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蟒蛇河昼夜不息,大纵湖水蜿蜒向东流淌,流过肥沃的粘土和朴素的村落,流经一座以盐命名的城池,改唤新洋港后奔流到海不复回。在这个叫做盐城的城市西部偏南地区,蟒蛇河及其相邻的河流比如朱沥沟、东涡河、横塘河、盐宝河等流域有若干个知名或不知名的乡村,习惯上我们总是把它们叫作“西乡”,似乎是约定俗成了的,虽然不算雅,但叫起来倒也十分的亲切。
身为西乡人,熟稔西乡事。——当是必然的。我在西乡可说是根深蒂固了,对西乡的风物、人情、俗事自是了然于胸。西乡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既有新鲜事,也有重复昨天的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活在四季分明、水网密布、民风淳朴的西乡,是接了地气的充实和安逸,有多伟大的信仰并不重要,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才是根本。活着是这样,甚至对故去的人都要常常祭出这般虔诚的愿景。
于是,西乡的祭事不断。“祭者,荐其时也,荐其敬也,荐其美也!”
在我的老家,上规模的祭祀活动当数每年清明节前的祭祖了。立了春就大地回暖、万象更新,谁都知道春天正迈着矫健的步伐如约而来。春风扑面,小草也绿了,转眼间不知不觉地我面朝家乡,春暖花开,桃红柳绿菜花黄,清明快到了,又该祭祖了。
是啊,一年一度盛大的祭祖活动就要举行。我们家族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祭祖的(之前由于某种原因出现断代,再往前推不详),当时定下清明前三天中的某一天为祭祖日,一直沿袭至今。参加祭祖者都是村子里一个门头上先祖是“老三房(即兄弟)”的后人,成家或未成家的大约有四、五十户,共七、八十人,子子孙孙,瓜瓞绵绵。
说穿了,祭祖的实质就是一场春天里的年度AA制聚会,是一次乡人们走向复兴的嘉年华。同宗共祖的人聚集一起,推杯换盏,不分长晚,不论老幼,都是这场豪门盛宴里的主角。祭祖实行轮值制,即今年在他家举行,明年就由你家操办,参祭者按户或人头交纳几十元不等的“分子钱”,用来采购食材、酒水、鞭炮、焚化品,主办方则负责提供场地、摆宴席。
一大早甚至前一天,主办方就上街买好了鱼肉等菜蔬回来。以前是族中擅长烹饪的妇女掌勺执厨,近年改为花钱请办家宴的专职厨师了,省事不少,图个爽神。由柴油桶改装成的锅灶在庭院一隅“咝咝”冒着热气,年轻精干的厨师二才子嘴角上叼着一支烟,正有条不紊地切着菜,一会儿在大铁锅里熘炒,香味弥漫。都是些家常菜,有烩肉圆、涨蛋糕、鸡汤煨百页、青蒜炒肉丝、韭菜炒茶干、乌仔粉丝、白斩鸡、萝卜淡菜、烧老鹅、豆腐羹、茨菰红烧肉……外加藕粉圆、喜多多二道甜菜,最后是一盘鲫鱼咸和一盆青青白白的青菜豆腐汤,再来一碗白米饭。
这边二才子在柴油桶灶旁不亦乐乎地忙活着,那边厢参祭的男女老少也从四面八方陆续到来,有的从城里,有的从江南赶过来,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虽是一家人,但对于主办方而言来者又是客,于是敬烟请茶,唠起家常,彼此寒暄,其乐融融。
临近午饭时分,人已基本到齐。这时身为司仪的族中长者荣四爷开始召唤大家勼集在庭院里,按长晚辈分前后站列,向着屋内神柜上供奉的鹤牌(木刻有仙鹤的先祖牌位),神情肃穆,不得喧哗,委派在中学担任领导职务的文墨之人宣读二十年前就由我起草、至今未变的祭辞。接下来,族中另一德高望重的长者对续修家谱的情况作了说明,并宣布来年祭祖的主办方是哪家。最后戴着老花镜的荣四爷一本正经地公布了本年度祭祀的费用账目,清清楚楚,滴水不漏,收支略有结余,余额转下年,裒多益寡。稍后有帽除帽,向鹤牌三鞠躬,鸣放鞭炮,参祭人员不分老幼每人手拿一捆纸钱,浩浩荡荡前往坰外大路旁,焚烧纸钱,黑蝴蝶在四月的春风里腾空飞舞,列祖列宗正尊享子嗣的荣耀,想必应该如此吧。再次点燃鞭炮,噼哩叭啦的声响在小村的上空激荡,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神圣的,悠长的……
