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走在大街上,头上的火星子直窜。
这是上午的十点多钟,步行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些明显从大学城过来的小女生,三五成群地迎面走来,和小满擦身而过。没有,没有小改。小满紧张而又茫然地看着人群,心情坏到了极点。从大前天晚上,他们俩在龙虾一条街上吃过宵夜,小满就再没见过小改的影子,手机也不开。出租屋那边,昨天就去问过了,她同屋的女孩说,总有一个多星期了吧,小改就没回来过。
小满当时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能到哪里去呢?
离元旦还有些日子,步行街两边的商家店铺,已经明显地手忙脚乱起来。大派送、大甩卖、大跳楼、大吐血……到处是吆喝声和争执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有那心急的铺子,更是迫不及待地挂上了大红灯笼,弄得像是明天就要过大年。小满的脑袋,炸开一般地疼痛,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
远远的,能看见“橙绘”的牌子,悬挂在金海大厦的顶层,因色彩斑斓,尺幅巨大,看上去十分抢眼。“橙绘”是一间画室,小满是那里的素描老师,当然,也教水彩。老板聘你代课,不可能只让你代一门课,老板聘了你,就是为了把你身上的油水榨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小满不是什么素描老师,而是一个地道的打工仔。从大三开始,小满就在这间画室代课,挣学费、生活费和自己的零用钱。艺术类专业的学费,比起非艺术类专业来,一年要贵上2000多元。这在城里的家庭,当然不算一回事,可在农村,就是一笔大钱。头一年的学费,还是舅家给凑的,为了这个,大妗子和二妗子,至今看见小满,都没个好脸。小满不怪她们,舅家也不易,也都有孩子要供,也都有一大家子要吃饭。所以从大二开始,小满就再没要过家里的一分钱。小满的家乡,在皖北平原一个名叫牛眠的小镇,穷是穷,名气却不小,是因为镇上中学的美术班,每年都能有一二百个学生“过线”。“过线”是过艺术类高考的专业线,艺术类考生先要过了本省统一的专业分数线,文化课考试才有意义,否则一切免谈。小满的专业分,高过那一年的分数线70多分,上北京、杭州的美院都绰绰有余,就因为家里供不起,才报了本省的大学。考虑到日后就业,又选了出路较宽的广告设计专业。
仍然不见小改的影子,小满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小满和小改,来自同一个乡镇,两家的村子相隔不远。小改是家里的老大,底下一嘟噜子兄弟,都张着嘴等吃,日子很艰难。光看小改的名,就知道她家里为啥给她起名叫小改。所以小改的娘对供小改念书,就一百个不愿意,动不动就嘟囔说一个小闺女家,你见过庄里哪户人家,这么舍得赔钱?
她娘这话,是说给她爹听的,小改她爹坚持要供小改书——念!能念到啥时候,就念到啥时候,这个家是你娘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庄户人家,当然是男人说了算。
小改的爹早年当过兵,上过老山前线。虽说上去的时候,部队就开始往下撤了,但到底也是一段光荣历史,退伍回来以后,就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和庄里旁的“年轻猴”,玩不到一块。这片平原上,把年轻人叫作“年轻猴”,很贴切。小改她爹回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要退亲——知道外边啥样了吗?人家城里人,都是自由恋爱!把他老子气得,摸起一把铁锨,就从庄这头撵到了庄那头,惹得一庄上的人都跟在后头跑——看。小改他爹一赌气,当晚就扒上了南去的煤车,一天一夜,到了上海。
那会子的火车,慢。
但小改她爹到底没能在城里站住脚,他松江的战友退伍回来以后,也还没有安排。喝了两餐酒,逛了外滩和城隍庙,小改他爹就又坐上了往回开的火车,当然,这回不用扒煤车了,他战友给他掏了票钱。那年月,中国才刚改革开放,乡下人在城里,没处可待。车到桃山集,是傍晌午,太阳还老高呢。小改她爹觉得没脸见人,硬是顺着铁路线,往南走了十多里地,才又折了回来。桃山集虽说没啥名,但因为地处京浦线和陇海线的交叉点上,快车也在这里停靠,所以在这一片平原上,就算是个大站。进庄的时候,已是天合黑时候了,小改他爹想悄悄溜进庄,不让旁人知道,不想走到庄西口,就让一个“年轻猴”撞见。那“年轻猴”立马大呼小叫,说是快来啊都快来啊,可了不得了,俺天明叔回来了!“天明”是小改她爹的“大号”。结果让他这么一咋呼,一庄上的人都让他咋呼出来了。小改她爹就恼得不能行,上去踹他一脚,骂道:我日你姐的——就你眼尖!
小改她爹和小改她娘,是两年后才捆绑着结的婚,又过了好几年,这才有了小改。小改不随她娘,随她爹,容长脸,高鼻梁,漆黑的眉毛,一双毛乎眼。眼是不大,还是个单眼皮,可睫毛又长又密,见了她,小满才知道,什么叫作“美丽的眼帘”。小改的一双眼,平常总是垂着,偶而侧过脸,抬起浓密的睫毛,斜睨你一下,美得让人目眩。小改她爹就把小改,时刻捧在手上,念了小学念初中,念了初中念高中,念了高中,这又砸锅卖铁,东挪西凑,硬是把她送进了大学。
小改她娘说:念、念、念!小改你知道不?你使的都是你兄弟盖屋的钱!
给儿子盖上屋,娶上媳妇,是农村父母一生的追求,一生的事业。所以只要小改她爹不在跟前,小改她娘就不给小改好脸。小改说娘,你这是干啥呀?我日后出息了,能扔下俺兄弟不管?
小满头一回见着小改,差一点没站住,小改抬起眼帘,对他笑了一笑,满屋灿烂。小满有一种强烈的,要窒息的感觉。那是大三的暑假,小满去母校看望尉迟老师,小改看见有人进来了,就从门口的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尉迟老师说坐、坐!曹阮你坐你的——介绍一下,这是丁疃的丁国爱,在省城上大学。
小满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小改的笑,就是瞎子看见了,也会睁开双眼。
小满大号丁国爱,因为生在二十四节气小满的那一天,小名小满。小满当机立断,决定追小改。好在机会现成,她不是正准备报考艺术类院校吗?去辅导她的水彩和素描,不信一个暑假攻不下来!连尉迟老师都说,曹阮你可以看看丁国爱是怎么画的,他的素描功底,很不一般!
听了这话,小满的心一阵狂跳,像是过了电似的,浑身打颤。小满是母校的骄傲,也是尉迟老师的骄傲,他高考的专业分,至今无人打破,成为“牛中”美术班招生的一块金字招牌。要知道,牛眠只是一个小镇,“牛中”只是一个乡村中学。当初小满放弃杭州的中国美院,选择本省的科技学院时,尉迟老师痛心疾首,他甚至强迫小满接受他的资助,到杭州去读美院。小满想了想说尉迟老师,我不能再使你的钱。我这几年在你这里,没交过一分钱补习费,连水彩画笔,也都是你拿的钱。再说我一个乡下孩子,也不想当什么画家,我就是想念个大学,出来找个好工作,让俺老爹老娘,日后能吃上一口好茶饭!
所以头一年寒假,小满就到尉迟老师的班上,帮他看看学生,偶尔也在学生的作业上改几笔,算是对老师的一种报答。今年不行了,今年在“橙绘”打工,老板算计得很,连来带回,只给了他三天假。暑假是学生最多的时候,省城的艺考补习班又多如牛毛,竞争惨烈。但是现在,小满改主意了,他想还有什么比追小改更重要的呢?这个假期的首要任务,就是攻下小改!
他可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镇子上,让那些个老男人虎视眈眈。
小满所谓的“老男人”,其实也不老,只不过比他高几届。“牛中”的美术班里,很有几个附近县城来的老油子,已经混了好几年了,年年高考,年年过不了分数线。依着尉迟老师的意思,就不要再耗下去了,照这个样子,就是再耗个十年八年,也还是白瞎家里的钱。无奈都不愿走,反正爹妈手里都有几个,供得起;而家长的心思,也是往补习班里一扔,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就都成了牛眠镇上的祸害,天天三五成群,呼啸而过,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再不就是围追女同学。补习班里几个长得漂亮点的女生,见了他们跟见了狼似的,避之惟恐不及,你说小改要是让他们盯上了,还有个好吗?
所以这个假期,小满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
至于“橙绘”嘛,就不去管它了!老板也好,老板娘也罢,打他的手机,小满一律不接。到后来索性关了机,气得老板只能给他发短信:丁国爱你个驴日的,你给我听好了:你明天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
小满看了短信,做轻蔑一笑,随手删了,不予理睬。
在“橙绘”打了一年工,钱没怎么挣着,名头挣得可不小,从今年春季艺术类高考,他带的几个学生素描拿了高分之后,省城很多美术班的学生家长,就纷纷找到“橙绘”,希望把孩子转过来。朱胖子的美术班,也因此有了“艺考集中营”的美名。小满其实也没什么牛可吹,他就是悟性好,想想尉迟老师当年是怎么教自己的,他就怎么教给学生,关键的地方,点拨一下。他也不平均用力,只把几个好学生抓住了,保证他们到时候,能考出高分来。艺术类考生严格说来,都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都是文化课上不去了,没路可走了,才转到这上头来。小满说要跳,要跳!要跳出来,出大效果,要有体积感!知道美术阅卷是怎么打分的吗?卷子一排排地摊在地上,阅卷老师拿着一根棍子,一个一个点过去,分出几大类。你要是跳不出来,一棍子就把你打低分档里去了,你说你冤不冤?
学生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很吃惊地听着,家长们则一边听,一边交头接耳。小满说知道我的素描考了多少分吗?97分,满分是100分,考出这个分数来,你想上什么学校,就去上好了,只要你屋里有钱!
学生和家长,全都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一点掉下来。
你想就这么个架势,小满还怕什么狗屁“橙绘”的老板,来炒自己的鱿鱼吗?所以整整一个夏天,小满都腻在“牛中”的补习班里,给尉迟老师看场子,偶尔在学生的作业上改几笔,当然,指导小改的素描,才是重点。那几根回锅老油条,慑于小满的名头和他高大的身躯,没有一个敢近小改的身,所以没用一个假期,也不过十来天功夫吧,就把小改给攻了下来。
小满刚一走出电梯,就看见“橙绘”的老板朱孩羔,怒气冲冲地站在走廊里,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还知道来啊?你看看都几点了?朱胖子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把戴着欧米茄金表的胳膊,杵到小满的面前。
小满站下来,斜睨了他一眼,咄咄逼人道:几点了?你说几点了?
朱胖子移开眼睛,摆了摆手,息事宁人道,算了,算了,你进去上课吧,我没功夫跟你磨牙!
本来是憋着劲要和他干上一架的,没想到老板倒先退让了。小满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觉得朱胖子的双眼,有些躲着他。是因为什么呢?小满模模糊糊地想,是因为小改吗?
去年暑假一结束,小满就把小改带进了城,让她进了“橙绘”的“艺考强化班”。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乡下,再说离各省的“艺考”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把她带在身边,到底可以抓紧点。老板当然不高兴,一方面是怕小满分心,耽误了教学,影响过线率,一方面也是怕小满“以教谋私”,不交补习的钱。强化班的收费标准是一个月2200元,就那,还都打破脑袋挤不进来。小满说老板你放心,该交多少我交多少,我就是想让她有个氛围,你要是等不及扣工钱,我先找同学去借!
小改也算争气,当年就考进了小满的学校,而且是热门的环艺专业。这几年,政府启动的新经济刺激计划,将几千亿人民币投向基础设施建设,极大地激发了房地产商的开发热情。在高楼与巨厦的激烈竞争中,各地陆续出现以辉煌造型和庞大体量显示权力权威的地标性建筑,带动高校的环艺专业报考人数爆满。小改能考进来,充分说明了她的优秀,更何况,小改还是环艺建系以来首屈一指的大美女。进校不到一周,就有上届的男生为她打了架,小满无奈,只好让她住到校外,好在是与人合租,还能负担得起。
朱胖子跟在他的身后,有些气喘吁吁。小满站住脚步,回转身来,看定他说:老板,你见着我女朋友了吗?她最近这两天,是不是去过你屋里?
