。她就是示验王思慕之人吗。
(若真如此……那是奴家多余了。)
胸口愈发刺痛,露珠紧咬薄唇。后悔之意渐次涌上心头。她为何要嫁给示验王。他分明不期望。
「你脸色不大好。哪里不舒服吗?」
示验王造访卧室,见露珠面容,担忧地皱起眉头。
「奴家只是太久没参见皇上,有些疲倦了。」
露珠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她想开口询问柳青艳之事,但生怕万一听示验王亲口说出自己是个多余者,便惴惴不安,怎么也开不了口。
「奴家想染黑发。」
上榻时,露珠突然开口。
「凯国女子多黑发,奴家若染黑发,是否就能融入周围了呢。殿下觉得如何?」
「你若执意要染,我也不会制止。」
示验王挑起露珠一簇头发。深红发丝被他掌心温柔包裹,愈发红艳。
「我喜欢你的赤发。」
「……您不觉得古怪吗?」
「不觉得啊。红牡丹般颜色,十分动人。」
若是平日里听见此番甜言蜜语,定令露珠雀跃不已。然而今夜却从中感到一丝苦涩。
「既然殿下这么说了,那便不染罢。」
「这才好。难得拥有如此美丽发色,染黑实在可惜。」
示验王轻抚露珠头顶。掌上传来的温柔激起一阵伤感。
(奴家喜欢殿下的发色。)
虽想向示验王言明爱意,但被不喜欢的女性示爱,定会令他困扰吧。想到这儿,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我个人的提议,你为何不试试解开缠足呢。这样睡觉时便不必挤在这逼仄的小鞋里,走路也会更轻松吧。」
「但若解开,双脚会疼痛难忍……」
「那就用不痛的方法解开。下次去让太医(宫廷医)看看,问些法子吧。」
「……殿下讨厌奴家的脚吗?」
露珠把穿着睡鞋的双脚缩进被中。一不小心,把右脚的鞋弄掉了。正当她急急忙忙准备重新穿好时,示验王捡起了睡鞋,亲手为她穿上。
「你的脚很可爱。好似含苞待放的莲花。不过,你不是喜欢园艺吗?比起缠足,天足应当会更方便些吧。」
未缠过足的脚称天足。
「昨日我帮你照料庭中植物,才发觉园艺竟如此累人。又要运水,又要搬花盆,须在内院不停奔波。而你沉浸于劳作,到晚上才说脚痛。我想,要做园艺,缠足定承受不了。那是否回到天足更好呢。」
因为示验王提出要帮忙照料庭园,露珠昨天有点使过劲儿了。
(殿下竟如此为奴家着想。)
胸口发烫,泪水快要夺眶而出。
「抱歉,我表达方式不好。我并无强迫你的意思。若你觉得现在这样就好,那我也不逼你。你自己欢喜就好。」
露珠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令示验王有些许慌乱。
(殿下真是温柔。)
他温柔得令人痛苦,令人心生罪恶。一想到示验王真正欲娶的女子,仿佛要被内疚压垮。
「奴家未曾想过放足。毕竟原本奴家的命运只该到十六岁。不过,殿下说的或许不错。回归天足后,做起园艺会更轻松,还能穿上正常的鞋子,更重要的是省去了每日裹脚的工夫。」
每日早晚,必须重缠裹脚布。甚是麻烦。
「晚上睡觉也不必再穿睡鞋,可以尽情舒展了。」
示验王珍重般抚摩露珠发丝。看着他的温暖笑颜,泪水又渗上眼角。露珠很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经与喜欢的男性结为夫妇,没有理由不幸福。即便二人的心意并不相通。
透雅知道这件事时,已是花朝节宴四日后的傍晚。
「……露珠不见了?」
听了透雅反问,整斗王妃·波鸟歌青着脸点了点头。
「她说今日与你一同去看戏,你没见着她?」
「不,妾身确实与露珠一同看戏了。因为露珠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妾身想带她散散心,便邀她前去看戏。戏散了妾等正准备离开戏场,妾身突然发觉有物品遗落,便折返回屋内。」
「露珠没跟着你?」
「她说要在内院等我,我便任她在那儿了。内院中映山红正开得灿烂,她很是想看。露珠一旦开始观察花草,便怎么也移不开腿。戏剧开始前她就看了好一会儿映山红,又说还想看。」
「你回到内院后,露珠就不在了?」
「妾身以为露珠等不住先走了。因为妾身还和戏子讲了几句。不过,奇怪的是。内院有柄手杖遗落。是露珠从示验王那儿得到的手杖。露珠一直很珍视它。妾身虽认为她不可能落下这么重视的手杖,但万一是真忘记了呢,便将它送来。结果,贵府管家竟说露珠没有回来?妾身吓坏了……露珠那孩子从未隐匿去向。或许是被谁强带走了。得赶紧去找。」
