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质勘探队员之歌
每当我回忆起过去的地质生活,最先跳出来回响在耳边的就是“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的歌声。
每当听到这首歌,心中总会升起无名的触动,眼前就会浮现地质工作者攀援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在大河峡谷中的画面。它真实地描绘了我们的生活、工作与环境,抒发了我们的情怀、意志和执著的追求,激励了几代地质工作者为祖国的建设而光荣献身。
《勘探队员之歌》在地质队里人人喜欢,个个会唱。但是,说实在的,在平常生活中我们极少唱它,而每次唱它的场景却都是刻骨铭心的,笼罩在一片苦涩而壮美的情调之中,感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崇高美。
1969年春节,处在文化大革命中,“斗批改”热火朝天。春节不放假,继续闹革命。单位组织一场新年联欢晚会,当然都是语录歌、对口词、样板戏唱段之类的节目。最后一个节目是地质队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曲唱完,意犹未尽。“再来一个要不要?”,“地质队,来一个”,台下掌声雷动。怎么办?几个人一合计,说上就上,哗啦啦再上台几十上百号人,黑压压站了四分之一的膳厅,唱的就是《勘探队员之歌》。因为人人会唱,用不着练习,虽然一没有指挥,二没有伴奏,却唱得气壮山河,全场惊讶,满堂喝采,许多人被气氛所感染也跟着唱起来。
1971年暮秋,在屏南棠口溪旺坑坝址作业时遇到大雨,无处可躲。我们几个人只好站直了,将背贴在岩壁上,让头顶上伸出的巉岩杂草当“帽子”,稍避风雨,但不久也被打得浑身湿透滴水,又冷又饿,直打哆嗦。此刻,不知是谁先哼出:“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大家闻声共鸣,跟着都唱起来,一遍又一遍,歌词都乱套了,却越唱越大声。天黑了,雨不停,只好冒雨回家,边烤火边烘衣裤,抽了好多烟,喝了不少酒,第二天有好几个人发烧病倒、爬不起床。
1973年春天第一场洪水,我们在福鼎南溪峡谷作业时不幸翻船,2人泅水脱险、2人落水遇难。为战友送行的那天,乌云密布,哀乐低回,家属泣不成声,用什么都无论如何也表达不了我们的悲伤。
这就是真实的地质勘探队员之歌,这就是我们火热的青春,我们的无悔人生。
二地质锤的故事
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我一直从事水利水电工程地质与水文地质。具体的活儿有勘测钻探、有地质条件评价、也有初步设计及施工处理。我们当时所用的工具主要是地质锤、罗盘和放大镜三大件,说实在话,那是用最原始、最简单的工具来探索岩体复杂多变的过去,为现代水坝的设计提供依据,并预测大坝未来的稳定。用时髦话来表达,工具与成果是极不对称的。因为地质锤,顾名思义就是用在地质勘探的铁锤而已,没有别的功能。至于罗盘,不过指示方向罢了。用农民的话讲,这玩意儿还不是地理先生看风水的“罗庚”吗?放大镜更不希罕,集邮爱好者所用的甚至比我们还高级。可见,我们的工作开展,下工程报告结论,特别要提出物理力学参数、指标,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了。
在地质三宝中,与我最亲密、感情最深的是地质锤。地质锤既是我的工具,随身携带;又是我的伴侣,形影不离。地质锤还是我的朋友与寄托,跟着我走遍八闽的山山水水,叩问沉睡的巉岩峭壁,在峡谷里低吟浅唱,也出现在我写的短诗中。
回忆我所用过的地质锤中,有几把地质锤留下难忘的故事。
1964年,刚来地质队,我在设计院器材科向刘孟冬领到了第一把地质锤。那是一把标准的苏式地质锤,块头大,下方近似园形,笨头笨脑。带着它,我下到南二水电站长潭边工地。老同志一见到这把地质锤就大笑起来,笑得我满脸狐疑,觉得奇怪:难道你们的地质锤不是这个样子?于是,老队员吕工娓娓向我道来:因为岩石不同,风化不等,硬度各不一样,所用的地质锤大不相同。
比如砂岩、页岩之类的沉积岩属软岩,用小一点(锤)就够了。可是火成岩很坚硬,像花岗岩、熔岩之类石头,(地质锤)没有一定份量就敲不开岩石的断口。还有的老队员吴工说:用途不同,对式样的要求自然也不一样嘛。打岩矿标本要大些重些才有劲;研究地质构造,地质锤主要用来去除复土、判别基岩,刮削石头,看清断层带里的断层泥、糜砾岩的性状特征(见上图),就要小些,不必太重。最好锤子的上头还要尖头型或一字平铲头型,稍往里弯,才适用。原来如此,别小看简单的地质锤,里面竟然还包含着“具体事物具体分析”的道理。
1968年底,文化大革命转入“抓革命、促生产”阶段,也就是恢复生产。我们地质队员又重操旧业、手拎地质锤、腰别大罗盘、肩挎地质包,下水电工地去。行前,一位老地质队员李工将他用过的地质锤送给我。这把锤是地质队自已打造的,在花岗岩地区实用,好使。我带着它到闽西、行闽东,它跟着我走了好多个工程。我越用越顺手、越用越喜欢。可惜,1971年在闽东霍童溪峡谷里做地质填图时,在左岸悬岩峭壁上作业,穿过“步步险”时,不小心我一脚踩空,整个人从岩壁上直溜溜、哗啦啦掉下河去。结果,人被大家七手八脚救上来,保住了命。而那把地质锤,连同罗盘和野外记录本,都被龙王爷没收去了,害得我心痛了好久好久,一直掂记着那把地质锤。下图为峭壁,及在峡谷建成的拱坝。