虽然已经进城多年,小满还是农村的习惯,把家里叫做“屋里”。朱胖子跟让开水烫了似的,一脚跳开来,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怎么这么血口喷人呢你!
小满有些意外,他觉得老板今天的反应,有些不大对劲。他说老板你怎么了?我不就是问问你嘛,你急什么急!
朱胖子仍是气急败坏,暴声说你别喊我老板,我告诉你丁国爱,你不要喊我老板,你再喊我老板,我对你不客气!
小满更加意外了,说我不喊你老板喊你什么?我不是天天都喊你老板吗?今天为什么不能喊?
小满的心里闪过一丝不祥,他觉得今天朱胖子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反常,不应该。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决定开门见山。他说老板我问你,我女朋友曹阮,到底去没去过你屋?怎么有人看见,大前天的晚上,她坐在你的车里?
谁?谁看见的?我日他姐!这是哪个狗日的,满嘴胡吣?
小满不吭声,猛地一出手,就薅住了他的脖领。小满说姓朱的你嚎什么嚎?她没坐你车里你心虚?身后,学生和学生家长们,乱纷纷拥上来,很快就围得不透气。朱胖子涨得满脸通红,一边挣扎一边说丁国爱,你松手!你别觉得你在补习界有点小小不言的名头了,就自以为了不起!你要是再不松手,我辞了你信不信!
小满说好啊!要辞现在就辞,晚了我可不候你!说着把他往地上一撂,推开人群,就往电梯的方向走。没等朱胖子反应过来,家长们就一拥而上,扯住了他的后褂襟。家长们七嘴八舌,说小丁老师,小丁老师,你消消气!你可千万不能走啊,我们孩子还指望你呢!再说他一个煤贩子,你和他生的什么气!
“橙绘”的老板朱孩羔,是小煤窑出身,早年赚了不少匿心钱。后来小煤窑出了事,死了几个人,死亡赔偿倒是不多,一人十万块钱就打发了,但是为了摆平这件事,却花了好几百万。他一生气,就把小煤窑兑给了旁人,攥着卖矿的钱,带着老婆孩子,躲到省城来。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听他一个在中学里当教导主任的远亲撺掇,就开了这间画室,没想到,嘿,还真能赚大钱!
听到有人直呼自己“煤贩子”,朱胖子很生气,但瞅一眼说这话的娘们,立马换上了笑脸。他说周主任,周主任!你别着急嘛,有步独这样的好学生,小丁老师他……他怎么能走哩?
“步独”是桑步独,周主任的儿子,周主任的老公在省委办公厅当主任,比他女人还厉害。所以桑步独在“橙绘”,就享受特殊待遇,不仅画架固定在窗口最好的位置,来“陪画”的周主任,还有上好的“猴魁”招待。周主任说朱老板你说说,小丁老师在你这里,给你挣了多少钱?不是小丁老师,你一个煤贩子,我们能到你这里来?听这个姓周的娘们又是一口一个“煤贩子”,朱胖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口里却说是是是!不是小丁老师,我这里哪能有步独这样的好学生哩。这样吧国爱,咱爷们这一两年,处得也不错,除了今个,也没红过脸!你叔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为刚刚那话,叔我给你道个歉!从今往后,咱谁也不许再提走的事了,还有,从这月起,你的工钱,我给你再长500元!
小满站住脚,笑不哧哧道,再不提走的事了?
朱胖子说是,再不提走的事了!
小满问,工钱再长500元?
朱胖子说是,工钱再长500元!
小满笑了,小满说朱老板,这是你的一相情愿!说着推开众人,就要往外走,很决绝。不用家长指使,孩子们早就一拥而上,扯住他的后褂襟,往回拽。因为是周六,家长来得特别多,而且平日里多是女家长,今天来了不少男家长,里头有不少人,都在相当一级的政府部门,当着不小的官。朱胖子慌了,连忙说国爱国爱,你看这样管不管?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你每个月的工钱,叔给你再长800元!
这样,小满的工资就涨到了每月4300元,这在这座城市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了,要知道一个研究生出来,也才拿2000来块钱。小满停下来,想了一下,转身向画室的方向走,学生们一见,一窝蜂地往回跑,在自己的画架前坐下来。小满不言语,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看过去,偶尔停住,拿过学生手中的笔,在画面上做些修改。“素描没什么难的,”小满说,“尤其是应试素描,只要把三大面处理好了,就OK!”
“三大面”是素描的专用术语,物体的立体特征,主要是通过亮面、灰面和暗面这三大面来体现。小满不给他们讲理论,只讲如何处理“高光”,处理明暗交界的过渡地带,使整个画面看上去层次丰富,色阶饱满。小满说你不要和我说塞尚的素描不行、毕加索的风景不行、莫奈的静物不行、波洛克的构成不行。也不要和我说刘小东的素描土得掉渣,凭什么把持中国的“艺考界”?你不要和我说这个,有一天你考进去了,牛了,火了,成了刘小东了,你想怎么褒贬,就怎么褒贬!
周主任靠在门上,远远地看着儿子,唇边挂着揶揄的笑纹。“塞尚的素描不行”云云,是桑步独的狂言。小满不在的时候,“橙绘”是桑步独的天下,整个画室里,就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此刻的桑步独,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和母亲一样,唇边挂着嘲讽的笑。
小满有些烦,心里有一种长满草的感觉。他打算草草结束这节课,到出租屋去看一看,也许这时候,小改已经回去了。他说步独你今天的感觉很好,很在状态,尤其是关系,处理得很和谐。说着举起桑步独的素描作业,很潦草地点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就又放回画架上,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出来。
朱胖子跟在后头喊:哎哎国爱——丁国爱!你这是干什么去啊?还回不回来?见他不理,朱胖子只好走回教室,摊开双手,对着家长们抱怨说唉!你说我这……不是供了一个爹?
女家长们全都捂着嘴笑,桑步独他妈走过来,问小丁老师他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朱老板说怎么了?谁知道他怎么了?周主任您是不知道啊,他就是个白眼狼,你对他再好,都不管!
边上,葛胜把画笔重重一摔,站起身来,动作很大地走出去了。
朱胖子愣住了,说哟嗬!腰里没几个,肿的还不轻,敢朝我摔脸子了!
“肿”是小满家乡的方言,自我膨胀的意思,“腰”在这里,特指“口袋”。葛胜是小满带出来的,也是牛眠一带人,之前跟着尉迟老师,在“牛中”上补习班。尉迟老师说丁国爱你把他带你那里去,强化几个月,一准能考个好大学。葛胜说我不去,我就跟着你,再说去省城,我哪来这么些钱?尉迟老师说钱你不用管,我就一个闺女,日后能有啥花销?你师娘是个抓钱的手,还抓不来你这几个钱?小满说都别说了!葛胜跟着我,就由我负责,尉迟老师你不知道吧?你学生丁国爱,如今在省城的“艺考界”,名头可是不小呢!
这样,葛胜这个暑假就来到了城里,准备加强三两个月,然后再回牛眠。小满说胜,你的素描没问题,水彩也没问题,你的问题是设计,这是尉迟老师的短板。我那年也是去的徐州,跟着尉迟老师的同学,学了一个多月设计,要不我能考出那么高的分数来?葛胜问那你去徐州,是谁给拿的钱?小满说尉迟老师啊,吃住在他同学屋里,就是补习班,交了1800元。
所以葛胜就听不得朱胖子说小满的坏话,他站住脚,回转身来,口气很冲地说是!我腰里是没几个,可我腰里再没几个,也没少你一分钱!
朱胖子愣住了,是没想到一个乡下孩子,竟敢顶撞他。他说你你你!还反了你了呢!说着就抬起手来,想去拉扯葛胜,让边上的桑步独一把薅住了。桑步独说朱老板朱老板,知道《资本论》吗?朱胖子问什么?桑步独说《资本论》的精髓,就是工人阶级要敢于反抗资本家的剥削和压榨!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孩子们纷纷站起身,伸胳膊撅腚,弄的动静很大。朱胖子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看着桑步独他妈,是希望她说话。周主任就走过来,喝斥儿子说步独你想干什么?你又想偷懒是吧!
桑步独说哎呀妈!你能不能说点和自己身份相符的话?
孩子们全都笑起来,周主任自己也笑了。她说儿子哎,你再敢跟你老妈逞脸,我可真要抽你了!
在画室,桑步独处处维护葛胜,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画的好,还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边。桑步独说什么是绘画?绘画是一种独特的思想表达。中国当代,有几个画家是有思想的?不过画匠罢了!
对他的狂言,葛胜并不一概否定,而是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葛胜说你这话等于没说,什么不是独特的思想表达?文学不是吗?舞蹈不是吗?音乐不是吗?就连建筑也是,雨果说,人类没有哪一种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
这很出乎桑步独的意外,他没想一个乡下来的考生,能够说出如此深刻的话。葛胜说知道我的老师是谁吗?尉迟剑,小丁老师的老师,知道了吧?
“怪不得呢!”桑步独说,“那我就没话可说了!”说着拍拍葛胜的肩膀,说有事找我,谁让我喜欢尉迟剑这个人呢!
在省城“艺考界”,尉迟剑是个传奇人物。他是1980年代后期,浙江美院的毕业生,大三那年冬季,利用假期到黄淮海一带乡村写生,在集市上遇见一个卖花生的农村少女,被她蓬勃的生命力和朴素的美感所吸引,跟她去了她家的村子时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百家姓里还有“时”这个姓。画了很多幅素描和速写,女孩柔韧的腰肢和灿烂的笑容,令他长时间地沉迷和感动。一直到今天,他还珍藏着那几十幅“寒假作业”,每看一次,都要惊诧,自己当初怎么就能如此富有激情?毕业时,他毫不迟疑,就去了女孩村子附近的乡村中学,做了一名美术老师。他之前,“牛中”没有美术课,当然,也没有音乐课,他们甚至连英语课都不开。他们的外语是俄语,老师是一个文革中流落到牛眠的老右派。都说这姓尉迟的年轻人,让鬼摸了后脑勺了,一个大学生,天之骄子啊,为了一个乡下女人,就这样自毁前程。他父亲痛心疾首,连着来了好几趟,也没能拉回他去,最后竟然断绝了父子关系。
小满一开始听说这些,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乡下丫头,就是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能让一个城里男人,一个学美术的大学生,神魂颠倒到不做城里人,来做乡下人?他不信,打死也不信。待到见了他师娘时侠子,这才算开了眼,原来一个女人,能长得这么匀称。对,就是匀称,他师娘时侠子的美,只有用匀称才能形容。因为学画画,这时的小满已经知道黄金律,但他仍然想象不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女人,怎么会这么符合黄金比例,这么像一个“画中人”。这时的时侠子,也已经不年轻了,但一颦一笑,一言一动,仍是那么富有感染力,尤其是腰身,从身后看,还是像少女一般妩媚动人。小满想怪不得呢,怪不得尉迟老师会抛弃城里的一切,到乡下来倒插门。在这片平原上,倒插门是很屈辱的,不光他自己,连累他的家人,都会被人看轻。但尉迟老师在牛眠,却博得了从镇长到乡亲们的广泛尊重。时侠子的父母兄弟,一直到今天,还拿他当新女婿敬着,这都快20年了,还是来了迎进门,走了送出门。可以这么说,尉迟剑和时侠子的婚姻,是他父母的大不幸,却是牛眠的大幸。没有尉迟剑,就没有牛眠的乡村子弟,源源不断考入全国各大美院,没有尉迟剑,“牛中”就不可能成为远近闻名的“艺补中心”。
尉迟剑扎实系统的绘画知识,深厚广博的人文素养,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乡村少年的心。
所以葛胜能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来,也就不奇怪了,尉迟剑的学生嘛,还有什么不可能?