鸟歌语速极快,滔滔不绝。露珠留在内院时,身旁还有示验王府的护卫,但就在护卫没看住的一会儿功夫里,她消失不见了。
「情况我明白了。先去剧场附近问问有没有人看见露珠吧。露珠发色显眼。兴许有人注意到了。」
「那、那个……奴婢觉得王妃娘娘不是被带走的。」
一阵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平儿。
「其实奴婢看见了,王妃娘娘与一位陌生男性一同走出剧场……」
「陌生男性!?不可能!露珠那么惧怕男性!她连妾身的护卫都尚未适应,不可能与陌生男性亲近!」
「可、可奴婢真的亲眼所见!奴婢见王妃娘娘迟迟不出剧院,出于担心便前去迎接。而后就瞧见王妃娘娘和一位男性在内院谈话。那位男性身着毛皮胡服,茶色长发编成一股垂下。奴婢以为那是戏子,正穿着演出的衣装……」
「妾身们看的戏剧名『抱花眠』。其中可没有那样的角色。」
『抱花眠』是当红作家·双非龙所作戏曲,讲述了走乌战国时代,一位被预言将灭国的公主与被预言将兴国的年轻将军间的爱情故事。戏中并未出现身穿胡服的人物。
「那男人莫非是穿着泥蝉装束?手腕上还戴着数枚手镯?」
「正、正是!正是如此。奴家从他胡服的袖口瞧见了几枚手镯。」
平儿连连点头。
「那人应是泥蝉人吧?和王妃娘娘看似亲密十分。若是不明真相的路人来看,说不准会将二人误认为恋人……」
「喂!你是想说露珠与人私通!?」
「绝非如此!只是……王妃娘娘平日里常念泥蝉。我想莫非是在剧场偶然碰见来自祖国的旅人,聊得意气相投。而后两人一同出门。若是如此,奴婢认为应称不上是被带走。」
「露珠才不会轻易跟别的男人走!你不要侮辱她!」
「整斗王妃。我明白你担心露珠,但再怎么吼平儿,也不能让露珠回来。总之,先冷静下来想想吧。」
听了透雅告诫,鸟歌歪起嘴,瞪向平儿。
「露珠在演出结束后,于剧院内院失踪。整斗王妃与护卫们皆未目击其消失瞬间。而平儿看见了她与一位胡服男子在一起。」
透雅靠在扶手上,嘬了口手中烟管。
「听起来像是平儿在说谎啊。」
「奴婢没有说谎。奴婢说的都是亲眼所见。」
「那胡服男子戴着手镯?」
「是的,奴婢见那男子戴着数枚手镯。应当是泥蝉人。」
「泥蝉少年才戴手镯。成年泥蝉男性戴的是耳环。」
「这……这么一说,是奴婢搞错了。那男子是戴的耳环。」
「是很大的耳环吧?」
透雅轻吐紫烟,言行中透露着不悦。平儿使劲点头应和道。
「确是非常大的耳环。形状奇特,令人过目难忘……」
「那就不是泥蝉人了。泥蝉男性不戴耳环。」
「啊……可是殿下,您刚刚不是说泥蝉人戴耳环——」
「那是我在试你。试你是否真的看见了什么胡服男子。」
「……千、千真万确,都是奴婢亲眼所见。王妃娘娘和一位身着胡服的男子一同离开后消失于人群。或许那胡服男子不是泥蝉人。服装没准是奴婢看错了……但那的的确确是男人!」
「你是想说,露珠和男人私奔了?」
平儿正欲开口,却被透雅用视线压下。他唤来侍从。
这位侍从曾是东厂的拷问官。东厂是第三代皇帝创设的特务组织。负责潜入国内外各个角落,监视官民,除取祸端。
「看样子你知道些内情。就让他来审你。」
「奴、奴婢已经把所知的全盘供出了!」
「你的证言谎话连篇,无法相信。」
「是奴婢看错了!奴婢看见王妃娘娘与男人亲近的样子,心生动摇……奴婢绝非故意撒谎。奴婢——」
「本王没时间和你废话。我想知道的是露珠被带去哪儿了。赶快一一交代你知道的一切。坦白从宽,倒是可以保你一命。」
透雅自上而下俯视不知所措的平儿,轻轻抖落烟管中的灰。
「不过,每说一次谎,就切你一根指头。」
「……殿下、奴、奴婢、真的不知——」
「第一根。」
透雅一个眼神示意,众侍从押住平儿。
「切哪根指头好呢。可真烦恼。毕竟,双手双足有整整二十根指头。」
平儿吓得全身颤抖,哭喊着求示验王原谅。刺耳哀求四下回响。侍从拔出短刀。平儿发出凄惨悲鸣。透雅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这一切。
(若露珠未能平安归来。)
全身血液骤然冰凉。这具非人的躯体似乎也能感受激愤。
(牵涉其中者,一个不留。)
他不是想一杀了之。而是要让他们体会露珠之上的恐怖与苦痛。愤怒带几分冷漠灼热,涌上四肢,透雅对侍从下令。
「切掉她的小指。左右都可以。反正终归都要切掉。」
「奴、奴婢说实话……!!请饶过奴婢……!!」
「那你快说。在手指还没切下前。」