祭祖仪式结束,宴会开始。按辈分自由组合坐席位,或者有酒量的坐一起,是要放开量喝酒的。酒的档次显然不高,十来块钱一瓶的白酒,想豪饮是很难的,但同一张桌子的弟兄们喝着喝着就由难而易了。好喝酒,喝的是情份,以前是“绿汤沟”,现在是“今世缘”,自家人缘分天注定。难得一醉,难得糊涂,倒也真糊涂了,桌上有陌生人,竟然问“请问你贵姓?”哈哈,都忘了姓啥,这个乐啊,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酒足饭饱,剔着牙,打着嗝,席终人散,一场年度祭祖盛事便告结束,来年主办方恭恭敬敬地捧着鹤牌回家。就在这样年复一年的期待中,族人的手相连、心相通,象牢牢抱成团的筷子,掰不断,摧不垮……
除了属于欢聚一堂性质的祭祖外,盐城西乡还有以悲为格调的祭事,譬如人去世后的六七、脱孝、周年、冥寿……等等,都是要有一番大场面的祭奠活动。因为盐城西乡地处里下河平原,人们大多信奉佛教,所以这些活动通常也就是例行佛事,俗称“放焰口”。操持放焰口的有一班职业人马,他们身披袈裟,和尚装束,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行头也齐全,洋鼓洋号电子琴、唢呐二胡铜钹锣,中西乐器一应俱全,分明就是一个民间小乐队。我老家原先做理发行当的大章子现在就操持此职,不但是乐手,还兼担经纪人,哪家要做佛事,自然要找大章子的。三天两头能看到红光满面的大章子右手上食指和中指夹着过滤嘴香烟在村子里晃悠,很是滋润和惬意。
明明知道吃肉喝酒的大章子们是假的、山寨版的和尚,但乡亲们还是习惯上称他们为“和尚”,也许,“和尚”这一称呼在做佛事时用在他们头上是再确切不过了,也许,“和尚”已成为功利时代的一种职业名称罢了。
在铿锵的锣鼓、唢呐、电子琴声中,一干孔武有力的“和尚”们着装登场,佛事宣告开始。其中一个貌似唐僧装扮的中年人,方面大耳,阔唇挺鼻,大面朝南,高高端坐在桌子上首,他就是此般佛事的正台,只见他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念念有词地背诵《金刚经》。在他两侧的几个“和尚”应和着经文,或拉二胡,或敲木鱼,场面显得相当神圣和庄重。八仙桌上摆放着“和尚”们带来的“道具”,有罩着亮闪闪的彩色灯珠的神龛、佛像、蜡烛、香炉、牌位……等等,供事主和亲属们叩首用。如果是晚间做祭事,通常在“和尚”们酒足饭饱后进行,诵经中途可以在事主和亲属向佛像和牌位叩头后稍作休息,即“和尚”们喝茶抽烟片刻,然后继续进行。“和尚”所念经文一般没有人听得懂,也无需听得懂,反正就这个意思。时间在诵经声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事主家人和众亲戚都显得有点疲乏,倦意顿生。午夜时分,坐正台的领衔“和尚”见机行使,由诵经文改为直白,大意是说事主全家兴旺发达、后步宽宏,子孙升官升到党中央、发财发到金满仓,下面的人就呼应喊“好啊!”——这才是当晚祭事的画龙点睛之笔。在众人的“好!好!好!”声中,祭事完毕,悲泣色彩遂被冲淡……
西乡不但有以纪念逝者为主题的祭事活动,还有建房、造桥、筑路等工程性质的奠基仪式。谁家砌房子了,一般事先要找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上面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择一吉日,奉上猪头三牲、馒头糕点,点燃香烛,鸣放响鞭,将那石块置放在房基上,就算奠基了。房地产商建商品房同样如此,即使企事业单位、政府机关建大楼,也要请出有头有面的人物(包括官员、明星)在建筑初始大张旗鼓地剪彩、树奠基石,此风日盛,搞得轰轰烈烈。另外,建造桥梁、闸站、公路等公益设施,也都要走奠基这一程序,似乎有了祭典,人们也就心安了。其实这不算什么唯心和迷信,只不过是成就百年大业的仪式感罢了。
花开花落,草木枯荣。一年年的西乡祭事就在乡党的虔诚中进行,袅袅纸烟在天地间升腾,喃喃祈祷愿神灵们护佑,代代传承,绵延不绝。
生活在盐城西乡,见到和亲历的祭事多了,虽不觉得新鲜,但总是有所感慨。其淳厚的乡风熏染我久置尘世的心,让我看淡了些许功利,并有所顿悟。逝去的是似水流年,积淀的是浓浓乡情。无论走到哪,贫穷与富贵,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是啊,把根留住,一片月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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