小改仍然没回出租屋,她同屋的女孩口气坚决地说:没有,绝对没有回来过!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发现小改的手机,放在她叠好的被子上,之前上面压了一本书,都没发现。她要是回来过,怎么也得把手机带走吧?她还能连手机都不拿?可小满却不这么想,小满想的是,这个手机她不想要了,这是一种决绝的表现。
是的,决绝,和过去的自己,和自己过去的一切,彻底断裂。
小满突然就哭了,男人压抑的哭声,狼嚎一般。
他多日来的预感,终于被证实,对未来的种种梦想,也终于破灭。小改同屋的女孩走过来,怯怯地伸出胳膊,想去拍拍他,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别哭了,噢。”她哄他道:“曹阮她是没顾得上和你联系,她不是没带手机嘛。”
小满仍然抱着头,蹲在地上。自打租下这个小套,他就几乎没有进来过,和这个女孩并不熟。小改的床头上,贴着一幅速写,是小满俯下身子,歪着头,背着手,看桑步独画静物。小改的速写比小满好,线条流畅、简括、坚定、明确。边上并排贴着的,是小满的一幅水彩,一个少女仰起脸,看天上的月亮,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腰间,腰细的只有一掐。虽然只是侧影,但一看就知道是小改。那是进城前一天的晚上,在庄东头的小河边,玉秫秫一人多高了,遍地的青纱帐。这地方把玉米叫玉秫秫,高粱叫小秫秫,八月的玉秫秫即将成熟,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小改用胳膊环住小满的腰,身子拼命往后仰,两条大辫子,几乎垂到了地面上。小满回去后,就画了这幅水彩,人物没用线条,用的是大色块,整个画面一片晕黄,美极了。
如今看着这幅画,小满重又泪湿双眼。小改究竟去了哪里呢?急死个人了!他转过身来,看了看房间。房间实在是太小了,一室一厨一卫,连建筑面积,还不到30平方米。价钱可不便宜,因为紧挨着大学老校区,一开始租下来时,就是800元租金。一季度一交,一季度一涨,涨到后来,就涨到了现在的1200元。“一月800块,连个腚都磨不开。”小改常常抱怨。小改的家乡,把屁股叫做“腚”,遭到城里同学的嘲笑。小改还常常抱怨,小满不愿到出租屋里来:“人家谁在学校外头租房,不是图个方便啊?你可倒好,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在小满和小改的关系中,小改更主动、更强势、更热烈。有时候同屋的女孩出去了,小改会给小满打电话,说丁国爱你快点过来啊,小胖她不在!小满就找各种借口,不是突然有事,就是暂时走不开。小改很生气,小改说丁国爱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到底来还是不来?
小满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他怕他来了就把持不住,毁了小改。他要让他的小改,留在新婚之夜绽放,让她成为真正的新娘,让自己的新婚之夜,成为真正的新婚之夜。现在的女孩子,都什么样子啊?认识没三天呢,就敢和人出去开房间。这样的女孩,结婚时还配叫新娘吗?那样的新婚之夜,还能叫新婚之夜?所以每到忘情处,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推开小改,走到一边去,为了这个,小改几乎和他翻脸。他铁哥们刘原,就骂他不识数,说这都啥时候了啊,还这么老封建?你总这么着,当心到后来,便宜了旁的男人!小满不爱听这话,当时就拉下了脸。他相信小改,小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小改不会乱来。但他也不想让她和别人合租了,想单独租个小套,没事的时候,俩人也能多在一块腻歪腻歪。小满的家乡,把“缠绵”叫做“腻歪”。本来房子都看好了,因为葛胜来了,又耽搁下来。无论如何,葛胜的补习费,他不能再让尉迟老师掏,尉迟老师掏了这些年了,再说,还有其他孩子呢。还有生活费,一个月下来,也得不少钱。葛胜的爹,在深圳打工时,从建筑工地上摔下来,摔折了腰,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年。不能挣钱,还得花钱。他娘熬不住,没两年就跟人跑了,屋里全靠他奶奶。葛胜学画画,也是尉迟老师做的主,葛胜他爹不情愿,说屋里穷,供不起,尉迟老师说钱不钱的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让他学就行了,旁的不用管!就这样从初三起,葛胜就跟着尉迟老师学画画,吃住都在他屋,师娘时侠子管他理发,洗衣裳,补补连连。“俺男人看上的,还会有错吗?”时侠子时常对人说,又叮嘱葛胜:“胜啦,你好好学,日后,挣个功名,给你娘看看!”
时侠子说这话,是对葛胜他娘不满。噢,男人瘫巴了,就不是你男人了?你就忍心丢下他爷几个,去跟野汉子快活?这地方把考上大学,当上官,出了大名,挣大钱,统统叫作“功名”,很生动的方言。葛胜把这话学给小满时,小满很是唏嘘,说像师娘时侠子这样的女人,如今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他也不信小改会撇下自己,跟旁的男人跑了,小改毕竟是师娘时侠子亲手调教过的女孩。临带小改进城的时候,师娘时侠子给他俩包了顿大肉饺子,是用扁豆花调的馅。小满只吃过扁豆馅的饺子,没吃过扁豆花馅的饺子,那味道不是鲜,不是香,而是特别。刚入口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慢慢的,就有一股子蓬勃的气息,一股混合了阳光和草木的气息,覆盖整个口腔和味蕾。师娘时侠子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小满,这往后,小改可就交给你了,你要是敢欺负她,可别怪我翻脸!
小满说师娘你说啥呢,我怎么会欺负她?我“供”着她还来不及呢!“供”是这里的方言,指把某人像祖宗牌位一般敬着,高高在上。师娘时侠子说,我不是要你供着她,我是要你护着她,她一个小闺女,千里迢迢跟上你,你要有担待!
小满笑了,小满说师娘,哪来的千里迢迢啊?不就二百多里地嘛。时侠子喝斥他说你少给我二皮脸!闺女离了娘,一步也是千里,不是千里迢迢是什么?
正是扁豆疯长的季节,师娘家的房前屋后,开满了扁豆花。绿莹莹的叶子,紫莹莹的花嘟噜,在风中摇曳。
六月里(来)扁豆花开
梁山伯苦等(那)祝英台
哎呀再等也不来……
时侠子突然放开喉咙,唱起了“二夹弦”。小满一听就笑了,说错了错了,师娘!是祝英台苦等梁山伯!时侠子说你懂什么?自古都是男追女,世上哪有女追男?
阳光柔和下来,晚风流水一般,从叶子上漾过,漾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小改侧身站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小满,一句话也不说。师娘时侠子偷偷一笑,欠起身来,去够架子上的扁豆花,腰身上的线条,少女一般柔和。小满说师娘,你真漂亮!时侠子说漂亮什么呀,我再漂亮,能漂亮过小改?
这幅画面,永远留在了小满的脑海中,一闭眼就能看见。小满站起身来,胡撸了一把脸,问小改同屋的女孩说,你大号叫个啥?曹阮回来了,你给我个电话。说着一边往外走,一边摸出手机,准备存她的号码。女孩笑说我叫田瑞雪,瑞雪兆丰年的瑞雪,俺弟叫丰年。又说你真行啊丁国爱,我和曹阮一屋住着,你就真不知道我叫个啥?
小满决定去南校区,去找小改的辅导员。本来打算坐公交去的,最后还是打了一辆车。从老校区到南区的大学城,少说也有二十公里,公交要在路上晃荡两个多小时,小满心里着了火似的,等不迭。自打毕了业,他就没回过学校一趟,没啥意思,和老师也没啥感情,什么母校不母校的,走了就走了,一点也不留恋。和尉迟老师相比,大学里的老师,简直就不叫老师,上课没精打彩,下课包一夹就走,你问他什么问题,他眼皮子都懒得抬。要不就是拍当官的马屁,或是拍富人的马屁,和有钱有势的家长吃吃喝喝,让人看不上眼。对小满还好一点,也主要是为了剥削他的劳动,接了外头的项目,就给他打电话,要他帮着做。几十万的设计费,做下来也就给他个千儿八百,打发叫花子似的。所以小满从不主动给他们打电话,最近索性连电话也不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改的辅导员人不错,也是苦出身,一步步考上来,又一步步考出去,博士毕业后,才又回到了母校,做了辅导员。其实她专业挺好的,但也得先做三年辅导员,才能往专业上发展。她特别喜欢小改,为她争取了全额奖学金,还在教育基金会,为她争取了一个资助名额。
南区也是乱哄哄的,没个学校的样子,小满一边走一边皱紧眉头,心里烦透了。小改的辅导员看见他,老远就跑过来,说丁国爱我正要找你呢,你女朋友曹阮怎么一回事啊?都几天没来上课了!
小满的脑袋,又是“轰”地一下。
“陈……陈老师,曹阮她……她没在学校吗?”
据小改的辅导员陈红菊说,大前天晚上的班委会,她就没来参加,到的几个班委,也都不知道她哪去了。“手机也不开,她到底想干什么啊?”陈红菊抱怨说。小满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找她,陈老师……小满犹豫了一下,问:“曹阮她……她不会出事吧?”
“出事?”陈红菊吃惊地看着他:“会出什么事?你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小满说我没发现什么,我就是瞎猜。听他这样说,陈红菊才松下一口气,说你先别着急,你和我一起,去找林明雅问问,问问不就知道了嘛。
林明雅是小改的“闺密”,省城人,时常拉小改去她家里吃饭。城里女孩,像林明雅这样的,如今真不多见。她爹妈都是市委的干部,虽说不是什么领导,但也都在关键部门的重要岗位,但林明雅一点也不“各色”,不像别的城里同学,看不起乡下同学。林明雅也正在找小改,因为找不着,都打算到画室去问小满了。小满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脑袋嗡嗡直响,再往下,就只看见林明雅的嘴巴在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丁国爱!”陈红菊推了他一把,大声说:“你再想想,她会到哪里去?还认不认识什么人了?”
小满挣扎着,勉强恢复了思维。他说我听我画室里的学生说,大前天晚上,看见她从我老板的小区里出来,上了一辆车。
“一辆车?一辆什么车?”
“这我不太清楚,”小满犹豫着说,“黑的,什么牌子的,就不知道了。”
陈红菊主张立即报案,摸出手机来就拨号。小满一见,慌忙摁住,说陈……陈老师,你先别忙着报案,我觉着曹阮她……她也不像是被劫持,这就报案,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陈红菊之所以主张立即报案,是因为去年失踪了一名女生,十多天后被发现死在离学校几公里外的绿化树丛里,家长把学校告上了法庭。那以后学校就硬性规定,学生离校两天没有消息的,要立即上报校保卫处,同时上报公安机关。
“如果一失踪就报案,学校怎么也不会这么被动。”院长在紧急召开的全校处级干部会议上,反复强调说。
所以尽管小满不同意,陈红菊还是把电话打到了校保卫处。立刻就来了人,询问小满,倒像小满是犯罪嫌疑人。小满说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大前天的晚上,我们一起在龙虾一条街吃宵夜,后来她就回去了,也没让我送她。
“几点?”保卫处的人问。
“不晚,八九点钟。”
“到底是八点还是九点?”
小满有些恼火:“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时间!”
“这位同学,”匆匆赶过来的娃娃脸小警察挤过来,放缓语气说:“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你刚说你没送她,你为什么不送她?”
小满沮丧道:“不是我不送,是她不让我送!”
“她为什么不让你送?”
“我怎么知道?”小满又开始不耐烦起来:“这你得去问她!”
小警察笑了,说冷静,冷静!你想想,平常呢?平常她让不让你送?小满想了一下说,平常她都让送的,那天她接了一个电话,就急急慌慌拦了一辆车,走了。
“什么人打给她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小警察想了想,又问:当时你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吗?
小满犹豫了一下:异样倒没什么异样,就是……她接电话的时候,走到一边去了。平常她接手机,从来不避我。
“不会是受人胁迫,”小警察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水笔,一边分析说:“她是去见什么人,你不认识的人,或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人,你想想,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
“那……这以后呢,就没人见过她?”
“有!”小满说:“我艺考班的学生,看见她上了一辆车。”
“什么车?”小警察立即警惕起来:“看清楚车牌了吗?”
见小满一问三不知,小警察站起身来说:“走!你问问你那学生,看看从他那里,能问出点什么!”