侍从短刀刀刃已抵住平儿右手小指。平儿尖声悲鸣时,管家忽然进来。
「殿下,太医大人来了。」
透雅这才想起今日为了给露珠看脚,特意请来太医。
「今日只好请他回府了。你帮我给他酬谢。」
管家恭恭敬敬接下酬劳,口道遵命。
「说起来,香英楼又送来了花,请问要如何处置?」
「是青艳送来的吗。与以往一样又是茉莉花。」
管家递上插满茉莉花的花篮。
每年这个时期,曲醉的妓女们都会向熟客送上茉莉花花束。白花娇嫩,花香浓艳,由一束黑线捆起。黑线象征着妓女的黑发。旧时是使用的真发,但因如今妓女们要向大批客人赠送同样的花束,便改为丝线替代。
茉莉花的别名是枕边花,花语为〈美女〉。是带有煽情意味的花,因此常被妓女们用以代表自身的分身,送给客人。
「这是什么?」
盛着茉莉花的花篮中,有一件像是交缠的树根般模样的东西。取出来一看,树根中间还系着一根红色丝线。
(……不对。不是丝线。是红发。)
与丝线质感明显不同。是红色头发。大约,是女人的头发。
「看起来像是药材。」
管家把这树根样的东西拿在手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
「小人的外甥经营药坊,故小人对此物稍有印象。或许是桔梗、牛膝、或龙胆之类……」
未等管家说完,透雅急忙赶往迎客间,把东西给太医看。
「此乃当归。」
「当归,是那治妇人病的药材?」
见太医颔首,透雅走出迎客间。立刻唤来侍从,吩咐其做出门准备。
当归是夏花,白花如小伞撑开。然而比起当归朴素的花朵,其根部药效更为出名。可补血,镇静,强身健体,还对手脚发凉、月经不调等妇科病症有特效,因此作为妇科良药为人所知。
当归的语源是「应当归来」。花语为〈愿君归来〉,而后又引申为〈望与君会〉。当归自古被视为拥有招揽之力的咒草,尤其常由女性赠给男性,此时该举动往往包含爱慕之意。
当归上系着的头发显然是露珠的。这是露珠的无字留言。
(露珠对我有好感?)
并非因为被掌握生杀大权而讨好透雅,而是单纯地钦慕着他吗。透雅不清楚。仿佛雾里看花,他看不清她的心。焦躁益甚,令他急不可耐。但现在不是烦恼的时候。
必须立刻前去迎接露珠——就在香英楼。
露珠醒来时,正是高透雅奔出示验王府数刻前。
睁开双眼,色彩艳丽的方格天花板映入眼帘。画中描绘着数位妖艳仙女。鲜艳辉煌的衣裙裹住她们丰满躯体,嘴角绽放出优雅弧度,尽现娇态。婀娜多姿,色香欲溢,宛若烂漫芍药。
露珠缓缓起身,环视室内。
房间以金、银、红为主色调,尽显华美。露珠坐在一张长椅上,又见一张圆桌,桌上篮中摆满各式水果。另有黑漆香几,四副描绘四季景致的花鸟画,落花流水纹锦绣绒毯。赤红吊灯上珠玉悬垂,彩绘花瓶上翩翩舞女与蝴蝶共舞。家具齐全,精巧细致,宛若后宫装潢。
不过,露珠对哪一件都没有印象。
(这是哪儿?为何奴家会在这……)
忽然,记忆跳入脑海,仿佛当头一棒,露珠猛一寒战。
当时,她在剧场内院欣赏映山红,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她口。她来不及抵抗,便被一麻袋套住,扛货般扛起。恐惧令她头脑乱作一团,但仍挣扎着设法逃出麻袋,翻腾间,呼吸逐渐不顺,意识远去。
露珠没有看清袭击者的面貌。只能从那大手以及粗野体格上模糊推测是个男性。醒来时她衣冠整齐,身上无伤痛,说明贞操还未被玷污。然而必须尽快逃离此处,否则定会发生无可挽回之祸。
露珠从长椅上跳起,向出口跑去。就在此时,房门从外侧打开了。
「哎呀,你醒啦。」
描绘神仙画的屏风之后,走出位四十上下的美女。她乌黑的秀发高高盘起,上别一大金簪,瘦长面庞上妆容华丽,不难联想出她少女时的美貌。
「想逃还是省省吧。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女儿了。我可不会蠢到放走自己可爱的女儿。」
「……此话怎讲?阁下又是孰人?」
「哦呀哦呀,你说话方式还真古旧。有意思。声音也同银铃般悦耳。有些姑娘姿容合格但声音不好听,当家的不听声音就买下,叫我好一顿训斥,不过看来这次买的很不错,我也放心了。」
女人叼住烟管,点燃烟草。她的指甲染成鲜红,细长尖锐。
「毕竟我们这行买卖,声音是最重要的。即便是花容月貌的美姬,若不能在枕边放开歌喉,便与木偶娃娃无异。由此来看,你算是合格了。容貌姣好,罕见的赤发也是一大噱头。甚至连脚都是完美的三寸金莲,不必再费力给你缠足,太理想了。你今晚就去迎客吧。」