还有一把地质锤,那是在水电站工地上,我们几个人从工程队要来一根钢质很好的钢钎,画了一张图,专门请铁匠打造的。当地老百姓对我说,番石榴木比较油韧,不容易折断,当锤柄最适合。因此,有了锤头后,我就挑了一根50~60厘米长的番石榴木柄配上去,确实靓丽。这把地质锤不光好看,因为木柄长,在攀高跳下时也好用,倒过来抓在手心可以顶个小拐杖,煞是实用。更令人叫绝的是,它还是件武器。有一次,我们3人勘测小组正在丛林灌木里填图,突然遇到一只毒蛇,嗖嗖地从背后向司工扑去。我与刘工见状大叫,急忙分开从两边包抄过去。司工转回头来东躲西闪。随后,三个人各挥长柄地质锤,配合默契,将这只毒蛇砸死。说实话,如果没有那么长的柄还真不灵。所以,脱险之后我戏称手上的地质锤是“护身长剑”,“保主有功”。
除了生产用的地质锤,有一把特殊的锤子,特别有意义,令我怀念。那是1970年代,一无职称,二无奖金。地质组专门打造了一批小地质锤,分发给“功勋”队员或“资深”队员,以资奖励,完全是民间行为,有点现在中国地质学会表彰“金锤奖”、“银锤奖”的味道,却有着特殊的份量,比拿到公办的劳模还荣耀。事情没有公开,人选也没有评议。谁该得谁不该拿,民心是一把枰,反正大家心里有数,特准。拿到小锤子的人不张扬,拿不到的人有自知之明,也不说什么。
我有幸获得一把,喜滋滋的。小地质锤,锤头长约8厘米,柄长12厘米,小巧玲珑,人见人爱。后来,一位朝夕相处的战友谢工要调回老家广西去。离别前那晚,大家在工棚里吞云吐雾,抽了好多包劣质烟,喝了不少土酿红酒,说了好多空话,发许多牢骚,唯泪水含在眼眶里没滴下来。但是说到动情处还是有些咽哽,虽没哭出来也已伤心,难依难舍,相当悲壮。他是1958年毕业后赤手空拳来福建,攀山越岭几十年,先为水电贡献了青春,再为水电贡献了家庭;先贡献了自己、再贡献父母,最后贡献女儿。一家老小至今还在农村生活,女儿在乡下读书,确实是无名英雄,也是我们大家的命运。难道就这样让他孓然一身,双手空空地走了?我前思后想,感慨万端,却无以表示,最后忍痛割爱,将这把小地质锤送给他,权当纪念吧。
地质锤,跟着地质队员形影不离、走南闯北,日久生情、感情笃深。你印记下时代的痕迹和沉重的话题,也留下地质队员当年的艰苦、贫乏与无奈。
三登山鞋的功劳
我能够坚持干20多年的地质工作,首先要感谢登山鞋。
地质工作与众不同的鲜明特点在于它的实践性和探索性。这就要求地质队员,再高的山、再深的谷、再险的岩、再陡的坡都要攀上去,亲身亲历,看个究竟。还要亲自搜集地质痕迹、地质露头、地质现象,以及矿样、岩样、水样,回来以后再仔细研究、分析、探索。说通俗点:没有看到、没有摸到、没有采到,就没有发言权。所以,野外作业是地质队员最主要的事情。
野外作业做什么?说穿了就是走路。行走,是我们的职业;行走,是我们的工作;行走,是我们的生活。每天起码要走几个小时、几十里路吧,不走不行。激励我们攀登的有伟人的诗句:“风景这边独好”,“无限风光在险峰”,“不到长城非好汉”,“踏遍青山人未老”。既然地质队员经年累月要与大山为伍,与岩石为伴;要攀爬陡峭的群山,穿过茂密的丛林,跨越湍急的河流;还要提防脚下的毒蛇,意外的事故,那末,保护双脚就是头等大事了。
我的登山鞋,全称应当是:翻毛地质登山牛皮鞋。土黄色、大圆头,翻毛、高帮,厚胶底,一般用明线缝合。沉重、厚大、笨拙,长期磨穿而无法洗刷、发亮带垢,外观粗犷、略显土气。但是它可以在石头土块中磨损,在荆棘灌木中刮擦,不会为泥泞的沼泽和天降大雨而发愁,不怕蛇咬。
上山作业时,因为登山鞋有厚实的鞋底,耐扎,防滑,攀登中轻易不会滑倒、跌跤。走长路、碎石路时,鞋底的刚性和硬度可以减少弯曲,保护脚掌不会过度疲劳。高帮能让你的脚踝不会左右摇摆,不致于崴脚。大包头能保护你的脚趾,不致于踢伤。背负沉重的地质包时,登山鞋的抓地性能,给你脚踏实地的感觉。穿行在南方的崇山峻岭、密林草丛中,特别怕毒蛇。“蛇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出七步,呜呼哀哉”。登山鞋可以预防各种毒蛇的攻击。
登山鞋,减少了摩擦、撞伤、充血、抽筋、崴脚、水泡等脚伤。
我也吃过不穿登山鞋的亏。1982年秋,厦门特区严重缺电,要紧急从岛外输入。可是当初规划经验不足,上空是飞机飞,下面是货轮走,此时插进一条高压送电线,就高了不成(距高崎近,碰飞机)低也不行(距东渡近,碰桅杆),这就使输电铁塔选址成为大难题。一旦由航空、航海、供电三部门敲定下来塔位,那接下来的事就全归地质的了。我们管这件事叫“棺材抬上山,不埋也得埋”,一要勘探清楚已定地基的地质条件,提出处理意见,这尚属常规的工作;二是万一下面是淤泥烂土,地质很差,也绝不能移位,非得处理加固到安全稳固不可。我带队支援某特区跨海输电工程铁塔塔基勘探。那天,我进城办事,穿的是凉鞋。回来时没顾得上换登山鞋,就直奔东渡工地,一到钻机立马和钻工忙着取岩心。不料出事故,右后脚跟肌腱被岩心管刮断,急忙送医院缝了7针。医生说,你这个伤跟西藏农奴逃跑被抓回来所受的刑一样,以后恐怕就跑不动了。结果,躺了一个月,跛了半年,我的命大,幸好没有致残。同事们开玩笑说,你地质还没干到期限,还得跑路。
地质队员不能没有登山鞋。登山鞋,伴我踏遍千山万水、保护了我的双脚,功莫大焉。
四过年
在那个年代,一年的探亲假规定为2周(14天),那是铁打的,1天也不能多,谁也不敢犯规,一天也不敢超。我们地质技术干部都是家在外省外地的,远隔江山,朝思暮想,一年到头眼巴巴地等着过年探亲,假期的宝贵不言而喻,被称为“候鸟”,“过年临时工”,真的是“一年盼到头”,“一寸光阴一寸金”呀!