看见那辆车的,是桑步独。
桑步独说是的,是我看见的,我看见小丁老师的女朋友曹美……老师,上了一辆奥迪A6,我刚想喊她,车就开走了。
“什么什么?”小警察打断他:“不是说叫曹阮吗?”
背地里对小改,桑步独喜欢用曹美纯子来称呼,真美真纯啊,桑步独感叹说,我要是长大了,就去追求她!周主任喝斥说你胡说什么呢你?她多大,你多大?她都能当你妈了,你知道不?
桑步独说妈!你知道什么呀?
画室里几乎所有的男孩,都喜欢小改,女孩则普遍评价不高,说她土,眼睫毛长是长,可一点也不翘,有什么好看啊?小满说步独,你看没看见那辆车里,坐着什么人?是往哪个方向开的啊?
小警察说你别插话!
据桑步独回忆,小曹老师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他看见后排车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也不是脑满肠肥的那种,看不大清楚。开嘛……就是往大门的方向开,正是晚高峰时候,乱哄哄的,“再说了,”桑步独说:“我也没想到小曹老师她……她会出事啊!”
桑步独的话,加重了小满的不祥,他的心情更糟了。根据桑步独提供的车号,小警察很快就查出,那辆奥迪A6是海臣集团蔡总的车,小满一听就跳了起来,要去找“朱胖子”算帐。
大约是两个月前,画室老板朱孩羔找过小满一回,说是海臣的董事长蔡新民,想让小改辅导他儿子功课,小改不敢答应,让来找他商量。小满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辅导什么功课啊?不就是想找个借口,接近小改吗?现在的有钱人,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公然包养女学生,还美其名曰做辅导。也有那不要脸的女生,自己贴上去的,让有钱的老头包了,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四处炫耀。小满说不管,谁说也不管!她一个艺考生,自己的文化课都不好,能做什么辅导?
后来,朱胖子又找过他几回,还没张口,就让他堵回去了。他说曹阮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敢背着我,到什么人家里去做辅导,你就别回来见我了!
小改说丁国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事后来没人再提起,小满也没再问,现在看来,朱胖子没死心,他们私下里一定有过接触,而且还不止一次,只是瞒着自己罢了。小满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羞辱。他想朱胖子你敢骗我,你等着!还有你,曹阮!你也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无辜!
这么想着,他就推开众人往外走,陈老师想去拉他,一把没能拉住,让他挣脱了。
朱胖子的小区兰博花园城,是本市数得着的高档小区,整个小区占地1000亩,其中有400亩生态园区,已开发的东苑、西苑、南苑、北苑,花木葱笼,静谧无声。据说它的总体规划,是由美国WY国际设计公司主笔,环境设计则由国内最著名的苏州园林设计院和美国peridian景观公司联袂完成,所贯串和突出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因此门禁也特别严,没有门卡,根本就进不了大门。小满愤怒而且急噪,一掌推开拦他的保安,就要往里闯,让保安拦腰抱住了。小满急了,说兄弟我女朋友让朱胖子拐走了,我得去找她,你也是农村来的,你得帮我!保安说兄弟我是从农村来的,我是想帮你,可你这么着,是要砸我的饭碗啊,我刚进城,找个工作容易吗?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手里的对讲机大声呼叫,很快就招来了几名保安,不由分说,把小满摁住。小满挣不脱,就骂他们是富人的狗,只会冲着有钱人摇尾巴。保安队长说兄弟,你这话犯众怒,你这话不该说啊。今天我不捆你,也不通知派出所,派出所一来人,你就是治安处罚!小满说你通知派出所好了!把我关起来好了!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狗,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们吗?
还没到下班时间,小区入口处的休闲广场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几个散步的老头老太太听见了,停下脚步,远远地站着,吃惊地往这边看。
小满绝望极了,不由得就蹲下身子,哭了起来。保安队长拍拍他,安慰说兄弟,你哭什么,不就是个女人吗?老话说夫妻如衣服,何况你还没成夫妻呢!小满说哥你是不知道,你没见过她。保安队长笑了,说我在“兰博”几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再漂亮的女人,不还是个女人?兄弟你听我一句劝:现如今的漂亮女人,都是给有钱人预备的,咱个乡下孩子,能拢得住吗?小满没听见一样,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看着迎面过来的汽车,心想撞死算了!
身后传来保安队长的声音:兄弟,听哥一句,千万千万别干傻事,你乡下的爹娘,还等着你给他们长脸呢!
这一天,小满到底没能找到小改,小改的同屋田瑞雪,也没打来电话。后来在拘留所里,小满一次次回忆起那天的情形,回忆自己怎样坐在黑暗里,不断拨打小改电话的情形。“你所拨打的手机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他不是不知道,小改的手机,此刻是在她出租屋的床上,可他就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拨打这个号码。在机械的重复中,小满的大脑慢慢变得空洞,再后来,就麻木了。
小满让师娘时侠子给自己拾掇几身衣裳,他要出去一阵子。
回来有些日子了,小满的状态在慢慢恢复,至少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去兰博花园城的第二天,画室让他闹腾了个底朝天,最后是桑步独他妈报了警,派出所来了人,才把狂怒的小满给制服了。朱胖子吓得连面都没敢露,几个打工仔幸灾乐祸,抱着胳膊,站边上看他砸。桑步独他妈说小丁老师你消消气,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桑步独打断她说妈,你少说这种没原则的话!诱拐别人的女朋友,就不要负法律责任吗?
小满被带走的时候,家长们一起过来阻拦,说你把他带走了,我们孩子怎么办啊?也是,离各省“艺考”没几个月了,家长们能不着急吗?管片民警说你们孩子怎么办?你说你们孩子怎么办!照你们这样说,我就可以不执法了?桑步独他妈一看,再不伸头不行了,就拉了那民警一把,说叶,叶!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管片民警姓叶,在大院里人头很熟。
“周主任,”小叶笑不哧哧道:“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我接了警,就得处警,这警……是您报的吧?”
“是我报的!”桑步独他妈承认说:“你就是接了警,也不一定要把人带走,不是还有罚款吗?行政拘留5天,或是处以1000元罚款,条款……是这样说的吧?”
“我没钱!”小满咆哮道:“有钱也不交,拘留我好了!”
这就没法谈了,管片民警小叶冷笑笑,说你们听见了吧?这个样子,我还不把他带走,出了事谁负责啊?就这样,家长们眼睁睁看着派出所的人把小满带走,开了个行政拘留7天的处罚。实际也没蹲够7天,第3天傍晚就给放了。拘留所老吴一边办手续,一边说小子哎,来头还不小嘛,有人保你来了!出去以后接受教训,别再惹事生非了!小满说我不走,不是还没蹲够时间吗?老吴说嘿!你小子牛是吧?拘留所是你开的是吧?你说不走就不走?你说住下就住下?
是朱胖子交的钱,估计数目还不小,像他这种有钱人,都是在辖区里挂了号的,不狠敲他几个,拘留所能放人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也是息事宁人,毕竟冤家易解不易结嘛。刚走出拘留所的大门,小满就接到了小改的电话,说是要和他谈谈,让小满一口回绝了。小满说没什么好谈的,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你自己愿意的吗?小改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机挂了。
当夜,小满就坐上火车,回了牛眠老家。
刚回来时当然不行,跟丢了魂似的,这些天好多了。师娘时侠子问:满,你说出去走走,你是去哪里走走?是回省城吗?
师娘时侠子一开始,怎么也不信是小改变了心,她甚至怀疑是小满自己搭上了什么城里的女人,把小改给甩了。
现如今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有吗?她说你少胡说八道,小改不是那样的人!从我屋里出去的闺女,能去给人家当二奶?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小满说师娘我不骗你,小改她真的跟有钱人跑了,不信你给葛胜打电话。时侠子说我不给葛胜打电话,我也不信,我只管问你要人!小满我把小改交给你,是要你把她扔在城里,一个人跑回来的吗?
时侠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满知道,她嘴上虽然不承认,心里已经信了小满的话。
那一夜,小满和尉迟老师,在学校的画室里几乎坐到天明,爷俩几乎没说话。乡村的夜,还是安静,只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从平原深处传来,很快就平息了。如今的镇子,也不像个镇子,年轻人都奔了城里,镇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子。要不是“牛中”的“艺考班”在这顶着,镇上就几乎见不到年轻人了。11月的淮北平原,已经很有些寒意,到了下半夜,屋里更冷了。但月亮很好,清亮亮的,能看见一排排的画架,整齐地站着,架子前的水彩静物,发出幽暗的光。尉迟老师说国爱,你说老师这一辈子,就窝在这么个穷地方,值吗?小满说值!怎么不值?就冲我师娘,老师你这一辈子,也值了!
四野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从平原深处传来,很快就平息了。万物都在沉睡,能听见下霜的声音,沙沙沙沙,稍一分神,就听不见了。小满说老师我不回城里了,我回来跟你干,明个你和俺师娘说说,让她给我说个媳妇吧。尉迟老师说丁国爱,这可不是件小事,你可想清楚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在乡下待得住的?更何况是一辈子!小满说我想清楚了,城里没啥好留恋的,尔虞我诈,男盗女娼,不是咱待的地方。我回来跟着你,好好办咱的班,镇上的楼又便宜,不强过咱在省城当蚁族?尉迟想了想说行!你想清楚了就行,人这一辈子,在哪过不是过?关键是有个好女人!我明天就和你师娘说,只要你愿意,这十里八乡的闺女,还不是任咱挑任咱拣吗?说过这话,爷俩就站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出来一看,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霜,屋檐,门窗,树木,草垛,全都白了。
太阳出来了,鸟雀子叽叽喳喳,在街道上觅食,看见有人过来,“扑棱棱棱”飞走了。
后来,时侠子不止一次问她男人,那一夜你和小满去了哪里?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他一回来就喊饿,问我要面汤喝。这之前,小满一直不肯吃东西,一个人在里屋,大睁着俩眼珠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尉迟剑说你是师娘,要有个师娘的样,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老爷们的事,问这么多干什么?时侠子说嘁,还长本事了!这个家要不是我,能有个家样吗?尉迟剑忙说是是是!这个家全靠你,这不,给国爱说媳妇的事,不还得靠你去张罗吗?
听了这话,时侠子吃了一吓,连忙问:啥啥?你说啥?
尉迟剑说我说啥,我说让你去给丁国爱,张罗个媳妇!
所以这会儿,师娘时侠子一边拾掇东西,一边问小满:那衣桥的那个闺女,你还看不看了?
小满给他师娘提条件时,提了两条,一是女方要漂亮,二是女方要没去城里打过工。时侠子说这头一条容易,二一条就难了。如今哪有没去城里打过工的闺女啊?不都十五六岁就进城了。小满说不管!就这条不管!从城里回来的闺女,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大闺女了!
最后总算是扯葫芦挂瓢,在牛眠镇十多里外的衣桥,相中了一个。漂亮不算多漂亮,容长脸,细眉细目,不过个高,身条子不错。没出去打过工,不是不想出去打工,是因为屋里她奶奶年岁大了,得了老年痴呆,她打十一二岁起就跟着她奶奶,寸步不离,怕她走丢了。这不,她奶奶上个月刚过世,才说要收拾收拾,跟人去深圳打工呢,时侠子就找上门来了。见时侠子把小满夸得一朵花似的,那闺女的娘笑着说,妹子我说句话你可别在意,他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不在城里找一个?
时侠子想了想,就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那闺女从里屋走出来,拦住她娘的话头,大大方方说俺婶子,你回去就跟他说,我虽说初二就下了学,可我侍候俺奶的这几年,把高中的功课,全都学完了。
就是这句话,让时侠子知道了她的厉害。她回来后对国爱说小满,这样的女人,你还挑什么?