「迎客?您在说什么,奴家听不明白……」
「真是个迟钝的孩子。你被人卖了。」
女人整理自己略微凌乱的鬓发,轻吐一口紫烟。
「我们香英楼买下了你。而我是这儿的假母。妓女们都称假母为妈妈。若是忤逆我,可会遭大罪,给我记好了。」
露珠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跟不上运转。
(香英楼……?似曾听过的名字……)
正在她拼命调动慌乱记忆时,女人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带出房间。
「青艳,且慢。」
听见假母呼唤,那正欲登楼的女子回过头来。女子约莫十九、二十岁,是位艳丽美姬,仿佛大朵盛放之花化作人形。
黑发于额前中分,左右翻起,梳成两把头。漆黑秀发之上,别红蔷薇人造花、绯色流苏与珍珠发饰,件件光彩夺目。
少女身材曼妙,穿一件坦领襦裙。裙摆拖曳,其上花瓣纷飞,柳腰上垂同心结带饰,悠悠荡荡。
「这是今天新来的孩子,就给你做妹妹了。」
「让我照顾胡人?别开玩笑了。」
此名为青艳的妓女音色清朗,她上下打量露珠,眼中满是不耐烦。
(……香英楼的青艳。是殿下的爱妓。)
眼前正是示验王中意的名妓——柳青艳。露珠不禁戒备起来。
「小姑娘虽是胡人,但很有教养。凯语也说得轻松。看她玉手娇嫩,想必擅长琴棋书画。总之,先让她作为柳青艳的雏妓来接客吧。」
「让她做雏妓,年龄怕是有些大了吧。」
「毕竟你十四岁就接客了啊。到她这年纪已经是咱这儿的红人了。不过,现在也没法挑剔。雏妓们都得了鼻伤风,派不上用场。让那些孩子出去,再喷客人一脸鼻涕。今晚要来许多重要客人,总不能送上一群流鼻涕姑娘吧?」
老鸨妈妈合掌请求。青艳只好娇声叹气。
「真没办法。她叫什么名字?」
「哎呀呀,我还没给她取名。我想想啊,就叫红华吧?」
「红华,跟我来。在我教你其他事之前,先来为我洗脚。以后迎客前都要这样。这是雏妓的工作,记好怎么做。」
「别愣着,快跟上你青艳姐呀。在青楼,妓女们结为姐妹。从今日起,柳青艳就是你姐姐。你要如待亲姐姐般敬她,好好听她的话。」
老鸨妈妈戳了戳露珠,露珠赶忙小跑上楼梯,追上青艳。青艳穿一双金铃鞋。每珊珊踱出小脚,便听得清冷叮当声。
(柳青艳身上哪点吸引殿下?)
莫名其妙顺势成了雏妓,虽然混乱之中摸不清头脑,但露珠还是无比在意柳青艳。她想深入了解这个人,逃跑还是稍事推延。
「青艳姐十四岁就来这儿做事了?」
「七岁就在。」
「那么年幼就!?」
「还有小孩四五岁就卖来了。来了先学习技艺礼仪,到了年纪再学习闺房技巧。十四到十六岁间便初次接客。大部分孩子十四岁就开始了。毕竟早接客早赚钱。」
初次接客即初次于枕席间服侍客人。
「那个……接客不会很辛苦吗?」
「习惯就好。香英楼的客人大多是往来于风花雪月的风流人。给的钱不少,也不会对妓女做蛮横之事。比起郊野青楼,堪称世外桃源了。」
「姐姐成为妓女之前,是在哪里生活?」
「你问题真多啊。」
二人正一前一后上楼梯,青艳缓缓回过身来。
「既然进了青楼大门,就把过去的事忘掉。过去在这里一文不值。」
她抛下这话,穿过红灯悬吊的走廊朝另一端走去。露珠赶忙追上。
进入房间,屋内并排着许多插满茉莉花的花篮。
「青艳姐喜欢茉莉花?」
「算不上讨厌,不过这不是我自己用的,是要给熟客送去的。」
说是是要用黑线扎起数枝茉莉花,插入花篮,添上附言。
「也就是营业用的。之后你帮我扎茉莉花束,现在先给我备洗脚水。下人差不多该把热水送来了。一会儿你把生药当归放进热水。对足寒很有效。该就在那边柜子的左侧抽斗里。不要根,要茎和叶。别直接放水里,先套上布袋。右边抽屉里有小布袋。」
青艳懒散地在长椅上坐下。伸手去拿烟管,却又缩回。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见露珠一直盯着自己,青艳峨眉高吊,面露狐疑。
「姐姐……好美。」
便是同为女性的露珠,也不禁为青艳那清冷色香目眩神迷。若示验王喜爱的是她这样的成熟美姬,那孩童般稚嫩的露珠完全不是对手。
「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多如牛毛。」
青艳斜倚扶手,慵懒般咬碎一颗干枣。
「但幸福的女人寥寥无几。」
夜幕降临,艳丽灯笼尽染青楼。
「青艳姐姐真是光彩照人啊。」
