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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清香来
小池塘
言庭从书院回到临溪的那座小屋的时候,正是天色渐晚,倦鸟归林,篱笆院里的桃枝在朦朦胧胧中隐约低垂,晚风轻拂,便携着一股幽幽的香风。
”一步一颗小石头,一步一片衣衫动……”言庭拿着书卷,在步履交错间身形一晃,却没料想在慌忙抬手寻着支撑物时闻到了本不该在这时飘来的饭香。
“桃花水晶八宝粥……”言庭扶着树下意识地嗅了嗅,恍惚般地开口,那些存在记忆里的词句里带着久违的流畅与熟稔,几乎是脱口而出,“严守时令,需取桃花三两,红枣二十,桂圆十五,莲子十二……连带着世间某一颗纯粹干净的心,在锅内煎熬两个时辰,尝尽烈火纠缠之苦,品全炽热无畏之心……”
青衫宽袖的年轻人说到这好似突然回过神来,神色在一瞬间有些怔然,葱根似的指尖悠悠然划过袖摆,半阖了双眼,许久才敢从唇齿间吐出那个日夜不停地灼烧在心尖的名字:
“沈顾晟。”
言庭早在踏入沈府之前就听闻过沈家小少爷上敢骂天下敢捅地的“赫赫威名”,可初出学府的年轻人揣着一颗有教无类的圣人之心,不顾好友同窗的劝阻,毅然而然地跨进了沈府那扇被小少爷踢破了一角的大门。
前来迎接的小厮眼含怜悯地看了这个端方规矩的年轻人一眼,默了默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提醒:“三少爷年纪轻,性子直,先生要是真的愿意留在府里教学,还望日后多担待些。”
“此话严重了,”言庭笑了笑,实在没觉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猖狂成什么模样,“稚子无邪,少年天真,三少爷该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要说担待,该是他担待我老成无新了。”
小厮摇了摇头,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闭紧了嘴,垂下头朝着抄手游廊的左侧恭恭敬敬地伏下了身子:“三少爷。”
言庭闻言也顺着方向将目光延伸过去。
游廊旁的树上蝉声聒噪,游廊旁的树下卧着一池白荷,少年在荷叶田田间隐约着肩背上结实的肌理,又因着刚刚才从池里冒出来的缘故,连带着那双眼尾凌厉的双眼,都蒙上了一层波光粼粼的倒影。
言庭依着本分与规矩的那一声“三少爷”就在这夏日少年的目光下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像一根坚硬鲜明的鱼刺,猛地捅破那一层朦朦胧胧的纸。
“何人到访?”那少年却恍然不觉,抬了抬下巴,让滚圆的水珠顺着下颌流畅地滑落,说着又顿了顿,终于想起来什么了似的半眯了眼,极为短促地笑了两声,“瞧着这模样,该不会是新来的先生吧。”
言庭一怔,因着这夹枪带棒的话回了神,顾着一旁一直不敢起身的小厮的善意,便和善地笑了笑,道:“在下言庭,今日有幸识得三少爷。”
“谈不得有幸,”池里的少年挑了挑眉,竟就这么单手撑着池沿跳了出来,他抬手撩了一把被池水浸透的额发,又随手从树上扯了一件外衫随意地披在肩上,语气是说不出的轻佻,“瞧着你年纪与我相差无二,只怕是遭了那些劳什子圣人之训的道,痴心妄想,一门心思想撞南墙,到时候人财两空,涕泪四流!”
一团厚云移缓缓至头顶,偏心似的只堪堪遮住了言庭的身影,小厮咽了口唾沫,借着抬手擦汗的遮掩,快速瞥了瞥那位年轻先生的脸色,然而在这般提心吊胆的空档中却只看见那截珠圆玉润的指尖。
“怕是三少爷多虑了,”言庭良久才开口,仍是不急不缓的调子,却叫人平白想起几月前的早春地上偶发的新草的嫩芽——明明是那么青翠娇弱的模样,抚掌而触,却依旧刺得人心痒痒,“在下的老师曾告诫过一句话:大难将至,无远弗届。”
“那么依着规矩,”言庭抚了抚衣摆,抬眼望去,“从今日起至我离去,你该日日都唤我一声先生。”
那矜骄的少年眉眼一动,却半字未吐。
小厮夹在这两人不动声色的唇枪舌战之间,后背已是衣衫尽湿。只面上还是一副谦恭尊敬的模样,心里早已叫苦不迭半天了:先前他领着来的几位先生,不管年纪大小,声望厚浅,可从没有这般胆大妄为步步紧逼的。
他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气,壮胆似的瞥了瞥自家少爷。
沈顾晟恍若未见,他慢条斯理地挑了一缕湿透的额发,轻描淡写地回问:“日日都唤你先生?”