小满是冬至那天走的,先到的徐州,再从徐州转车去杭州,走前,吃了他师娘时侠子亲手擀的面条。“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这是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坐在夜行的列车上,小满的心安静极了。
临行前的头一天,他和他师娘时侠子,一起去了衣桥,相看了“那闺女”。小满很满意,不是说长相,在小满看来,那闺女长相一般,关键是心气高。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过日子,讲究的就是个心气。有心气,苦日子能过甜,没心气,好日子也能过苦。小满他娘活着时,说过一句话:出门看她头和脚,进门看她瓢和锅。女人利落不利落,贤惠不贤惠,一看她穿戴,二看她锅灶。那闺女的穿戴,甚合小满的心意,一件灯草绒的小花袄,穿身上不长不短,不肥不瘦,肩是肩,腰是腰。更难得的是举止大方,说话得体,看见小满他们过来了,主动迎上前来,大大方方地问俺婶子,这就是你给俺介绍的丁同学?
“丁同学”,后来,小满一想起这个称呼,就想笑。
闺女叫端阳,比小满小一岁,是五月端午那天出生的,所以叫了这么个名。他师娘时侠子听了,一拍巴掌,欢喜道:哎呀呀!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吗?再没有比这样的姻缘,更可人意的了!
回来的路上,师娘时侠子一个劲问小满,你俩人刚才在屋里头,都说了啥话?她问没问你小改的事?也没许下再见面的日子吗?
小满说哎呀师娘!你絮叨个什么劲啊,她和我说了啥,我还能都和你说?
他师娘时侠子,就喜得一路上“咯咯”地笑。她说满啦,我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师娘这一辈子,啥人没见过,啥事没经过?你摊上这闺女,是你一世的福气,就是比小改,也不差!
见小满不说话,时侠子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忘不了她,可她再好,不是相不中咱了吗?小满说师娘你错了,不是她相不中我了,是我相不中她了。时侠子说这就对了!你知道你老师,当初是怎么相中我的吗?这么些年了,这一段,我还从来没和旁人絮叨过!
小满问怎么相中的?师娘师娘,你快说说!
时侠子想了想说,那是个干冬,一冬里没有下雪,天干冷干冷的,浍河都冻严实了。我在集上卖炒花生,供俺兄弟念书,从桃山集到马栏集,你老师一集一集地跟着我。先也不知道他是跟着我,他不是背着个画夹子,走哪画哪嘛。那天在马栏集头上,我蹲着,给掌鞋的大爷暖手,就让你老师看见了。
这地方把补鞋叫“掌鞋”,也就是给鞋打掌子。那是个五保户,无儿无女,住在生产队的牛棚里,生产队解散了,就在集上给人掌鞋,混一口吃喝。每到逢集,时侠子都给他送一捧炒花生,老人牙口好,满口的牙,一个没掉。就是手上老裂口子,皴的小孩嘴似的,看着心疼死人了。时侠子就伸出自己的小手,给他暖手,说大爷大爷,你看你这么大的手掌心,咋还没有我的手暖和?
想起少女师娘蹲下身子,把老人粗糙的大手,焐在自己手心里的情形,小满流泪了。
透过车窗望去,两边是冬眠的庄稼,和日渐凋敝的村落。太阳似落不落,土地一望无际,有一种类似于乡愁的情绪,在天地间缭绕。平原上的村庄,在日渐稀少,很多庄子都消失了。过去这一带,人烟有多稠密啊,逢集的日子,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小满有些难过。天光慢慢地黯淡下来了,不时有璀璨的灯火,从远处扑过来,一晃就过去了。那是城市的辐射,以日益密集的人口和灯光,把乡村吞没。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没有了儿时的麦场,没有了高高的草垛,没有了朴素的村姑小芳,没有了清澈的小河。看着窗外黑黝黝的田野,小满的内心忧伤极了。他准备从杭州回来后,就去衣桥下定礼,他今年周岁23,虚岁25,也该成家立业了。
娘!坐在轰隆隆行驶的列车上,小满在心里喊了一声娘,觉得舒坦多了。
这是2007年12月22日,农历冬至的晚上,小满离开老家牛眠,去往杭州。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杭州的美院摸摸底,然后赶回来,在本省的考场给人当枪手。八大美院的专业考试,最早从每年的1月10号开始,加上各省的艺术院校和艺术类专业,前后要持续两个多月。今年,全国157所高校在本省九个考点设点组织艺术单考,招收4000多人,考生则高达15万,很多人就是给人当基数,白送报名费罢了。朱胖子的强化班里,年年都有几个画不出来的考生,家里有几个钱,又急着考走,这种情况,就只能找“替考”。因为画得好,从大一开始,就有“艺考黄牛”找到他,要给他拉生意,都让小满拒绝了。他可不想因为这个,让学校开除了,虽说回报大,可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一败涂地。他只想安安稳稳,在画室里挣几个辛苦钱,把自己供出来,再找个好工作。“艺考黄牛”很气愤,说我日你姐的丁国爱,捧着个金盆子讨饭吃,我真服了你了!
这一回,是小满自己找的黄牛,那孙子一听是小满,喜得话都说不利落了。他说丁国爱你个狗日的,你总算想通了?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是有钱,你对象能跟人跑了?小满说你嘴贱是吧?找死是吧?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不把你活劈了!
他是想挣几个钱,把家里的屋盖上,如今在庄子里,已经找不着他家那样红砖红瓦的小平房了。红砖红瓦是包产到户以后,富裕起来的农民,起的第一批新屋。如今家家都起了小洋楼,墙外头贴上瓷砖,门楼子垒得老高。他娘死得早,他爹好喝酒,两个哥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还都是光棍一条。去年他二哥从南边打工的城市,带回来一个贵州妹子,人家一进他家院子,一看那三间小趴趴屋,当场就翻了脸,不愿意了。所以不管咋说,先把屋盖起来再说,就是他俩哥不回来,不还有他老爹在嘛,也不能太将就了。要是还在省城,也就不操这份心,反正眼不见心不烦,管不了许多。可如今不一样了,如今回到了镇上,再不把屋盖上,脸上就挂不住了。再说他不是还想在镇上买套商品房吗?他问了,百十平米,再便宜也得9万,靠着给尉迟老师做助手,挣补习班的钱,啥时候能付上首付?
所以这个考季,他就接了7单生意,其中有两个人,指名考杭州的A类院校。小满开价不高,八大美院,一个3万,二本减半,只包专业,不包文化课。专业课是三门:素描、水粉、设计,或是素描、水粉、速写,没啥大差别,一样考。身份证、学生证、准考证啥啥的,都不要小满操心,自有黄牛去准备,他只要提供一张电子版的标准照就行了。黄牛也不是一个黄牛,而是很多黄牛,有专管拉生意的,有专管处理证件的,有专管疏通渠道的,分工不同,形成一根替考产业链,各管一段,各负其责。负责处理证件的人,会把他照片上的眉眼,PS到考生的照片上去,让它看上去似像非像,比较好混淆。钱是预付一半,成绩单下来以后,再付另一半,要是过不了分数线,剩下的钱就不给了。小满有把握,让这七单生意“完胜”,以他在艺考界的名头,他要再考不过去,就没人考得过去了。之所以还要去趟杭州,是想温习一下美院的画风,这样考起来更有针对性,更有把握。
杭州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是背着画夹,提着行囊的艺考生,有一种匆忙而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小满找到在美院油画系读研的大学同学,先把行李扔他宿舍,然后跟他去了他老师的画室,看考生们怎么备考。没什么可看的,看一眼就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他们的素描更重结构,水粉更重丰富性和统一性,对色彩的纯度要求不高。不过到底是著名的美院,就是比一般院校厉害,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把自己的牌子砸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就是跟他同学一起找老乡喝酒,别看是在杭州,老乡还真不少,光是牛眠镇的,就有十好几个。都是尉迟老师的学生,最老的那一个,比他大了将近20岁,读了研,留了校,在美院当了多年老师,如今都是教授了。人说“和尚不亲帽子亲”,见了小满,热情得不得了。让小满意外的是,这里居然还有人知道他,他们说嘿嘿,丁国爱!早就听说过你,今天终于见着真人了!
这让小满又惊又喜,嘴里却说哄我呢吧?别都尽拣好听的说!众人道怎么是哄你?尉迟老师的高足,我们的小师弟,素描考了97分,比我们谁考的都高。这下小满真信了,不由得就放开手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里那块疙瘩,也慢慢化开了。杭州的冬天,真不像个冬天,又湿又腻,让小满受不了。要说气候,还得是淮北平原,一年四季,春是春,秋是秋,该冷的冷,该热的热。登了六合塔,喝了龙井茶,逛了苏堤和白堤,小满就想回去了。临行前,他同学陪他去了趟丝绸商店,给端阳买了一条丝巾,他同学让他选条橘红的,要不果绿的也行,他却坚持选了烟灰色。
烟灰是小改喜欢的颜色。
“你真就打算待在牛中,不打算出来了?”他同学问他说。
小满想了想,说是!我就打算待在牛中,不打算出来了。
他同学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小满是天合黑时候,从桃山集下的车,等从车站走回牛眠,天都黑透了。
这地方把天似黑不黑,叫做“合黑”,暮色四合的意思,是很古老的词汇。
正是冬闲时候,一路上没什么人,大地很寥落。生产队那会儿,年年冬天上河工,新汴河、茨淮新河、沙河、颍河、北淝河,沿淮十多个县,几千个生产队,十多万人汇集在水利工地,红旗招展,热火朝天。小满他娘就是小满他爹从河工上领回来的,当时,小满他爹是突击队长,年纪又轻,长得又排场,他娘是邻县的铁姑娘队,两个队的河工紧挨着,天天你追我赶,打擂台,比进度,不知啥时候,俩人就对上眼了。所以小满他爹和小满他娘,感情出奇的好。他娘嫁过来时,也没要彩礼,是戴着大红花,坐着拖拉机,由她娘家公社的干部,敲锣打鼓送过来的。“猪肉炖粉条,好面馍馍尽吃,哎呀,真叫拉馋!”一直到今天,小满他爹说起来,还口涎直流,把河工上的伙食,美化得上了天。这地方把白面叫做“好面”,把解馋叫做“拉馋”。实际小满也知道,河工上哪有什么好面馍馍啊,河工上吃的最多的,是红芋面窝头,和红芋干子稀饭。“红芋饭,红芋馍,离了红芋没法活”,午季的小麦,秋季的黄豆,都是要全部上交的,哪来的好面?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吃了一顿白面馍馍和猪肉炖粉条,小满他爹就记心里了,这一记就是三十多年。按说现在的日子,不比那时好上百倍?顿顿精米细面,肉啥时候想吃啥时候吃,可小满他爹就是不满。再都没有那样的光景了,小满在心里感叹。如今的农村,家各家,户各户,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你别说让他出河工了,你就是让他在村道上铲一锨土,他也得问你要钱。虽说没赶上,小满却很向往生产队的时光,尤其是向往河工上的热火朝天,红旗招展。
晚上7点多钟,城里正是华灯初放,人声鼎沸的时候,乡下却已是一片黢黑,走到路上,连个人影子都不见。乡下和城里,还是天壤之别。进了镇子,才有稀稀拉拉的灯火,那是网巴、台球室、美容美发厅,和几家名为“大酒店”的小酒店。小满先是奇怪,怎么没在街上遇见“艺考班”的学生啊?往常这时候,他们正呼朋引类,四处乱窜呢。正想着,他师娘时侠子迎出门来,大声问:是小满吗?谁动静这么大啊?可是小满?