看见梳妆完毕的青艳,露珠陶醉着叹了口气。
左右发髻用铁丝骨撑起一大大的架子头,髻上芍药人造花与珊瑚发饰闪耀,齐胸襦裙上百花盛开,仿佛将天界花园整个搬来。胸下系有饰带,又披一茜色大袖衫,若隐若现透出衣内肌肤。色香迷人仿佛芍药化身。
「要是奴家也有青艳姐这般美色就好了。」
「美色这种东西,与公子们交合多了,自然会有。」
「……不经历房事,就得不到美色吗?」
「你低落什么。很快你就要做房事做到腻烦了。」
青艳将一支茉莉插在露珠髻上。露珠已换上以坦领襦裙为基调的雏妓衣装,头发梳成先前见面时青艳的两把头。佩上蝴蝶发饰与翡翠金步摇,衬以映山红色流苏。茉莉花散发甘甜清香,使她的发髻更加华丽。
「人言茉莉是妖花。佩于身上,能唤醒女性魅力。」
一双白若凝脂的玉手,轻轻将茉莉花形月长石耳饰戴在露珠耳上。
「还要自信。不要低头,要向前看。虽说也可百般献媚,故作纤柔以讨得客人欢心,但我不喜欢。我要他人沉醉于我美貌。就像降临人间的仙女。」
听着青艳仔细指导,露珠咽下胸中泛起的苦涩。
(柳青艳不止美丽,还温柔。)
虽称不上和蔼可亲,但很会照顾人。露珠给她洗脚时搞错了步骤,她也没有生气,还为露珠理发更衣,说是「今天特别,我为你扎」。想必她对真正的雏妓们也是这般亲切。
(……殿下动心,也是理所当然啊。)
越是对青艳抱有好感,内心越是痛苦。她比露珠更般配示验王。
(殿下能否注意到奴家的消息呢。)
露珠在送往示验王府的茉莉花篮中,悄悄放入了一支当归。用红发束起,暗示自己正在香英楼,但她不知意思能否顺利传达。
「青艳,示验王驾到。」
一位二十过半的妓女从屏风另一侧探出头来。是位仿佛海棠化身的美姬。
「示验王?可今夜并未与他事先约定。」
「是突然想见你了吧?他正在客厅等着呢。你快来。」
「我马上去,娇月姐。红华,帮我拿丝绸团扇来,要茉莉花图案的。」
露珠递出茉莉花绢团扇。青艳照镜打量一番姿态,披上件彩霞般披帛,朝屏风外走去。原以为她会直接出去,不料却转身归来。
「干什么呢,红华。你也要一起来。」
「咦,奴、奴家也要去?」
「雏妓要全天候在妓女身旁。别愣着了,快过来。」
青艳拉起露珠就往门外走去。人不可貌相,青艳其实是个强硬的人。
(殿下来是想见青艳姐,奴家在场是妨碍……)
露珠与平日穿着不同,或许他认不出来吧。露珠希望他发现自己,又不希望他认出。矛盾之中,忐忑地跟在青艳身后。
进了客厅,便见鸨母正向示验王献殷勤。
「青艳,快来这边。殿下等许久了。」
鸨母朝这儿招手,青艳端庄地走到示验王跟前。
「许久未见,殿下。今夜大驾光临实属意料之……」
青艳忽然停下,因为示验王径直穿过她身侧。
「我来接你了,露珠。」
沉稳声音响起同时,手被他握住。一直以来对露珠温柔相待的那双大手,今日亦无比温暖。露珠怯生生地抬起头,与示验王四目相对。黑色双瞳孔稍稍和缓,略带笑意。
「……您、您是怎么认出奴家的?发型和服装应都与平日不同。」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一进入这房间,便传来阵牡丹花香。」
「牡丹花香?欸,奇怪。牡丹应是无香的。」
牡丹花虽娇艳,可不似芍药那般有浓郁香气。
「或许你闻不到吧。毕竟,花不知己之香。」
那是某日,二人同赏寒牡丹时,露珠对示验王说的话。
「殿下还记着奴家的话?」
「当然记得。你的事,我都记着。」
掌上的温度沁入胸膛,泪水模糊双眼。
「走吧,回家。一会儿再和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但、但、就这么回去吗?殿下不是来找青艳姐的吗……」
「我是来找你的。你不是在茉莉花篮里托了消息吗?我猜你在青艳这儿,便过来了。」
「那个……红华是殿下的熟人吗?」
老鸨还没缓过神来,眨着双眼,来回打量二人。
「红华是奴家名字。是假母……是妈妈取的。」
露珠骄傲地挺起胸膛。
「这头发是青艳姐给奴家梳的。好看吧?」
「嗯,真可爱。雏妓的衣服也很适合你。」
被示验王一夸,露珠开心得想要起舞。
「……这是怎么回事儿,妈妈。红华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啊。是当家的买的。那蠢货,又被骗了吗。」
青艳和鸨母在一旁咬耳朵。示验王自后搂过露珠,向二人走去。
「向你们介绍。这是我的王妃戻露珠。」
「诶诶、王、王妃娘娘!?红华是王妃……!?」