话说回来,制度是死的,人还是活的嘛。如何争取能在家多呆几天,是我们“科研”、“攻关”的首要问题。怎么办呢?我们有三招。
头一招,靠自己抢时间。年终的枯水期正是下河抢钻河中孔的时候。为了赶时间,此时就不能像正常打孔那样按部就班了。我们自然而然调整为,边打河中钻孔边做岩芯素描图,边绘制钻孔柱状图的草图边做压水试验,边搬钻孔边整编压水试验成果。这样,等钻机一收工,隔二、三天后我们也可收工,一道放假,争取到好几天时间可提早动身回家。但也有倒霉的时候,河中孔打得不顺利,或者要增补孔,那就惨了,要多拖好些日子。有一年特晚收工,我辗转挤车到福州又买不到票,干着急,只好先买下大年初一的票。最后,蹲守在车站等退票,幸运地等到一张腊廿九回上海的票。当列车经过嘉兴时,夕阳西下,凭窗望去,车少人稀。路人在赶回家,餐车正忙着为列车员及旅客准备年夜饭。面对列车员的再三询问,我坚持着不吃,一定要回到家去吃年夜饭。因为我知道妻子、女儿一定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围炉”,鱼、肉、菜也一定热过好几次了。如果你对他们说“我已经吃过了”,他们的心会是什么滋味?直到夜幕降临,火车才驶入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北站,九点多钟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跨进家门。那一刻,你的疲劳、辛苦、忿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才懂得这就是过年,才理解什么是地质队员的奉献精神,才体会到地质家属的襟怀和忍耐。
第二招,从工地直接走,尽量不回单位。单位在省会,工地多在穷乡辟壤,因为探亲的途中时间一律按5天计算,如取道省会,一回(省会)二等(票紧张),要多耗好几天。从工地走能省一、二天的途中时间。但是,从工地走,往往要肩挑步行一段路才到得了乡镇。不但要起早摸黑上路,好不辛苦,而且需要后走的帮先走的挑行李。从乡镇到县城的车票也难买呀,要苦苦哀求、软磨耍赖,央三托四、各显其能。通火车的县城还好一点,不然还得辗转换火车。上上下下,劳顿辛苦,其情其境,堪与当今春运期间回家过年的农民工相比,唯此一句话,你就明白了。不过,一想到要回家,只要能挤上车去,即使是站票,大家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第三招,迟来报到,再挤出几天。地质队按其流动性大的特点实行管理,春节后通常要集中到某个县招待所,开几天勘测工作会,将传达文件、政治学习,评比表彰、党团活动,部署工作、补充装备等事项统统搞完,反正至少得把上半年的集体活动搞完,然后才分道扬标下到各自的工地去。勘测工作会报到的日期,是按最迟放假的工地来取整划一的。这样,多数人都会从中多挤出几天的假期来。
如此三招,在规定的探亲假14天、往返路途5天(合计19天)之外,我们若能早收工、晚报到,用辛苦换来几天,总的就有20多天、甚至将近一个月的假期,大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年前大家共同关心的另一项“攻关”课题,那就是带什么东西给妻子儿女?有一首流传得很广的4句顺口溜,专门讽刺挖苦地质队员的,即:“地质队员、苦命儿郎。一年到头、四处流浪。不见妻女、不顾爹娘。过年回家、一袋(脏)衣衫”。第2、3句说得还比较接近现实,而第4句则是誇大其词了。其实,地质队员最爱家、爱父母,最爱妻子、爱子女,感情比别人更深沉、更丰富、更真切,只是条件不允许、要比别人差得多呀!过年回家,唯有将最好吃、最好看、最好玩的东西带回家,才是我们的心情。况且我们身在山区,土产山珍丰富,别处稀缺的猪肉、笋干、香菇、桂圆、茶叶等,在这儿价廉物美,谁不会就地取材带回家呢?说实话,日历在手中一頁頁撕下,手指掐着数放假的那天,越靠近心裡越急,似乎還有很多準備工作沒有完成,而最要緊的事就是:買东西。
山区土特产多归多、近归近,钱有限,怎么买?怎么挑?怎么带?倒是件费心费力的事儿。比如,那时过年的猪肉是头等大事。妻儿父母在家有猪肉定量供应,咱在家没户口就没有肉票,难道过年还吃老婆孩子的定量吗?村里农民年关都会杀猪卖肉,要打听要预定,还有在工地附近赶圩也能买到免票、便宜、新鲜的猪肉。不过要保鲜,才能带得走。有什么好办法吗?几个聪明能干、手脚灵巧的钻工,动了脑筋,从圩上买回一大担上好的腿肉、五花肉,自己动手配料、灌肠、凉干,做成红嫩嫩的香肠。大家见了纷纷仿效,人人都做一大堆,还创造出不同于广式、川式的新口味。此时,我们在尤溪街面的工棚上,到处都挂满鲜美艳目的一串串香肠,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连四邻的农民都来取经学做香肠。这段时间,地质队里说的议的尽是回家的话题、干的跑的尽是准备回家的事、飘着荡着的尽是肉的芬香,以及香菇、笋干的气味,就像秋天农村那丰收的季节一样,喜气洋洋。