尉迟老师不在家,带几个尖子生上徐州去了,小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艺考班”已经结束。算算日子,离“艺考”开始也没几天了,城里的学生还好说,农村的学生,就得赶紧回去筹钱了。虽说报名费才一百元,不算多,可是要想多报几所学校,就得好几百元。再说光报名费吗?还有吃喝呢,住宿呢,车票呢,从一个考点到另一个考点,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不都得花钱?小满自己那会儿,外省组织的艺术单考,他就只考了一个杭州,还不是为了考上,而是为了考出高分,给尉迟老师一个交代。
也幸好尉迟老师不在,不然问起来,还真不好回答。小满隐约觉得,他去杭州干什么,尉迟老师心里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挑明罢了。要是换作以往,他是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做的,但是经了小改的事,他似乎也想通了。嘴上不说,实际小满知道,小改的事,对尉迟老师的打击很大。他这些年窝在“牛中”,不怎么接触社会,对外头发生的一些事,没什么心理承受力。他又不爱说,有什么事,都窝心里。不像师娘时侠子,吵一架,哭一场,咋呼完了,就完了。小改出事以后,尉迟老师失踪了一天一夜,几十个学生找疯了,也没找见他。学校很慌张,要报派出所,让时侠子给拦住了。时侠子说没事,他一个大男人,能出啥事?他这是想不通,一个人躲出去,跟自己较劲去了。他回来以后,时侠子也没问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喝完后把他领到里屋,盖上被子,让他睡了。
小满后来问过他师娘,他老师这一天一夜,到底去了哪里?时侠子说他能去哪里?他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着。你没看见,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让露水打湿了。所以小满很是庆幸,自己从杭州回来,不用直接面对尉迟老师,否则他问起来,还真不好编瞎话。
他单纯得就像个孩子,几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说,他怎么信,让你不忍心去骗他。
他师娘时侠子一边洗手和面,给小满擀面条,一边絮絮叨叨,说你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早知道你今黑里到家,俺娘俩就等你一块吃了。
小满说嘁!我又不是客,等什么?
师娘时侠子擀的面条,那才真叫面条,又细又长,又滑又韧,煮再长时间,也不粘汤。是用鸡蛋清和的面,再炝上几粒葱花,那个香啊,把小满肚里的馋虫,一下子都勾出来了。这还不算,又抓了一把干扁豆花,用开水泡上,一会会功夫,端上来堆尖一盘扁豆花炒鸡蛋。扁豆花、南瓜花、洋槐花、紫槐花,时侠子全都能摘下来,晒干了,留着冬天烧汤,或是炒鸡蛋。小满连汤带水,呼呼啦啦,一气吃了两大碗,吃得浑身冒汗。时侠子说小满你这是回来了,你不回来我也得给你挂电话。小满问有啥事啊,还非得挂电话?时侠子说有啥事,你说有啥事?衣桥那边,催日子了!
小满走的第3天,端阳她爹就过来了,说是说赶桃山集,顺道过来看一眼,实际是专程跑这一趟。端阳她爹说大妹子,我也是实话实说,小丁老师今年25,俺闺女今年23,这么大的闺女,在咱农村里,孩子都满地跑了。可俺闺女你也见了,不聋不哑,不秃不麻,没啥可褒贬,就是为了侍侯她奶,把亲事给耽误了。如今既是你这头满意,俺那头也满意,就再好也不过,我和她娘商量了,想请大妹子做个主,在这个年里头,就把事情给办了!
时侠子说哟!年里头?那可没多少日子了!
端阳她爹说怎么没多少日子?离过年不是还有一个来月吗?时侠子仍在犹豫,说一个来月,能忙得迭吗?端阳她爹说这有啥忙迭忙不迭的?选个日子,先把“定”下了,再把“证”扯了,就手看下请酒的日子,不就齐了?
这地方把“来不及”,叫作“忙不迭”。时侠子想了想,一拍巴掌说嘿!你是女家,你不挑眼,俺这头还有啥话可说?就是小丁老师屋里,他娘死得早,他爹又好喝两口,到如今也没能把个屋盖起来。说着,就拿眼去觑端阳她爹。端阳她爹笑了,说大妹子,你也别紧拿俩眼瞅我,在这上头,我和旁人想的不一样。俺闺女嫁的是人,不是嫁屋,屋再金贵,还能赶上人金贵了?时侠子说老哥哥,你这话我爱听,你这话算是说到我的心窝里去了!就是……就是这日子口说声就到眼面前了,总得有个地方住吧?端阳她爹说这还不容易?他不是中学里的老师吗?我看学校里,空屋多得很,看跟谁借一间先住着,不就行了?时侠子长出了一口气,一拍巴掌,欢喜道:这不是怕你挑眼嘛,老哥哥!你要是不挑眼,俺还有啥话好说!
早些年,学校为了留住人,起了几幢宿舍楼,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本校员工,产权归学校所有。还是留不住人,但凡有点门路的,都走了。因为没有产权,不能交易,走了的人又不愿把房子交出来,很多房子就这么空着。赁个小套先住着,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原先时侠子怕女家不愿意,现在看来,是时侠子多虑了。
“两家老人,是不是得先见个面啊?”时侠子问小满:“要不,你明天回趟丁疃,先和你爹说一声?”
“说啥说啊,”小满一边收拾案板,一边满不在乎道:“你是师娘,你做主就行,俺爹那里,只要请酒那天,让他坐头席就行了!”
到衣桥去下“定”,颇富戏剧性。
依着小满的意思,带8000块钱现金就行了,什么烟啊酒啊,半扇猪一只羊的,这些虚虚茬茬,乱七八糟的讲究,就都免了。也别雇车了,就走着去,小满在城里几年,难得有步走的机会,也难得这么好的太阳,顺道可以看看田野上的庄稼。反正又不远,不就十几里地嘛。他师娘时侠子一听,立马就炸了,说那怎么能行?你这么着,人家女家还不得骂我不识数啊?小满说那咱就把钱揣回来,这个“定”咱就不下了!时侠子瞅瞅他,有意吓唬他道:你说的是真话?那要这么着,还不如不去了!
小满就笑了,说师娘,你别老拿话“攮送”我,去不去的,还不是你老人家说了算吗?
“攮送”是普通话“噎人”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
车当然还是雇了,头一回正式登老丈人的门,要是步走着去,还不让人把大牙给笑掉了。礼是两条红皖烟,两箱口子酒,都是地方上的名烟名酒,一般人家“下定”,可不下这个。一般人家“下定”,是两条渡江烟,两箱高炉酒,这在农村里,也算是高级的了。师娘时侠子还要砍半扇子猪过去,让小满坚决否定掉。小满说旁人是啥烟,咱是啥烟?旁人是啥酒,咱是啥酒?不比那半扇子肉值钱多了?时侠子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是不能打咱这里,把规矩给坏了!
小满激她道,我丢不起那个人,要是那样,我就不去了!
他话还没说完,时侠子就伸出手去,作势去撕他的嘴,让小满躲开了。小满一边抱头鼠窜,一边求饶说师娘师娘!这时候你可不敢毁我的容啊,你要是毁了我的容,那个什么马端阳,可就不嫁我了!
打上初中起,小满就在尉迟老师屋里吃,屋里住,看师娘时侠子比亲娘还亲,娘俩闹惯了。小满说师娘我实话跟你说吧,不送这半扇子猪,是端阳的主意,俺俩昨晚上在电话里,都商量好了。时侠子气鼓鼓道,你个狗不吃的孩子,你为啥不早说?你这是有意气我!
是逢桃山集的日子,卖葱的,卖蒜的,炸油果子的,煎包子的,在公路两边一铺铺排开,全都占着道。集上人潮汹涌,人声鼎沸,车轮子根本转不动,挪了半个多钟头,总算挪出来了。俗话说“河里无鱼市上看”,说是说农村没人了,可一赶集,就知道人多了。师娘时侠子看着路两边琳琅满目的货物,说小满,你说城里有啥好留恋的?咱农村里的日子,如今也不孬!
太阳刚过一竿,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别提多舒坦了。小麦还没起身,平原一望无际,透过浮动的光影,能看见远处的村落。小满长出一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师娘!我往后就跟着你,这日子也过不孬!
衣桥那边得着信,早就在村口候着,远远看见车,一忽隆就迎上来了。乌泱泱一大片,女人和孩子居多。学校里正放冬假,小孩子们全都在家,村子比往常热闹。女人呢,也没多少年轻女人,都是30旺岁、40不到的年纪,穿得大红大绿,手上金戒指,耳朵上金耳环,一样也不少。车还没停稳呢,就都拥上来,扒着车厢往里看。端阳她娘伸头看了看,一看缺两样,当时就把脸挂下来了。
“别搬别搬,先别忙着往下搬,”端阳她娘说:“他婶子,我看你还是让车掉个头,开回去算了!”
端阳她爹原先在家门口站着,大概是觉着情况不对,三步两步地跑过来,一边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端阳她娘冷笑笑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人家这都摢你脸上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
她不说也没人在意,经她这么一说,众人这才看出,下的礼中少了最要紧的半扇子猪肉。妇女们就乱哄哄的,一下子炸开了。端阳她娘的脸,更加挂不住。她气哼哼道他婶子,我也不是一定要那半扇子猪,一架子羊,现如今又不是从前,谁还吃不起个肉?就是你这样,不是拿俺闺女不吃劲吗?这让俺往后在庄子里,还怎么昂脸走路?
时侠子懵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应对,只一个劲地赔不是,说亲家亲家,你先别着急,你听我一句,好不好?端阳她娘根本不容她开口,就使劲一甩胳膊说,你别拉扯我,我不听,我也没脸听,你还是让车掉个头,开回去算了!
“丁国爱你个狗不吃的孩子,你可气死我了!”时侠子拉着哭腔说。
打从开始,小满就没说话,这会儿上前一步,拉起时侠子的胳膊说师娘,你哭啥哭啊?人家撵咱走呢,再不走,可就不好看了!
说着,就指挥司机掉头。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众人都愣住了,停止了喧嚣。端阳她娘大概也没料到,形势会急转直下,先还站在上风口,一副不饶人的劲头,这一下抓瞎了。她说丁疃的,你下的这份半吊子彩礼,你你你,你还不容我说话了?
端阳她爹一步蹿上来,二话不说,扫脸打了他女人一巴掌,说你个败家的老娘们,给我滚家去!我还没死呢,这儿哪有你说的话?
时侠子也没料到,端阳她爹会当众打老婆,慌不迭地上前去拉扯,一边劝他说亲家、亲家!你可千万别动气,这大喜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众人见势,就也一忽隆拥上来,说就是就是,这大喜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呢,闹的什么气啊!端阳她爹这才缓下声气,对时侠子说他婶子,俺屋里的没啥成算,说话顾头不顾腚,你可别和她一般见识啊!
端阳走上来,不紧不慢道:娘,你弄这一出,是想干啥啊?
端阳她娘还想争辩,让她爹一睁眼,给瞪回去了。
时侠子一看,赶紧戳戳小满的腰,让他说话。
小满瞄了端阳一眼,咳嗽一声,笑不哧哧道:马端阳,咱俩电话里可是说好了的,一不送猪二不赶羊,是这话吧?
妇女们“轰”地一声笑起来,纷纷说你看看你看看,拉扯闺女有啥用?这还没出嫁呢,心就向着婆家了!端阳说是,是我说的。我还说了,你就是一分钱彩礼不下,我马端阳也照样跟你走,你怎么不把这话,也学给俺娘听听啊?
端阳她娘一屁股坐到地上,扯开喉咙,边哭边骂道: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你这是要气死我呀……
小满是半夜里,突然醒过来的。
夜正黑得深沉,乡村很安静。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一个激灵,突然醒过来,仿佛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他想了想,没有什么事,但仍然感到,黑暗中浮动着不安的气息。
去衣桥“下定”,以闹剧开始,以喜剧结束,最终双方握手言和,皆大欢喜。吃了晌午饭,端阳就跟着他的车一起回来了,预备第二天上午,到民政上去扯结婚证。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只要下了定,摆了酒,这个婚就算结了,农村里,讲究的是名正言顺,管它合法不合法。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都有了法律意识,不管咋样,先把“证”扯了再说,摆酒不摆酒的,倒在其次了。有那常年在外打工的,只回来扯个结婚证,根本不请人坐席,就把婚事办了。当然,这样的人家,会遭到村里人的笑话。师娘时侠子说小满,照我冷眼旁观,端阳这闺女,比小改也不差!小满说她比小改强,师娘!小改要是像她,能跟旁的男人跑吗?