「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露珠被你们香英楼买了。」
「我说妈妈!买什么不好,怎么偏买王妃娘娘!」
「又不是我买的!死当家的呆子,待会儿就找他算账……啊,实在万分抱歉,殿下!!不知她是王妃娘娘,多有冒犯……」
「你们没对我的王妃做什么粗暴之事吧?」
示验王目光尖锐,俯视鸨母,鸨母拼命摇头否认,「绝无此事!」
「……贱、贱婢们郑重地欢迎了娘娘到来。对、对吧,青艳。」
「我让她给我洗了脚。还做了各种杂活。」
「你让她给你洗脚!?你让王妃娘娘做什么呢!快赔礼谢罪!」
「那也没办法啊。我当时又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啊!总之你先给我道歉!」
「别这样。没什么需要道歉。」
鸨母正欲拜倒磕头,露珠握住她的手拉她起身。
「虽然意外来了青楼,令奴家有些吃惊,但二位并未对奴家做出过分之举。特别是青艳姐,待奴家尤为亲切。奴家须向您道谢。」
「诚惶诚恐!因贱婢们失误,给王妃娘娘带来如此困扰……!」
「太不像话。竟然使唤我的妃子做杂务,无法原谅。」
「恳、恳请殿下宽宏大量……!贱婢也是全不知情……」
「不确认身份就买下,香英楼也有过错。」
见示验王神情凶狠,鸨母连忙屈身谢罪。
「殿下,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奴家没事,所以就算了吧。」
见露珠拉拽他袖子,示验王叹了口气。
「你们到底是怎么买到露珠的?」
「据贱婢那愚笨的官人说,是个他常打交道的贩子带来了王妃,他一看是位罕见的赤发美姬……觉得是块宝玉,便高价买下了。」
「我想听听那贩子怎么说。」
「殿下稍等。贱婢这就将他绑来。」
鸨母唤来下人,下令其寻人。示验王搂住露珠肩膀,将她拉至身旁。
「找到他后,立刻交给我的贴身随从。我要在王府审他。」
「殿下现在是要?」
「我带露珠回去。遭遇此等危险,想必累了。」
「奴家不累。殿下若想和青艳姐讲话,奴家就在外面等着。」
青艳是示验王的爱妓。他们许久未见,想必积攒了许多话想讲。露珠正欲离开房间不打扰二人,却被青艳叫住。
「今日多有得罪,为表歉意,请让小女子尽心服侍二位。」
「可是,奴家并非男人……」
「妓女的职责是给予宾客一夜美梦,无论男女老少。不予招待,让客人空手而归,有伤名妓之誉。」
道声务请二位相陪,青艳张开衣袖,轻垂头颅,姿态娇媚。
「您、您说服侍,是要做些什么?」
「歌舞音曲、琴棋书画、诗文抑或短剧,小女子掌握数种才艺,不会让宾客感到无趣。若王妃娘娘愿意,小女子还能于闺房服侍您,如何?」
「闺、闺房!?不必了!」
见露珠的脸蛋涨得通红,青艳掩口轻笑。
「那么,舞姿虽不入眼,但请看小女子舞一曲吧。」
「……可以吗,殿下。奴家想看青艳姐的舞。」
露珠抬头看向示验王,他正眯着眼睛。
「也罢,今夜就让夫妇二人一同享乐吧。」
露珠笑颜绽开,对示验王道谢。示验王觉察到了她的暗语,亲自前来迎接,现在又同意了她的任性请求。
(奴家也想依偎殿下之心。)
露珠暗暗决意。正因恋慕着示验王,她要为他实现愿望。
抓来贩子后,他言是从几位男性那儿买得露珠。而那些男子正好因在酒楼刀剑伤人被捕,省去了在都中找人的麻烦。他们坦白自己是受平儿所托,埋伏在剧场内院掳走露珠。虽说平儿下令他们灭口,可比起白白杀掉,不如把人卖了,还可再赚一笔,于是便卖给了贩子。
「为何要对露珠下手?是谁命令你的?」
透雅诘问平儿。一听露珠被掳,他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便是舅公吴锐桑的脸。吴锐桑一直希望把孙女嫁给透雅,对他而言,露珠实在碍眼。透雅早就知道,吴锐桑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若是他命人掳走露珠,取她性命,那毫不令人意外。
「因那女人实在可恨。」
平儿毫不客气地断言。
「奴婢早仰慕殿下。虽因身份悬殊,奴婢无法成为正室,但奴婢为了讨得殿下一点欢心,一直为殿下尽心尽力。正因如此,奴婢无法原谅那个女人。那赖在示验王府的低贱缠足女……!」
恶毒谩骂划破溢满凉亭的春日静寂。