回家过完自己的年,归队还要再过地质队的年。年后集中开勘测工作会,那是地质队特有的节日,热闹非常;也是一件欢乐中略带悲情伤感的事。虽然在同一个队,平时却各处八闽江河各个工地上,在不同工程项目上,忙碌于水库大坝的建设,长年不见,有的人甚至好多年才能见一次面。此刻相聚,不分钻工、技术员、工人、干部、外省、本地,都十分亲热。见到好同学、好同事、好朋友更是欢天喜地。于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国家大事、事业家庭,家长里短、生死病债,兴趣爱好、隐情曲折,无所不谈,无话不说,吞烟吐雾,夜深方休。正好大家刚从家里带来家制的熏鱼、辣鸡、腊肉、腊肠、花生,还有咸菜、豆干、咸蛋、糟鱼,配上家酿水酒,真是琳琅满目、东西风味,应有尽有。此时还用多说吗?彼此不约而同、大方慷慨地拿出来“共产”不就得了。大碗筛酒,大块吃肉,配以回乡的逸情见闻、社会的乐事悲剧、自己的牢骚絮语、家人的叮咛牵挂;既有人开怀大笑、笑声不断,也有人伤神暗泣、长吁短叹;还有人兴致一来,引亢高歌,也不乏拉胡操琴、荒板走调,洋相百出、高兴就好。总之,像是回到一个大家庭,再过一个年,其乐融融,其情依依,叫人将离绪别愁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几天勘测会议结束了,大家又挥手告别,各奔工地,开始新的一年地质生活,这才叫过完了地质队的“年”。
五烟茶酒为伴
地质工作少不了攀山越水,地质工作很艰难困苦,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地质生活孤独无味,却是一般人难以想象、体会得到的。
地质工作爬山涉水、野外作业,餐风宿露、迎雨冒雪;缺乏代步工具,工作条件简陋,常与死神檫肩而过;艰苦是无疑的。除了这些以外,精神上的痛苦,长年累月的孤独难耐,实在是一种更加难以排解的困难,甚至可以称为慢性、杀虐性的精神痛苦。
试想一想,一个人或一群青年,长时间处在人烟稀少、远离村落的荒山野岭,单独住在工棚里百无聊赖;既看不到报刊书信,也无人可以交谈;在六七十年代城镇以外尚无电视电话的时候,只有通过收音机里千篇一律的广播可以了解一点外界的消息;那是什么滋味?
再设身处地想一想,只有偶而请放映员来放一场露天电影,连四周农民都扶老携幼赶来共享,我们像过节一样快乐的时刻;人因工程变动而不停地搬迁流动着,文化、生活都十分贫乏,无奈地将兴趣、爱好皆抛之云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之时;还有,夫妻分居、思亲想友的折磨,英雄袍湿、彻夜失眠的燥动长夜里;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地质队员的思想情绪波动很大,变得脆弱而经不起重大打击,往往会狂笑、独语、大哭、长叹;这种状态下的人能称为正常吗?你体会得到吗?
此时此刻,酒、烟、茶自然而然成为了地质队员的伴侣,虽然也知道会带来猝死、肺病的隐患,却也顾不得了。
那个年代,到钻塔上班必带三样东西:钢锯条、肥皂和烟丝。钢锯条用来锯钻管的回转水缺口,属工作需要的易耗品。肥皂是公用的劳保用品,洗手的。烟丝则是大家共同需要的“精神食粮”。赶墟的时候合伙买回来几斤、十几斤大片、厚重、金黄色的烟叶,自己加工切成细丝,越细越好。上班前,用中号的旧罐头罐子,装上满满一大罐,配上2刀雪白、薄如蝉衣的卷烟纸,带着上班。钻进的时候,歇息的时候,累了困了的时候,特别是大夜班(下半夜),就卷上一根喇叭烟,吸它几口。一个班3到4个人,到天亮下班时,差不多就抽光了。我们抽的烟叶中,数云霄、永定、沙县产的质量最好,真香。
至于喝茶,那就容易得多,享受得多了。我们老在云雾繚绕的深山峡谷,都是产好茶的地方。在安溪、永春、德化的山乡,何处没有上好的“铁观音”茶?在武夷山下,崇安、松溪、浦城,何愁没有“大红袍”、“肉桂”茶?还有闽东的坦洋工夫、政和功夫、白琳功夫等红茶,以及白毫、毛尖等绿茶,都是名扬海内外的好茶。走到那儿喝到那儿,真是享尽其“味”了。虽然有如此好的条件,我却没有学会喝茶。我的喝茶一不会品、二不是茗,分不出味道,只管大杯喝个够,所以地质队里戏称我是“牛饮”。
解我忧愁,惟有杜康。地质队的豪饮、酗酒名声在外,无人不晓。也确实如此,天一黑,荒山野岭的这群单身孤汉,不上夜班的,不打朴克、不喝酒,何以打发时光?喝酒是日常事,还要下酒菜,也是一笔开销。钻工的家属子女都在农村,大家还得寄钱回去养家糊口,所以经济能力有限,所以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所以只能喝便宜酒吃便宜菜。遇到赶墟,钻工合伙将整头猪、整头羊买回来,在尤溪街面甚至还买过整头牛,因为论头买、论毛重买,价钱会便宜,自己宰杀又可以物尽其用,用下水,头头尾尾来配酒,总是比较经济实惠。
酒,是整坛整坛买回来的,多数是当地农民自酿的红酒、黄酒、青红酒等,当然也有人喝少量白酒才过瘾,主要是廉价的“地瓜烧”,劲头大。下酒菜自己弄。工地上柴火多得很,花点力气捡回来就是,尽管烧到通宵天亮,也不熄火,随时可用。(见下图)大部分人就近在工棚外自己砌个灶,烧水做饭,炖汤炒菜,十分方便。钻工中不乏疱丁厨子、烹调高手,兼采各地风味,调人胃口。我们地质组那几头“湖南犟驴”烧的回锅肉、红烧肉、剁椒鱼头、辣子鸡,卤料也够美的,我至今不忘,可我自己怎么烧也没那份味道,真怪。我不喝酒,不时会被抓去陪吃,让我尝到不少美味佳肴。遇上高兴事,还要以不喝酒节省为由,罚我买一瓶北京二锅头请客,痛痛快快闹一场。
说实在的,工地上喝酒是经常不停的,但是酒醉和酗酒却是个别偶然的,并非传说的那样凶。喝到出事,那是有的人碰到天灾人祸、或欠债危急;有的人遭遇妻女伤病、或子女致残;有的人长期婆媳不和、家庭散败;有的家属淫乱、或好赌染偷。队里不管谁,如果碰上诸如此类苦闷犯难的事儿,干着急,憋得慌,就会借酒浇愁,甚至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旧怨重提、失态打架。不过,靠酒精麻醉岂能解决问题?酒喝过,醉醒后,他们苦未消,难未解,依然照样上班,努力干活,坚守在岗位上做奉献。此情此景,令人想起唐诗:“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只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况且已泪湿衣襟,而我们是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一起奋斗的社会主义建设尖兵。因此,虽然我不吸烟、不喝酒,却十分理解、同情我的地质兄弟。