小满后来知道了,小改根本不是去给那个什么蔡总的儿子,去做家庭教师,而是做了他的女秘书,听说君山下还有一幢小别墅,房产写在了她的名下。“穿戴得可洋乎了!”葛胜形容说:“一身黑,里头是白衬褂,鞋跟有这么高。”小满不信,看他的比划,那鞋跟至少在半尺以上,这可能吗?别在这胡八溜扯了!小满发现,听葛胜说这些,他已经能够做到心止如水,他的心已经死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随她去吧。
把端阳带回来的当晚,他在她房里腻歪到很晚,把该做的都做了。端阳先还不愿意,说是还没领证,小满不由分说,就把她扳倒在床上,又不由分说,把她的衣裳脱了。很黄很暴力。端阳幸福得一边流泪,一边说丁国爱丁国爱,你要对我好!小满不说话,是来不及说话,在一阵猛烈的撞击之后,就瘫软在床上了。
事后,他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瞬间,感觉真的很美妙。
已经和端阳说好了,年前时间紧,改在来年二月里办事,新房由师娘时侠子出面,借了秦老师一个小套。秦老师两口子,去年调回了县城,也是刚结婚不久的新房,家具什么的都有,只要重新刷一遍墙,准备一套床上的东西,就都齐备了。小满在“牛中”念书时,小秦老师带他班主任,加上尉迟老师的关系,处得还不错。所以小秦老师说了,我的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丁国爱要是不嫌弃,就都送他好了!小满说都是没两年的东西,都跟新的似的,我有啥可嫌弃的?就是不知道俺媳妇怎么说。说着就拿眼去瞟马端阳,端阳说讨厌!丁国爱你讨厌死了!
小满就哈哈大笑。
如今端阳一说讨厌,小满就知道她指什么。头一回以后,端阳甚至比他还贪,小满都快应付不了了。不过真好,真享受,真美妙。小满想我有自己的女人,有教导自己长大的尉迟老师,有疼爱自己的师娘时侠子,还有自己的新房,我还求什么?我什么都不求了!
但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小满还是感到,有一种不安的气息,向他扑过来,很快就将他笼罩。小满坐起来,倚着床头,准备理一理思绪,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小满犹豫着,还是接了。
“谁……谁啊?”小满问,“是……打错了?”
那头不说话,小满愣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了:“小改,小改!是你吗小改?你说话啊!”
电话那端,传来小改的呻吟声:小满,救我……
小满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大声喊道小改!小改!小改你说话啊!小改你怎么了?
信号突然中断,再打就不通了。小满一个翻身跳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去翻葛胜的号码。眼下这种情况,他只有葛胜可找了。他定一定神,说胜,是我。我刚接到曹阮的电话,你知道不,曹阮她怎么了?葛胜睡得正香,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臆臆症症道我不知道啊,小改姐她怎么了?小满急吼吼地说问你呢!你赶紧的,坐起来说话!
得知葛胜也不清楚小改的近况,小满彻底崩溃了。他干搓了一把脸,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思维恢复正常。他想小改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才会给自己挂电话。这之前,他们已经彻底断了联系,他也早就把她的手机号码删了。可那是什么样的危险呢?他想像不出,是受到什么人的胁迫,还是遭遇抢劫了?要不,就是那姓蔡的欺负了她?他越想越害怕,想不下去了。他再次打开手机,上网搜索南去省城的列车,发现桃山集夜里3点钟,有一班K字头的快车经过。现在还不到2点,现在就动身,路上不耽搁,兴许能赶上这班车。
是借的镇子东头修理铺老五的小四轮,他和老五是同学。老五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丧啊?是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小满说你少废话!你赶紧起来送我!但好说歹说,老五就是不愿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他说要开你自己开,我是不开,摇把在门后头呢,你自己拿。
小满实在是耽误不起,就自己找出摇把,自己开上走了。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路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车轮碾过去,像是轧在玻璃碴子上,咔咔直响。村庄入睡了,庄稼在呼吸,大地沉入了梦乡。小满的心里跟着了火似的,恨不得一步就能到省城。一路上,他把马力开到了最大,小四轮架不住,抖得像发疟子,好几次都差点翻到路埂下面去了。
“村村通”虽说也是水泥路,但窄得很。
走到一半,鸡开始打鸣了,一递一声,很快就覆盖了乡村的黎明。
小满赶到医院的时候,小改已经浑身冰凉,躺进了太平间。
是葛胜和管片警小叶,把她送进的医院。进到她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深度昏迷了,满地的血,从楼梯上一路拖下来。先还以为是发生了入室抢劫案,小叶都打算通知分局刑警队了,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小改自己的血。整个身子都洇透了,还在顺着裤管往外流,身底下汪着一滩。来不及叫救护车,小叶背上她就跑,一边让葛胜先去拦出租。出租车司机一看,血乎溜拉的一个人,吓得说啥也不愿带,是小叶出示了警官证,人家才让上来了。一路按着喇叭,闯了两个红灯,赶到了省立医院,还没等推进急救室,人就不行了。葛胜拉住她的手,大声喊小改姐!小改姐!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俺小丁老师他,他正在往这赶!
小改看看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就咽气了。
葛胜慌了,扑过去,护住她的身子,不让护士拔管子,让小叶硬生生拉开。小叶说葛胜你要冷静,这是人家的工作。葛胜说那也不能把人往太平间送啊,俺老师还没到呢!说着就咧开大嘴,孩子似的哭起来。他这是怨自己,他想我要是早一步找到小叶警官的卡,早一步给他打电话,就能早一步找到小改姐,早一点把她送进医院。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小满和负责处理他的管片民警小叶成了朋友,临离开省城前,小叶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就是那一回,小叶给了小满一张自己的警民联系卡,上面有他的办公电话、住宅电话和手机号码。他说有事找我,别再干傻事了。你想你就这么脑门子一热,你就有了案底,你值吗?小满说不值,太不值了!不过小叶警官你放心,就冲你这么待我,我也再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了。我这趟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小叶的卡,小满留给了葛胜,也说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觉得有一天,会用到这个电话。昨天夜里放下小满的电话后,葛胜就翻箱倒柜,去找这张卡片,但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后来是跑到派出所,才问到小叶的手机,那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一个小时,得流多少血啊。
葛胜悔死了。
他们是在派出所值班室里,通过网上搜索,查出的海臣蔡总在本市的6套房产,小叶让葛胜判断一下,那姓蔡的会把小改安顿到哪一处?葛胜扫了一眼屏幕,想都没想,就说是“九五山庄”。“九五山庄”是省城新开发的一个高档别墅群,在林木苍郁的君山脚下,以“中国元素,仿古风格”为号召,是省城有名的富人区。起这么个希奇古怪的名字,是取“九五之尊”之意。有一回葛胜偷偷跟踪小改,去过那里。夜间,路上没什么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上了环城高架,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山庄的大门前。门禁特别严,比朱胖子的兰博花园城还要严,门卫伸出头来,大声喝斥说不许按喇叭,听见没有?出租车不能进去,你没长眼睛啊!
出租车司机犹豫着,不知该听谁的,小叶亮出警官证,大声说公安!我们怀疑居住在景阳宫的公民,受到了人身侵犯,请你配合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保安这才慌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整夜都有人巡逻,歹徒他也进不来啊。一边说着,一边慌里慌张地按开了电子门。
山庄里的每幢别墅,都是以故宫的宫殿来命名,永和宫、景阳宫、景仁宫、储秀宫云云,以配合“九五”二字的至高至尊。景阳宫紧挨着人工湖,是小区中最好的位置,环湖的灯饰静静地闪烁,璀璨中有些寂寞。别墅黑着灯,门锁完好无损,只院门外的仿古路灯,影影绰绰亮着。葛胜犹豫着上前去,连喊了几声“小改姐”,屋里都没人答应。小叶急了,退后几步,一个纵身,跃上了二楼的阳台。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小改,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看上去像是一个死人。她是从二楼卧室里爬下来的,楼梯上,客厅里,到处都是血。葛胜哆嗦着嘴唇,想问什么又说不出,小叶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送医院!
几乎是第一时间,民警小叶就判断出,这不是一宗命案。
就是那一刻,坐在火车上的小满,一颗心突然安静下来。而在这之前,他的心跟长了草似的,乱糟糟一片。因为不知道小改究竟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只能胡思乱想,把后果无限放大。照说两个人之间,伤也伤了,恨也恨了,他已经彻底删除了手机中小改的信息,包括她的手机号码。无数个不眠之夜,他一遍遍发誓,发誓有一天小改就是跪在自己面前,自己也绝不原谅她。但让小满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一接到她的电话,一切的痛心,一切的怨恨,一切的誓言和决心,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甚至想都没想到马端阳,连和她说一声的心思都没有,就直接扑过来了。一路上他无比忧心,无比焦炙,一颗心如同在油里煎,火里烤,一会儿充满希望,一会儿又绝望到了极点。但是突然,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了,水洗一般。他想一定是葛胜找到了小改,小改没事了。“小改小改,你不用怕,哥这就到了。”黑暗中,小满念叨了一句,情绪放松下来。
小满不知道,此时的小改,和他已是阴阳之隔。
天渐渐放明,显现出平原的景色。冬季的平原一望无际,树都落尽了叶子,乡村很寥落。年轻人都进城去了,乡村在衰老,田野上几乎看不见有人走过。小满小时候,乡村的早晨是很喧闹的,娘把风箱拉得“呼啦啦”地响,场院里弥漫着干柴禾的味道。父亲一边担着水梢出门,一边大声喊道:小满,小满!还不起啊?赶紧起来了,吃了饭好去上学!
小满多是和爷爷一起出门,爷爷背着个粪箕子,去河沿上割草。那时家里喂着一头牛,一口猪,三只羊,是一只母羊,带两只小羊羔。小满很喜欢那两只羊羔子,晚上偷偷把它们抱进屋,搂着它俩睡觉。娘说脏死了,一身的草!爷爷不高兴道,脏啥脏啊?这世上再没有比羊羔子再干净的了!村道上不断有人走过,多是去村头担水的男人,相互打着招呼,大声咳嗽。村东头的青井台,是村里的新闻发布中心,谁的儿子从城里邮回了钱,谁的闺女在婆家受了气,谁家的老婆偷了汉子,谁家的男人有了拐女人,去担一趟水,回来就全都知道了。这地方把非婚姻关系的女性,称作“拐女人”,也不知是男人把女人“拐”走了,还是女人把男人“拐”走了。丁疃的这口井,方圆百里有名,据说井口上那块比磨盘还大的大青石,是几百里迢迢,从南边的大山里运来,因为年深日久,井沿上密密麻麻,让井绳磨出了一道道比手指头还深的凹槽。听说200多年前,丁氏族人花了200多两银子,才打了这口深井,这在这一片乡村,可是了不得。1785年,乾隆五十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大旱,太湖水涸百余里,湖底掘得独木舟。平原上更是旱得厉害,周围几十个庄子的井,全都干涸了,唯有丁疃这口井还能出水,还能顾住一庄人的吃喝。这在县志上都有记载,可不是民间传说。这口井,曾经是丁疃人的骄傲。可如今,这口井也荒了,井沿上布满了青苔,井台上长满了蒿草。如今家家都安了自来水,男人们再不用一大清早就出门担水,只要轻轻一拧水龙头,水就出来了。再说村里也没了男人,男人们都出去打工去了。小满很怀念那些日子,怀念太阳升起的时候,爷爷响亮的咳嗽声,和村道上传来的人欢马叫。
车厢里有人大声咳嗽,说日你姐的,这天都放明了,你几个熊羔孩子,还真能睡得着!
是一群50多岁的老男人,到省城的工地上去找活干,想趁着年前这月把时间,多少再挣两个。都是周边庄上的人,是和小满一起,在桃山集上的车。
小满站起身,长舒了一口气:火车进站了。
一看见葛胜的脸,小满就知道,小改没了。
他撞开拦在他面前的葛胜,就要往走廊里冲,让小叶一把抱住了后腰。小叶说丁国爱你听我说,你冷静点好不好?小满哭着问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啊?小胜你告诉我,你小改姐她怎么了?
说着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嚎啕。
值班医生走出来,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拍拍他的背,安慰说年轻人,我们也很悲痛,也很抱歉,可病人送进来时,就已经不行了。
说着,向小叶警官使了个眼色。
虽说是早晨的5点多钟,正常的门诊时间还没到,可一些机关单位的体检已经开始了。老同志们纷纷围过来,露出惊骇的神色。小叶说丁国爱,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再说你这个样子,把来体检的老同志,都给吓住了。
小满停下来,好不容易才止住抽泣,他抬起头来,问:因为什么?