「奴婢知晓此婚并非殿下本意。只是受太上皇之命,不得不娶。可即便如此,对一蛮族野女称王妃娘娘,奴婢实在忍无可忍。不过是一官婢上位的蛮族女,怎配成为殿下的王妃。配得上殿下的,应是世家千金。若王妃娘娘出身凯国名门,那奴婢万分乐意效劳。只要不是这双足畸形的蛮人女——」
「一派胡言就到此为止。本王在问,此事是否你一人所谋。」
「确是奴婢独自策划。奴婢担心,若继续放任那缠足女,殿下终将被其蛊惑。奴婢一心想拯救殿下,远离那野蛮毒花。」
平儿谄媚似的往透雅身上靠去。
「您醒醒吧,殿下。您应与那女人断绝一切来往。虽说娶她是奉太上皇之命,不可因不喜便立刻休妻,但您能制造休妻的合理名义。可以唆使下人与她私通。若她污秽不贞之传言传到太上皇陛下哪儿,那女人必将接受严厉惩罚——」
「该受惩罚的人是你,平儿。」
透雅甩开平儿。冰冷怒火烧遍全身。
(若一步出了错,事态将无法想象。)
平儿雇佣的男子没有碰露珠,将她完好地交给了贩子。那是因他们盘算这样能以更高价卖出。可万一他们比起金钱,优先满足了情欲,那他恨不能当场将平儿大卸八块。四年前,露珠险些被凯国士兵袭击。那是十二岁少女不应承受的恐怖体验。他不想再让她遭那种罪。
「你令王妃置身危险,罪孽深重。去接受你应有的惩罚吧。」
屏风后,待命侍从现身,上前押住平儿。
「该受罚的是戻露珠!那女人是蛮夷毒花——」
「你才是毒花。不,你不配称花。认清自己的丑恶面目吧,愚蠢的恶鬼。」
透雅手一挥,侍从们半拉拽着带走了平儿。接下来她将被交给捕吏。命人谋害王妃是大罪。必须让她好好偿还。
「对露珠就说平儿回故乡了。」
他对管家指示毕,回去自己房间。踏入屋中,便隐约感到有人在。窗边几架上的花瓶中,插着一束盛放似火的绯桃。看样子露珠来过,不过不见她人。
房内不断传来衣物摩擦的轻微声音。透雅小心翼翼地往房内窥去,只见露珠背朝自己,正往房间深处走去。他刚想出声唤她,突然冒出捉弄她的念头,于是悄悄地跟在露珠身后。他压住脚步声,偷偷靠近露珠,忽地把手搭在她肩上。
瞬间,悲鸣响彻。只见露珠飞也似的蹿到柜子后。透雅呆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为自己的行为内疚不已。
「抱歉,露珠。是我。」
「殿、殿下……?」
露珠从柜子后探出脑袋。翠绿眼瞳中还闪着泪光。
「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吓着你了。抱歉。」
仔细一想,露珠刚刚遭男人绑架。他不该这么吓她。只是看见露珠那毫无防备的后背,中了诱惑,做了蠢事。见露珠迟迟不肯出来,透雅愈发不安。是不小心唤醒她过去的恐惧了吗。
「你害怕我了吗?」
露珠用力摇头。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
「您在生气吗?」
「我生气?为何?」
「因为奴家擅自进入
殿下房间……奴
家是和以往一样来给您送花的。可无人回应,便擅自进入了。」
「我不介意你进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在我房间探索?」
「奴家是在寻找殿下。奴家想您是不是在里屋里休息。便觉着或许是欣赏殿下睡颜的好时机……」
明白了她为何蹑手蹑脚,透雅一下子笑出声来。
「我的睡颜,你不是每晚都看吗?」
「奴家没有!奴家每次都比殿下先睡着,醒来又比殿下晚。」
「那我今夜开始努力,以后比你先入睡。」
「请务必这么做。奴家也会加油,尽量比殿下醒得更久。」
「那,既然你不怕我,可以出来了吗?」
露珠高高兴兴钻了出来。花颜刚要挂起微笑,又忽然蒙上阴霾。
「……平儿将受很严厉的惩罚吗?」
「怎问这个。你听谁说的?」
「听侍女们传的。说这次事件是平儿一手策划……」
「坏事也让你知道了。本想对你保密的。」
「女主人不该不清楚侍女的情况。」
露珠垂下脑袋,不知是否因为觉察到了平儿的动机。
「平儿明明讨厌奴家,还服侍奴家。」
「她对你恶意相向。受罚是理所应当。你不必耿耿于怀。」
「可奴家……能理解平儿。眼看自己喜欢的男性与别的女子关系亲密,所有女子都会心生嫉妒。请殿下不要对平儿下太重的惩罚,为她行个好吧。虽说她犯下的罪不轻,但奴家不想看到年轻的生命因此逝去。请您务必给平儿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看露珠就要跪下,透雅握住她双手,制止住她。
「我明白了。我会从中斡旋,不判她死罪。」