六理发洗澡、自己解决
有一次,与朋友闲聊,谈着谈着,他突然问我:你们搞地质的,东奔西跑,理发洗澡怎么办?总不能专门理个头跑到县城去吧?何况有的城关虽有理发店也没有澡堂呀。我笑了,回答道:理发洗澡,自己解决。
先说理发。地质组流动性大,而且分散,学理发是“入伍”第一课,是必修课。所以,地质组一是“人人会理,各有所长”,二是全队的义务理发店。组内首推李声立最细致、丝毫不差。吕拱南式样多、跟得上潮流。其他人一般都会理“寸短平”和“小分头”。组内你替我理、我为你剪,洗头刮脸,自己打点,十几分钟解决问题。下图的情景与我们相似,同样简陋,但我们绝对比他卫生安全,也没有其他偏僻地方那种落后原始状态。
钻机的工人相对稳定、集中一些,一个工地一般有一、二台钻机。每一部钻机有3个钻工班,外加修配工、电工、钳工等,合起来十几个人。每部钻机都有会理发的人,虽然少一些,但技术精,式样多,刮刀使得娴熟。也有讲究一点的人,愿意跑到地质组去叫自己属意的“师傅”理,那就来去自由了。钻工中数陈延眼的头顶功夫最了得,他一个人忙半天就可以叫十个八个钻工改变容颜、焕然一新。推、剪、剃、刮,全套手艺比起镇上理发师父一点都不差,且免排队、讲卫生,不要钱。
地质队“师傅”的理发手艺在驻地是出了名的,村里的男女青年、老人小孩都愿意来凑个热闹、理个头,拉拉家常、喝杯茶。有的青年很少出门,最远就到镇上赶集,从画报、电影看到时髦的“式样”、流行的发型,很想试一试,只好跑来地质队求援点“菜”。那年,在云霄马铺乡(云霄与平和接壤处),峰头村几个姑娘邀约集群、一起跑来地质组住的那屋,站在门口,扭扭捏捏地要求我们按某片电影里的某个角色、这样那样地、帮她们剪个新式的“运动头”。这可是道难题,又不好拒之门外。可是电影一看完,早就忘了什么人是什么发型了。结果,我们推出二个人上场同时剪二个头,众人围在近旁指点,边剪发边交流,边说话边修改。好在是新发型,山区人流稀,谁也说不清新式的“运动头”是什么样子为准,好混过关。几个姑娘都剪完了,还互相议论一番,身影才随着笑声飘走,而且居然有2个获得“满意而归”的结果。其中一位是赤脚医生黄某的未婚妻。有了这层关系,但凡我们路过中药铺时,小黄总是笑眯眯地邀我们进去喝杯功夫茶。
再说洗澡。在一个工地上由几部钻机承担钻探任务时,要分散在不同山头,日夜不停、通宵达旦,同时作业、三班转。在钻塔与队部、钻塔与地质组,钻塔与钻塔之间靠拉电话线、安装总机实施联络。这样,就得自己发电、自拉电话。于是,副产品是每天夜里可以供电工棚4个小时,大家看书报、打朴克,喝茶、聊天,反正干什么都方便。自己发电最大的好处还在于可以利用循环热水洗澡。不过,自己要动手搭一间洗澡竹棚房,要订制一个装循环水的大木桶。桶的直径与高度都在1.5米--2.0左右,人站在桶里让水位刚好淹到胸部,大小正好容纳二、三个人泡澡。有热水泡澡,热气腾腾,疏筋活血,浑身舒畅,冬天就更舒服了。不过,有时稍有点柴油味儿。
你如果想今晚洗澡,那就赶在傍晚开始发电时,就先去将大木桶洗刷干净,放进干净的凉水。到八九点钟,就有一桶滚烫的热水了。因为循环热水的量有限,当晚不能换好几桶热水。如果人少又早来,可以洗个单间“个人桶”,一次只泡一个人。要是碰上查勘、搬家,洗的人多,那就几个人合洗一桶水。如果来了客人,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要让客人先洗“单人单间”,享受地质队的特殊礼遇。假如来个女同志,还要由地质组派人在竹棚外站岗放哨。这种地方是地质队的神圣禁地,从来没出过问题。
地质组如果单独活动、单独住,离开了钻机集中的宿营地,比如跑路线、跑库区、跑隧洞、跑厂区,就无法自己发电洗澡了。即使途中跑得满头大汗、浑身臭酸,也只能忍耐。实在熬不过,就自己想办法拾柴火烧水,小桶小盆装满,找个僻静角落,不能冲也要“干洗”,檫洗一番。不过也有幸运的地方,比如到闽西,客家人不但热情待客,还很讲究卫生。人刚进门坐定,一会儿功夫,主人就打来一木桶热水,让你关在小房间里洗尘祛乏。等大伙儿都洗完澡,上桌沏茶吃饭,配上鲜蔬水酒,真是“宾至如归”。此时此刻,回到家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七看病难
地质队看病难众所周知,原因不必细说。可是,有一次回家跟几位朋友海侃聊天,才发现他们是凭空想象的,并不了解具体情况。由此想来,也有介绍地质队员如何看病的必要了。
其实,地质队“看病难”,是跟“理发难”、“洗澡难”同类性质的问题,是由它的流动性,野外作业和艰巨性所引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人吃五谷,难免生病。处在不良条件下从事笨重的强体力劳动,更容易生病。搞地质的人病了得不到及时、充分的治疗,给个人及其家属带来比常人更大、更深、更远的痛苦,也对地质生产力和地质队伍造成巨大伤害。
看病难,首先难在有病无处看。至于好医院、好医生、好设备、好药物,那是奢想了,就省点笔墨不去说它吧。