小叶一下没听明白:什么……因为什么?
小满看定他,一字一顿道:叶警官,请你给我说实话,曹阮她自杀,是因为什么?
小叶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丁国爱你错了,曹阮她不是自杀,她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小满就暴怒道:她不是自杀是什么?她年纪轻轻,活得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小叶很为难的样子,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宫外孕,”站在一边的值班医生,冷冷道:“作为死者的配偶,年轻人,你不觉得你也有责任吗?”
小满很吃惊,身子晃了一晃,差点没站住:什、什么?
“宫外孕!”值班医生口气生硬道:“死者大出血,送来就不行了!”
小满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身子一歪,就往下倒。葛胜抢上一步,用肩膀扛住他,大声喊道:小丁老师你怎么了?医生,医生!俺小丁老师他怎么了?
小满甩开他,低声说:你喊什么喊?我死不了!
说着一把推开他,就往外走。看他满脸的杀气,小叶追了上去,又是拦腰一把,把他抱住了。
“丁国爱,你要冷静!”小叶说:“这是个意外,你懂不懂?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你想干什么?”
小满缓缓掰开他的手,转过身来,平静地说小叶警官,你请放心,我想去看看曹阮,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小叶这才缓过气来,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小满在太平间里,整整待了一天,从早晨8点进去,到晚上8点出来,没人知道这一天,他都做了什么。没有声响,没有走动,听上去跟没人似的,安静极了。偶而有运送尸体的车进去,出来的人无不大惊失色。葛胜不放心,好几次要进去看看,都让太平间看门的大爷给拦下了。
“孩子,你不用去看,”看门的大爷说,“你得让他自己过了这一关。”
小叶警官不放心,中间打过来几个电话,嘱咐他一有风吹草动,就第一时间通知他。葛胜说什么才叫风吹草动啊?他都一天没吃没喝了,也不说话。
看门的大爷放大嗓门,对着电话吼道:你们都不用管了,这儿有我呢!
没人知道看太平间大爷的来历,有人说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有人说是抗美援越的老兵,还有人说是几十年前,省立医院的头一把刀,因为喝醉了酒,出了医疗事故,被发配到太平间来了。都是胡扯,反正怎么离奇怎么说。他也没有妻室儿女,一年365天,包括过春节,也都是一个人,在太平间外头的小屋里待着。人挺和气,就是好喝两口,好絮叨。他说人哪,这一辈子,怎么不是活?再金玉满堂,儿女成群,到头来不还得走这一步?说着打开酒瓶,咪上一小口,耷拉下眼皮,睡着了。
实际这一天,小满在太平间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整整一天,他就这么靠着墙,呆呆地站着。对面就是存放小改尸体的107号冰屉,他也没想过要去拉开它,看上一眼。他是不忍,也是不敢。他想像不出死去的小改,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想像不出她已经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无法形成“死”的概念,他的脑子是空的,身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整个人空空荡荡,只有灵魂在飘。他能感到灵魂在空中飘浮的感觉。他努力去回想小改的脸,回想她的笑容,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他也想不起他们在一起时的情形,想不起他们的任何一次谈话,和任何一次亲热。
六月里(来)扁豆花开
梁山伯苦等(那)祝英台
哎呀再等也不来……
恍惚中,他看见师娘时侠子探起身来,去够高处的扁豆花,站在她身后的小改,突然回过头来,对着自己,灿然一笑。但他看不清小改的脸,只是隐约感到,她的笑容灿烂极了。小满头皮一紧,浑身一哆嗦,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麻木的四肢,也才慢慢有了知觉。
“小改,小改!”小满在心里头唤道:“你真就舍得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冬季黑得早,不过下午5点多钟,天就黑透了。门外走廊里,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又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被送进太平间里来了。
“孩子,我要开灯了,可别把你吓着!”守门的大爷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打开灯:“唉!老话怎么说啊?黄泉路上无老少!”
是一个5岁的男孩,乌黑的头发,圆圆的脸,小小的身子,曲绻着。走廊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更远的地方,人声喧闹。小满仍是无动于衷,木头似的靠墙站着。守门的大爷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可你再是舍不得,她也不能活过来,你也还得往下活!
小满眼眶子一热,眼泪下来了。
海臣大厦真高啊,站在楼底下往上看,直入云霄。
小满有些晕眩,闭上眼睛,咬了一下槽牙,站住了。
管片民警小叶,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嘱咐道:见了蔡新民,你什么都不用说,有什么要求,我来和他说!
小改仍在冰屉里躺着,已经是第5天了。一想到这一点,小满就冷得浑身直哆嗦。姓蔡的一直不肯露面,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他的手机,居然停机了。从第二天起,小满就带着葛胜,一趟趟来海臣大厦,找蔡新民讨说法,但每次都是在门口就让保安拦下,根本进不了大楼。愤怒到极点的小满,最后攀上了君山顶上的电视转播塔,坐在上头,挨个给报社打电话,扬言要从塔上往下跳。消息迅速传播,把110都惊动了。记者们蜂拥而至,出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叶匆匆赶来,气愤道丁国爱你要干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做傻事的吗?小满说叶警官,我无路可走了,这口气我不出,憋也是憋死,还不如一头扎下去,摔死算了!
虽然经过各方努力,小满最终是自己从塔上爬了下来,但这一事件,仍然占据了当日各大报纸的重要版面,甚至上了新浪头条。影响不好,影响很不好。市局分管治安的关副局长,亲自给小叶打来电话,说你知道这半天功夫,有多少人在网上围观吗?十万人,十万啊,市委方书记大发雷霆,老板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小叶想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局长!
作为一名小小的派出所管片警,小叶从没和市局任何一位领导打过交道,刘局刘老板,更是见都没见过。他不知道关局是怎么知道他的,反正这件事情的善后处理,最后是栽到了他的头上。关局说小叶啊,前面你处理得很好嘛,没有酿成恶性事件,造成恶劣的影响,所以这件事情的善后工作,我就交给你了!
和前几回一样,蔡新民不见踪影,只是小叶亮出了警官证,没人敢拦他们就是了。出来应付场面的人,年轻得让人瞠目,虽说是一身时装,披挂得琳琅满目,但看着跟个高中生似的,让人特别不忍心。她说我是陈旖旎,总裁助理,这是我的名片。蔡总到欧洲度假去了,有什么事情,我会转告。
小叶看看她说,你读高几了?
陈旖旎无所谓,扬扬眉毛说大叔,你没病吧?
说着,扭搭扭搭地出去了。
小叶傻眼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那个什么陈旖旎,转眼又大模大样地转回来,一边让人上茶,一边没事人似的说大叔,找蔡总什么事?我是总裁助理,我转告。
不用问,这是又一个小改,只是比小改更年轻、更漂亮罢了。小满怜惜地看着她,想她这个样子,也不知她的父母知不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很不顺利,陈旖旎盛气凌人,口气阔大,根本不把小叶放在眼里,问她什么,都是一句话:蔡总到欧洲去了!小叶耐着性子,说陈助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请你把你们蔡总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好不好?陈旖旎不屑道什么人命关天啊?她不是自己死的吗?
小满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小叶按着,差点就煽她脸上。他说你别觉得你年轻,你漂亮,姓蔡的就永远宠着你,有一天你比曹阮死的还惨,你等着好了!
陈旖旎根本不生气,又是一扬眉毛,说:我愿意!你管我?
一直到走出海臣大厦,小满的手都在哆嗦,把小叶都给吓住了。小叶说丁国爱你不要这样,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和她计较什么?小满说我不是计较,我是心疼,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这么让姓蔡的给毁了。
后来,小叶从出入境管理处了解到,蔡新民确实不在国内,是小改出事的头一天走的,不过不是去欧洲,而是去美国,陪他的第三任妻子生孩子去了。小满的内心充满了悲凉,为小改不值得。医院财务室一天几个电话,催着交费,在冰屉里放一天,费用高得不得了。小叶去找小满商量,看能不能先火化,赔偿的事,等蔡新民回来再说?小满消极道赔什么偿啊?人都没了。我就是心里过不去,姓蔡的王八蛋,他就不怕遭雷劈啊?
回到牛眠,小满大病了一场。
他是抱着小改的骨灰回来的,也没用骨灰盒子,而是用一块小毛巾裹着,揣在怀里头。他没想到,一个人的骨灰,就那么一点点,而且也不是“灰”,而是一把骨头渣子,硬硬的,冷冷的,揣在怀里,冰砣子一样。小改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化作冰凉。因为是大年三十,车厢里几乎没有人,以至让人怀疑,还是不是在春运期间。这之前的几个晚上,他都是和太平间大爷一起度过的,太平间大爷说你不用理他们,人就待我这儿,我在这几十年了,还能连这点话也说不上?小满不说话,闷头喝酒,末了才说,我不想把她一个人扔这里,我想带她回家。
医院里已经没有什么人,除了快死的,或是实在动不了的,病人们也都回家过年去了。太平间大爷说也好,大过年的,是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小满说大爷要不你也跟我去吧,乡下过年,比城里热闹多了。
“那哪能呢!”太平间大爷正色道:“这屋里躺着的,都是些孤魂野鬼,都还等着年三十晚上,我给他们烧纸呢!”
桃山集就下了小满一个人,一下火车,就看见马端阳挺着腰,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小满一下就忍不住了,上去抱着她,叫了一声“端阳!”端阳说别哭别哭,咱这不是到家了吗?走前,端阳的身子还不显,就这半个多月,腰身已经腆出来了。小满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端阳说你是我男人,再怎么着,年三十晚上,你还能不回来吃饺子?
实际从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开始,端阳就天天到车站来接,一天一趟。师娘时侠子说,你也给他挂个电话,问个准日子,你这样一天一趟地跑,不是白跑吗?
“怎么是白跑呢,”端阳小声说:“俺愿意这样。”
小满寻死的消息,端阳是在电视上知道的,小满挂在高高的电视塔上,叶子似的随风摇晃。突然,一个镜头推过来,小满的眼里,充满了绝望。端阳猛地站起来,差点没一头栽倒,她娘拍着巴掌,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嫁的好男人!这一下可好了,出了名了,我跟你爹,都跟着沾光!端阳跟没听见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她娘跟在身后喊:端阳,端阳,你这是要往哪去啊?
她是要去见她师娘时侠子,她不能就这么在娘家待着,她心里发慌。师娘时侠子说闺女你可不能着急,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你肚里不是还有孩子吗?我这就给他挂电话,让他这就给我回家来,扔下老婆孩子不管,去为旁的女人寻死,还反了他了!端阳说师娘你不用打,他不是自己从塔顶上下来了吗?丁国爱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能丢下俺娘俩!
鞭炮声是骤然间响起来的,铺天盖地,无边无际,一村连着一村,一户挨着一户,在宇宙间炸响。天似黑不黑,一簇簇焰火,将乡村的夜空点燃,热烈而凄凉。端阳说丁同学,咱可得快点走,咱师娘在家里,等着咱呢。
小满站住脚,揽过她来,看了又看,然后贴她耳边上,呻吟似的,喊了一声端阳。
端阳笑了,说你大点声!你这么做贼似的,咱俩是没领证吗?
小满猛地哈下腰,抱起她来就跑,一边跑一边亲她。端阳笑得喘不过气来,捶着他说你喊呀,你听见没有?你笑什么?
小满停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气,然后对着夜空大声喊:马端阳,我回来了!
平原一望无际,村庄沉入了无边的暗夜,远远望去,一团温黄。端阳拉过他的手,暖在自己的手心里,小小声说,你给小改姐也说一声,她到家了。
听了这话,小满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说端阳,端阳,我对不起你。端阳说你哭什么?看吓着咱儿子了。你站起来,大声说,咱俩一起说,听话!
小满就站起身来,扣住他女人的手,对着平原深处,一起大声喊:曹小改,你到家了!
骤然响起的鞭炮声,铺天盖地,瞬间就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2013年12月17日于匡南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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