“是该日日唤我……”言庭至此微微一顿,觉得这蜻蜓点水的回问不过是少年人挂不住面子,心下一软便又贴心地将话头悠悠地转了个弯,“我在老师那里也是这……”
言庭还没来得及替少年“挽尊”,便在小厮的小小惊呼声中觉得腕子上蓦地一暖,抬眼时已是阴影一片,竟就这么被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
腕子上被覆盖住的那一片皮肤烫得厉害,连带着整只手都热了起来,仿佛那个箍着他手腕的人方才不是从清凉的荷塘里出来,而是去滚了一趟油锅,回来时却忘了给自己降温。
言庭正出着神,那烙铁似的一只手却轻轻一拉,将他懵懵懂懂地拽过身去:“先生,”沈顾晟舔了下唇,仿佛觉得这个称呼格外新奇,没忍住在他头顶轻轻笑了一声,“我的好先生,学生在这里给您问安了,今日份‘先生’可已经送出了,莫要耍赖。”
言庭闻言茫然抬头,少年人的呼吸近在咫尺,阵阵可知,竟能比得上酷暑的热浪。他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说出一个反驳的词来。
待言庭反应过来,沈顾晟早已功成身退,倚在荷塘旁的树上笑开了。
他不晓得这少年人在自顾自笑着什么,只是看着他那在日光朗朗下莹润有光的脸有些莫名的羞恼,言庭皱了眉开口就要说些什么,却见沈顾晟伸出食指来放在唇前,见言庭果真乖乖闭了嘴,这才又含着笑指了指自己的鬓角。
言庭皱着眉看他,仍旧不解其意。
许是天也看不惯这么欺负人的事情,便趁着暑日正酣时从远处的山头掀了一股清风,凉风拂面,言庭微微阖了眼,却忽的察觉耳边似有什么东西随着风波动了动,扰得眼角有些痒。
言庭猛然睁大了眼,他抬眸看向沈顾晟,偏那始作俑者又故意似的俯下身来,抬指弹了弹那朵探出塘外的荷花。
就像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隔空点了点那朵他亲手摘下、又亲手为言庭戴在耳边的含苞的白荷花。
“先生,”沈顾晟斜着一挑眉,将所有盛夏的光景都盛入眼里,“这是我给先生的见面礼,还望先生日日待我,都如我待先生一般。”
言庭只在书上看过这世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但从未从任何一本典籍上知晓过这世上竟真的有这么难缠这么无理这么胡搅蛮缠的人。
“沈顾晟……”言庭磨了磨牙,索性彻底搁下了笔,抬头去看那个侧坐在窗上端着小瓷盘喂鸟的人影,“你但凡把这逗鸟的一点点心思放在三天内任何一天的课业上,都不会有那么多来来去去待不长久的先生!”
端放着糕点的小瓷盘被放了下来,沈顾晟曲着一条腿,撑着下颔偏头看过来,暮春的日子里徐徐风动,那双清清凛凛眸子在一瞬竟好似染上了三分春光:“我但凡不气走那么多的人,还能遇到先生么?”
言庭一窒,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眼前的人,便遮掩什么似的复又提了笔,目光自沈顾晟染了绯的眼角一瞥而过,端得是一副波澜不惊:“遇不遇见我与你学习又有何干系?你如今写的字,读的书都是为了你今后入仕……”
“我不入仕途,不进官场,”沈顾晟垂下腿,缓缓站直了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背着春日,散去了光,便像一潭深沉沉的水,“沈家三少爷向来胸无大志,也做不来虚以为蛇的做派,只是想着寻着一贴心合意的人,同床共枕,了此余生罢了。”
笔下一顿,墨汁顺着那一个错误的停顿洇开,言庭抿着唇,眨了眨眼,似乎因为这一个意料之外的墨迹而有些怔愣。
“先生,”沈顾晟却犹不肯放过这一点破开的痕迹,他向书案的方向跨近了几步,微了身,将言庭所在的那一方天地虚虚地拢了起来,“此后余生长久,道阻且长,你要怎么走?”
言庭抿着唇不想理他,可由不得他就这么沉默敷衍,那人蛮不讲理地扯起他的一只手腕,碰倒了一片笔墨纸砚:“先生,今日我为先生送上一礼。”
言庭被他拉着出了书房,又这么半推半搂地七拐八拐进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偏房,言庭方回神,就见沈顾晟站在一个石台子前噙着笑望着他。
这竟是个小厨房。
“先生,”沈顾晟抬手取了几个小瓷碗,正色道,“这是桃花水晶八宝粥,若做此粥,要严守时令,需取桃花三两,红枣二十,桂圆十五,莲子十二,藕粉三两,”他说着抬眸看过来,目光直直地落在言庭身上,“……连带着世间某一颗纯粹干净的心,在锅内煎熬两个时辰,尝尽烈火纠缠之苦,品全炽热无畏之心——”
言庭胸口一慌,下意识地想退后一步,岂料身形晃了晃,却还是在这小小的厨房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他张了张口,呐呐道:“沈……”
那被唤到的人却置若未闻:“再择一春日,送至心上人面前。”
要命了。言庭捏了捏指尖,闭了眼。
言庭扶着树,透过层层枝叶的婆娑看着窗内那人埋头忙活,两年未见,那人在夏日依旧是一袭单薄的外衫,挽起的袖摆下隐约可见结实的小臂。
他忽然就有些恍惚。
然后言庭看见那人似有所感般地转头看过来,在目光交汇时俯身拿起了隐在暗处的什么物什,竟就那么单手撑着窗沿跳了出来。
暮色四合,万物归林,言庭看见那人的衣衫在傍晚的风中飞动,像一只急切归巢的倦鸟。
接着他就被一个硬实的胸膛拥入了怀中。
“先生,”沈顾晟抽出一只手来碰了碰言庭的耳廓,声音里是跨越千山万水的温柔,“我来给先生送礼。”
言庭没出声,他窝在沈顾晟的肩窝里微微偏头,闻到了晚风送来他耳边早开白荷的清香。
他没来由地轻轻笑了一声:“你问我怎么走,”言庭抬手抚上了身前人宽阔坚实的脊背,给自己一个无比坚定的回应,“就这么走啊,沈顾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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