在野外、工地病了,上哪里看呢?我们的办法是:小病中草药,中病卫生院,大病回老家。大家从中可以体味出与众不同的“看病难”来。
所谓“小病”指的是感冒、咳嗽、中暑、拉肚子等常见病。地质队扎营荒山野岭,远离乡镇村庄,近处无医可求,远道去求医也受种种条件的限制。因此小病就全靠自己解决了。感冒用板兰根,咳嗽喝批杷糖浆,中暑灌十滴水,拉肚子吃神曲茶饼,严重的还要多吃2颗“子弹”(钻工戏称抗生素胶囊为子弹),如此等等,人人皆知,个个会用。差别在于能否分清热感还是冷感、热咳还是冷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症下药,才有明显效果。有的人久病成良医,判断较准,吃下去能立竿见影。大多数人搞不准,不过多吃几天药或者再换别种药,也渐有效果,以消耗时间和体质为代价,不用着急也不会害怕。
如果患上急症,可就有点麻烦了。但是,队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山区农村,各怀有验方、单方、秘方,其中有的还是蛮顶用的。更主要的是队里有一些懂得青草药的“土师父”,此时此刻全靠他们来救急解困了,比如我有一次中暑发痧,炊事员柯遵昌就是一个“猫师”,找他一准没错。只见他二话不说,打碗凉水过来,用稍弯的食指与中指蘸上水,逐次夹紧你的眉心、脖颈、胳膊弯等处的肌肉,一抽二拔,一道道紫红至紫黑色的痧痕被刮出来,他说痧愈重则色愈暗,刮处再在上面抹上白花油,喝上一大碗滚烫的热姜茶。半天过后,居然会头、背冒汗,而头晕乏力、发烧恶心的症状随之缓解下来。他还有治拉肚子的验方。有一次,我患急性菌痢,肚子疼得不得了,接连狂拉大泻。老柯见状,丢下一句话:“等等,有药”。只见他扭头往邻近的村子跑去,来回几里地,不到一个小时,从古井里沿采回来几把凤尾草(见下图)。然后,将凤尾草洗净、捣碎、摏烂,绞下墨绿色的原汁,冲上蜜,叫我喝下去。这一招真神,真灵验,真管用,稍过片刻,停泻停吐,立马见好。
不论钻工还是地质员,队里患胃溃疡、关节炎、腰肌劳损的人真不少。虽然人难受,却死不了,还得坚持上班,所以我们管这些慢性病、职业病叫“中病”。看这种病得等到赶墟的日子,近则走三五里,七八里路,远则骑自行车,搭手扶拖拉机,到公社卫生院去,就是现在乡镇一级的卫生院(见下图),找个医生,开个处方,付现金买药,结账后开张发票回来。整个看病的过程并不太难,兼带还是打发孤寂无聊的日子,过业余生活、过假日的一种方式。
但是,公费医疗如何报销、享受那就费周折了。我们单位是属省直机关,主管部门是省直机关公费医疗门诊部。所以,先自己垫付,再报销那是肯定的了。按那个时候的规定:报销的每张发票额不得超过10元,如超过须附处方备查;每个月累计报销不得超过100元,如有超过先报销100元,超过的部分留待下个月再报销。每周有3天可以办理报销手续。
平心而论,“先垫后报、公费医疗”这个规定是从实际出发、人性化的。可是因为我们那时候的经济水平实在太差了,所以执行起来还是颇感困难的。全队百把人,月工资达63元的12级技术员只有2个,不及2%;大学本科毕业多年的13级技术员10多个,月工资56.50元,不过占10%。这两种人(12%)是队里的“高工(资)阶级”了,其余的钻工、地质员月工资普遍不是38元,就是43元。因此,每个月允许报销医药费100元/人,相当于月工资额的2倍多,确实是不错了。可是报销的主管部门在省会,我们人在野外,本人是去不了的,委托报销的手续就比较繁琐了。其流程是:先垫钱看病并把发票积攒起来寄人带回省会;请院财务人员定时、批量地去门诊部办报销手续;再把钱寄下工地付给报销者。三个环节都有时间担搁、流转性差、无人可托之难。那时候,钻工基本上将工资悉数寄回家去买米、养家糊口了,自己的伙食靠外勤补贴费,所剩一点零花钱只够买烟酒茶,相当一部分人要垫付医药费是困难的。
为了看病,不是挤吃饭钱就是挤买烟钱,挖东墙补西墙,眼巴巴地等着报销的钱回头。一旦周转失灵,就无钱看病或要向人家借钱来看病,我有三五个钻工朋友即属此种情况。许多人包括领导并不知内情而发出“怎么会连看病的钱都缺?”的疑问。要做到报销及时,关键在于要有好的代办人。黄宝玉是大家公认的财务、外交、办事一把好手。他常住在一个工地任总务兼出纳,为此他每月都要不辞劳顿走一遍各大工地,收集汇总发票后带回省会,任劳任怨地去报销,再转回一遍各工地将钱分发到人,然后补干完自己出门拉下的活。他业务熟练,不出差错,态度耐心,及时勤跑。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并非全是他的本职工作,主要是乐于助人,帮人解困的精神在驱动。
在乡镇解决不了的,我们称为“大病”。要是遇上大病,可就麻烦大了。如果就地治疗,要走路、搭车,派人,陪着到城关,上县医院就诊,甚至住院,弄不好家属还要丢下农活、猪羊鸡鸭,远道跑来照顾。那待遇,那困难,那窘境,一句话:和农民一个样。大部分人遇到这份倒霉事,只好选择回老家这条路。咬紧牙,忍住痛,强撑着,央求一、二个肝胆铁哥趁早送他回老家治疗,详情就不必赘述了。曾有几个被怀疑患癌症的战友此去竟永不回头。走的时候,那病者无言、送者无泪、凄凄戚戚的气氛;那生离死别、天伤地泣、悲悲惨惨的场面;如刀割肉,伤心至今。
我在地质队20多年,对“看病难”有切身的深刻的体验。说实在话,看病固然难,中、小病倒也过得去。因为,地质是青春的事业。大家都正当青壮年,年富力强,吃得了苦、耐得了病,少见有大病重病、危难病情的发生。真正感到恐怖的是半夜三更急性发病、或无法判别是什么病、或没有对症的药可用。碰到这三种情况,处在远乡僻野,哪里看急诊?何处买药?那有高手可以查询?此时此刻才叫货真价实的“干瞪眼”、“揪心犯难”、“束手无策”呀!