露珠微笑道谢,仿佛自己受了恩惠一般。即便面对企图杀了自己的女人,她也不抱有一点憎恨。露珠真的是如花般的姑娘。沐浴在阳光中美丽盛开,不知责备为何物。
「其实奴家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可怕殿下觉得奴家这样接连提出请求有些恬不知耻……」
「什么请求。不妨一说。」
透雅掌心之中,露珠的小手传来一丝紧张。
「殿下能否将青艳姐接至示验王府呢?」
「青艳?为何?」
「希望殿下不必顾忌奴家的感受。奴家只希望殿下幸福。奴家希望您能和心爱的女子朝夕与共,和睦相处。虽说妓女出身无法封为王妃,但能成为选侍吧?青艳姐待人亲切温柔,奴家定能和她成为好姐妹。便是殿下偏爱青艳姐,奴家也毫不在意。」
不知为何。露珠此刻的笑容,仿佛就要哭出来。
「只要殿下过得幸福,奴家便不胜欢喜。若您二人能如愿相伴,那该有多美好。所以,殿下,您大可把奴家的事搁置于后,去追求……」
「你误会了。」
露珠此刻的面庞,流露出无尽悲伤。透雅抱住了她。
「我和青艳,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青艳姐不是殿下的爱妓吗?」
「那只是名义上的。我俩并未同床过。」
「这是为何?两人明明很是相配。」
「皇上才与青艳相配。学律皇兄即位前,就与柳青艳相互爱慕。皇兄原打算为青艳落籍,拔为选侍迎入王府,给她一个身份的。」
可事与愿违。永乾帝驾崩后,学律奉命登上玉座。
「据后宫规定,妓女不得入宫。人称淫虐天子的波业帝,纳了一位拥有倾国容貌的妓女入宫,后来,那妖姬以惨无人道之行径,犯下滔天大罪。她暗杀了波业帝的皇太子・含秀太子,又相继杀害含秀太子的忠臣们,立自己儿子为太子。」
「奴家在史书上读过,记得那位妖姬之子并没有皇族血统。」
「她并未怀过龙子。她装作怀孕的样子,从市井偷来婴儿,假扮为皇子。」
以这位无龙血的皇太子为开端,国内政治斗争激化,内乱使国家上下混乱一片。
「激烈纷争之后,隆定帝登上玉座。他将波业帝宠爱的这位妖姬曝尸街中,并规定严禁妓女入宫。自那之后,私妓(民间妓女)再不能进宫。」
「所以皇上与青艳姐不得不分开,是因后宫规矩……」
「虽说青艳无法入宫,但他俩尚未断绝联系。我从一年前就借青艳常客的名义,帮二人交换书信,安排幽会。作为中间人,为二人牵线搭桥。」
「竟是如此!殿下是玫瑰吗。太美好了。」
露珠开心地笑了。先前的情绪烟消云散。
忽然,透雅的心中萌生出一阵冲动。他想将她于世间万物中夺走,想独占她的这份笑容。他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想占有她的一切,她温暖的笑容,她轻柔的呼唤,她入骨的香气。
可,在那之前——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阳光下璀璨夺目的两枚翡翠,目不转睛地看着透雅。
「先和你说好,这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或许听后,会坏你心情吧。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和你坦白。这关系到高透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贞和德妃、吴庄太妃、吴锐桑,以及父皇崇成帝。这些人生了养了,操纵了、旁观了透雅的人生,透雅想把一切都坦白给露珠。这种冲动还是他人生第一次。至今为止,他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此傀儡之身中蓄积之物。也不曾想过要倾诉。他觉得倾诉毫无意义,起初便放弃了此路。
可他就想与露珠倾诉。他感觉,若是对她,就能暴露自己的木偶般的真心。无论他暴露出哪些缺点,戻露珠一定会全盘接纳。
「殿下请讲。」
露珠紧紧握住了透雅的手。仿佛是为了令其安心,加大了手中力道。
「只要是殿下的事,奴家不会不想听。」
若不久之后,他深爱着露珠,那时必将回想起今日。
这是他喜欢上露珠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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