如今,随着卫生医疗、交通道路、经济生活等各项条件的改善,村村有卫生所,公路村道畅通,摩托车、汽车进了百姓家,那些充满风险与盲目的事不会再发生了,而变成久远的故事。地质队“看病难”问题也已经成为历史。但是,40年前那个人急病困、夜黑路陡、赶去棠口的情景,永远刻划在我的脑海里,那种在艰苦条件下形成的相互关心、患难与共的风气永远暖人心田。我更掂记着在地质队里,这种风尚会不会因条件改善而减弱、淡化呢?
八工作服的风采
对于地质技术人员,地质测绘的时候,没有工作服还真不行,确实起劳动保护作用。野外作业,清晨出工,日落而归,日平均走路在20至40里。其间要跑路线区域,找露头断层,搞观测记载;对于重要的地质现象、线索和苗头还要跟踪追索、描述记录、拍摄取样。穿上工作服攀峭壁,不会被岩壁孤石擦伤;钻林子,不怕树杈枝丫刮;穿草丛,不怕荆棘芒草刺;进探洞,不会被蚊虫、黑蠓甚至老蛇直接叮咬。汗湿了不在乎,挂破了不心疼,走累了随地坐不怕脏。还有两大优点:夏天,劳动布既透点水也透点气,穿在身上虽然热,无非被汗水湿透、又被高温蒸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渍而已,但是不长痱子不中暑。冬天,厚衣服不好洗,可工作服好摆弄,扔到木桶里泡两天,加点洗衣粉,再用清冽的溪水一濯二踩,既干净又快干。地质测绘要历时几个月,大部分落在春天到夏天这个时段,顶春寒、淋梅雨,冒酷暑、晒烈日,爬山林、涉溪河,全靠工作服抵挡,谁都忘不了工作服。
我的工作服是灰色的劳动布,胸前印着“安全生产”4个白色的字。穿旧了以后,堪与当今年青人流行的什么水洗牛仔衣、石磨牛仔马甲、喷沙牛仔裤相比美。简直可以说工作服是牛仔布的始祖,也可以说老早我们就在引领时尚了。可惜,工作服差一个领子,叫人一看就不顺眼,真遗憾。有的工人还偷偷地自嘲:“跟劳改犯穿的无领囚衣差不多”,话虽然损,却道出真情,小小一个衣领折射出“人本观念”的深浅浓淡。
幸好,我的妻子手巧,裁缝的功夫过得硬。她不但替我的工作服加上了领子,还把宽敞肥大的上衣、裤裆低低的裤子改得十分合身。从此,我的工作服变得合身、结实,不论行走或作业,穿起来宽松,舒适,蹲站蹬跳都方便,实用又尽显风采。地质组里好几个同事也央求她帮忙修改。1967--1968年,我参加拆旧省体育场建五一广场的劳动,广场竣工后拍影纪念,还是穿着工作服。
工作服,我穿了二十多年,你是地质队员的军装。你见证了我们与山川为伴、以四海为家,为祖国奉献青春的地质生涯。你的风采,就是我们的自豪与骄傲,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九搬家
搬家,对地质队来说是“家常便饭”,意思如同吃饭一样频繁、正常。一个工地,一般待几个月,长的一年半载,也有的是几进几出。那个年代上个水电项目不容易,刚开始勘探、搞初步设计,财政就没钱支持下去,只好退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穷则思变不干不行,可无力支撑死顶软磨也不行呀。个别的项目像街面,属大型水电站,投资巨大,要求前期工作必须又深又细,避免在建设中出大差错、大浪费、大折腾,我们就要在工棚竹寮里几度风雨春秋。所以,我们对“搬家如家常便饭”这句话理解特别深刻。搬就搬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比别人多搬几次家罢了。
但是,在工地上,所谓搬家指的就不是人员、住地的大迁移,而是专门指二种情况:第一种是地质组从坝址搬到隧洞、厂房;第二种是钻孔移位、钻机搬家。
在地质队内部,在工地上,所谓搬家指的还不是因项目原因的全体人员及住地的大迁移,而是专门指两种情况:一是地质组,从坝址搬到隧洞、厂房、库区或其他地点;二是钻机,因坝址、坝线比较在上下游、左右岸实施钻孔移位,或钻机搬离坝址搬到其他勘探点。
第一种搬家涉及的面小人少,但要单独远离坝址。坝址一般是临时的集中居住点,这就意味着要搬家是分散作业,要进一步远离工地,更加孤独。
地质勘察是水利水电工程建设的尖兵。地质测绘又是地质勘探工作中最重要、最全面、最艰巨的全局性工作。水利水电工程地质工作特别艰苦与危险,劳动条件差、体力物质消耗大,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强度都特别重。地质测绘我们俗称“普查”,范围要包括库区、坝区、洞区和厂区,不可或缺遗漏,是重中之重,苦中之苦。其中,库区面积大,呈面状作业;隧洞线从进口到出口一般长达几公里、要翻山过谷,呈条带状作业;厂区在下游,山区少有较大平地,呈立体作业。
地质测绘大部分工作时间在勘探之初始,落在春天到夏天这个时段,必须顶春寒、淋梅雨、冒酷暑、跑野外;必然长年累月地爬山涉水、野外作业、餐风沐雨。作业所用的工具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地质“三件宝”:地质锤、罗盘和放大镜。作业的方式是简单的重复,枯燥无味:每天清晨出工后,要按路线、方格、区域逐个做过去,最终形成地毯式扫过一遍,确保无漏;测绘中要找基岩露头,定点观测、记录描述,还要拍摄、记载、取岩样;对一些重要地质现象、线索及苗头必须跟踪追索。作业的强度很大,日平均路程在20至40里左右,全部步行,边走边干;午餐经常是自己背锅拾柴、带米带菜野炊,走到那里吃到那里;返程的背囊增加岩样、水样、标本等,颇为沉重。所以,关节炎和胃溃疡成为与地质伴生的职业病,难以幸免,这也正是地质工作艰辛与代价的体现。地质测绘中又以跑库区、隧洞区是最艰苦的活了。
与钻探相比,地质测绘发生事故的机率小,但是蛇侵、马蜂蜇伤较常发生(胡蜂一般称为马蜂,属于昆虫纲膜翅目胡蜂科,5到10月活动频繁,12月底进入冬眠。胡蜂体大身长毒性强,人被蜇后会出现过敏反应和毒性反应,严重者导致肾衰竭甚至死亡)还有被石头砸伤、滑溜、溺水等。遇到短途搬迁时,有时会用队里的汽车帮忙,节省体力。但是,勉强能通车的山路崎岖曲折,也暗藏着发生车祸的危险。
1964年,在去工地路上,山很陡,路更弯。突然在盘山公路的一个拐弯处,听到前方的汽笛声长鸣短嘶,不停地在发警报又像是呼救。眼前闪出一辆满载园木的林业卡车下山的影子,势头十分不妙。司机老吴锦霖判断是对方刹车失灵,正在采用各种办法不断减速处置中对外示警。可是我们怎么办?前面看不见,左侧是山坡,右侧是深涧,停也停不得,行也不敢行,只能放慢、靠边、待变了。幸好,来车的司机十分沉稳、老练,熟悉地形,选在一处全风化的土坡猛地斜插进去,避免了两车相撞,车毁人亡的惨祸发生。
与死神檫肩而过后我们跳下车一看,两部车只差一个小弯,大家都吐出舌头。
1971年,我在赴光泽途中,经建瓯愁岭下大长坡,这次是我们的车刹车失灵,司机林师傅也同样硬着头皮、捏着把汗,采用各种办法不断减速处置并对外示警,躲过许多车,终于平安抵达山脚。
除这几次较危险外,其他刮碰、相撞、翻车、车内电路起火等,也是屡有发生。
地质测绘并不能完全了解测区的地质条件,也不可能就此掌握主要工程地质问题。因此,还需要钻探,结合坑槽探、物探、洞探、井探,以及水文试验、岩土试验等工作,才能掌握存在的主要工程地质问题,提出处理意见。我们一般将钻探称为重型武器,将槽探、洞探、井探称为山地工作,将物理、地震探测称为现代手段。一条坝线,至少要在左右岸和河中打十几个孔,一个坝址要打几条坝线做比较,从中选优。当然,也还有各个不同的勘测阶段,这样算来,从看上一个坝址,到选定坝址、坝线、坝型就要打不少钻孔。打完一个钻孔,就要钻孔移位、钻机搬家。这是第二种搬家。
钻机搬家,旧的钻孔平台,要搬得不剩一个零件;新的钻孔平台,要搬至机件全部齐全,缺一样都无法开钻生产。所以,这种钻孔搬家实际上就是一场时间紧、任务重,全员动手、十分艰苦的笨重体力劳动。
钻孔搬家有四个步骤:分卸钻机的另部件,搬运机器及另部件,在新的孔位平台组装起钻机,竖井架立钻塔。不言而喻,其中最笨重的体力劳动是搬运。钻机搬家,走的是羊肠小道,干的尽是肩挑人扛。跌倒、扭伤、闪腰都是常见的事,丢下河、打伤人也屡见不鲜。
记得1970年在龙岩大池水电勘探工地,有一次要从左岸坝顶钻孔移孔搬家到右岸坝顶钻孔,搬家时间预定3天。我和司徒新的任务是搬一个钻机飞轮。飞轮是钢铁实体,重200多斤,要先抬下山、再抬过河、然后抬上对岸的山顶。每天大清早出工,中途休息吃点心,接着干到中午回来吃饭。下午继续,天黑收工。我们俩一共抬了三天,下山是一步一步挪,唯恐连人带飞轮滚下河中深潭;上山是几步一停,汗流浃背,气喘如牛;过河更是艰难,走的是简易浮桥,摇摇晃晃。我们俩一共抬了三天,腰都直不起来,路也走不动,干躺几天才缓过气来。我们抬的只是其中一件而已,试想一部钻机至少要有柴油机、钻机、钻具、电机组成,该有多少另部件、配件,这三天的劳动量多大呀。
每逢钻机移孔搬家,除钻工全体参加、雇请部分农民以外,地质技术干部都得参加。食堂得送点心、馒头、包子上山,多烧菜、肉、鱼下饭,晚餐和冬天还得有酒。像这样充满汗与泪、痛与苦,刻骨铭心的搬迁,我经历的又何至十次百次!
在现场做施工地质
我们这一代人,历经酸甜苦辣,荣辱沉浮,真是与祖国共命运,与人民同甘苦。其中,在地质队最熟悉、最深刻、最难忘的字眼是“劳动”两字。劳动改变了我们的思想、立场、观点,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我们确实在劳动中锻炼,我们确实在劳动中成长。
开挖现场
再见,地质队的战友弟兄。再见,风雨兼程的二十年。再见,劳累我筋骨、磨练我意志、净化我灵魂的地质生涯。可是,我的心还是永远留在地质队里。
搭讪小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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