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讲的主要内容是基于桂枝汤服法的方药用量控制。有一种说法:“中医不传之秘在于用量。"这句话应该如何理解呢?我个人觉得,这一句大概有三个方面的道理。第一,当我们去读古代医书、医案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很多医案都没有用量记载。比如叶天士的《临证指南医案》,很多人都读的书,其中记录药物用量的处方就很少。怎么会没有药量呢?药量到哪里去了?读者会不会猜想古人故意将药量隐去了?读者会认为古代医案里的药量有可能是被人故意隐去。药量隐去了,成了秘密。
第二,之所以说“中医的不传之秘在于用量",是因为经方本原剂量是一个谜。很多人对经方本原剂量进行过考证,各家的结果和意见不一,很混乱。有人认为经方的一两约等于今天的15·6g,有人认为经方的一两约等于今天的13·8g、15·6g和13·8g,两个数字的差别倒是不大,这是东汉标准和西汉标准的差别。还有人认为经方的一两约等于今天的20多克,等于今天的3点几克,等于今天的1点几克。真的是很混乱。宋代以来,很多人在努力寻找经方的本原剂量。由于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所以有人发出了“中医不传之秘在于用量"的感叹。
这里我告诉大家,我十多年的研究结果是,经方本原剂量的一两约等于今秤,但是唐代的小秤仍然是一斤约220克。唐代在计算处方药物用量时,仍然采用汉秤标准,1两仍然是13·8g,唐代的大升是600小升还是200,宋代的1升涨到1040,宋代的升是很大的。所以宋代喝药的时候不是喝一升,而是喝一盏。宋代的一盏大约是200多毫升。你看《局方》、《圣济总录》,书中都是说的服一盏。
第三,之所以说“中医的不传之秘在于用量",还因为中医临床的个性化特点十分突出。有些医生,他们的处方用量很大;有些医生,他们的处方用量很小。大家都知道,蒲辅周老先生的处方用量就小的很,但治病的效果却很好。广安门医院的仝小林老师治疗糖尿病的时候,黄连的用量很大,日服量用到20g、30g甚至更大。山西的李可老师,南通的朱良春老师,他们对有些药物的用量都非常大。我的母校,湖北中医药大学,以前叫湖北中医学院,有一位朱曾柏老师,他的处方药物用量也奇大。中医的临床大夫,有些人用很小的量,有些人用很大的量,个性化的特色非常突出,差别很大,这就会让人感到剂量里面存在无穷奥秘。
人们说中医的不传之秘在于剂量,应该与这一方面的因素有关。做中医应该重视方剂的学习和研究。我认为,学习和研究一个方子,仅仅注意它的组成是不够的,一定要注意各味药物的用量,否则是不细致的,不完整的。一首方剂,它的配伍是很有深意的东西,它的用量,包括各味药物的用量比例更为奇妙。研究《伤寒论》的人都知道,与桂枝汤相同组成的方剂还有桂枝加桂汤、桂枝加芍药汤,仅仅把桂枝或芍药的用量改变一下,方剂的功能主治就大不一样。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中医的不传之秘在于用量,也确实是有道理的。这
一点,大概也是人们感叹“中医的不传之秘在于剂量"的原因之一
这里我还要与大家谈一谈,为什么张仲景的药物用量、汉唐时期的药物用量比较大,后来下降到很小的一个水平了?按照一两折合13·8g计算,汉唐时期的药物用量是很大的,单味药物的用量大约相当于我们现在平均药物用量的3到5倍。这就提出来一个问题,为什么药物用量下降了,而且下降这么多?我研究的结果是,药物用量下降的主要原因是宋代推广煮散剂。唐末出现安史之乱,国家处于动乱状态,连年的战争导致交通不便,商业受阻,药材短缺。当时的医生需要考虑如何节省药材,如何用较小量的药物去治病,他们把古代的煮散剂型发掘出来了。煮散剂就是把药物打成粗末以后煎煮,由于药物打成粗末,活性成分的提取更加充分,所以就可以少用一些药材。我们做了一个研究,把药物打成粗末,与现在通常使用的饮片进行对比,结果发现煮散剂能节省1/3~1/2的药材。
我们换一句话来讲,用饮片能够获得的疗效,若改为煮散剂,那仅仅需要2/3或者1/2的药材,就达到相同的疗效。我现在也在考虑,是不是我们也到了这样一个年代,一个像宋代一样需要广泛采用煮散剂的年代。这是因为我们现在人口很多,而药物资源越来越少,药价很高。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现在吃中药不是很便宜,而是很贵。过去讲中医药疗法具有“廉、便、验"的优点,现在廉的优点遇到很大挑战。如果要煮药,现在有一些人也觉得不是很方便。糟糕的是有些药材的质量也下降了,对疗效产生影响,所以中医药疗法“验"的优点也可能被削弱。这些问题,应该引起我们大家的警觉。现在能不能推行煮散剂?我感到如果推行煮散剂,那会遇到很多阻力。首先,目前以药养医的情况还很普遍,没有多少人愿意用煮散剂。开诊所的人,如果用煮散剂,他的收人会大大下降。还有如果监督检查药材的品质也是很大的问题。
唐宋时期药物用量之所以下降,主要是由于宋代推行煮散剂。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视医药的朝代。宋代《圣济总录》等书的主编都是当时的皇上。大家知道,在封建社会,皇上的指令是至高无上的。《圣济总录》,《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惠方》,这些书里面基本上都是煮散剂。所以,宋代煮散剂能在全国推广,与这些书有莫大的关系。它适合了宋代想让全民享有医疗保健,同时又兼顾了当时药物资源短缺和国家财力不足的实情。
但是,我们要知道,煮散剂有个缺点,就是药量小。《伤寒论》桂枝汤一剂的药量,如果采用宋代煮散剂,可以吃三天。如果小青龙汤采用煮散剂,一天吃三次药,那么一剂药物的量可以吃八九天。所以煮散剂虽然节省了药材,但是它有一个缺点,也是潜在的问题,这就是药量可能不够。特别是对于那些病情较重的病例,对于那些药物反应性很差的患者,药物用量肯定太小了。我常常想,宋代医家庞安时治疗伤寒的效果为什么非常好,可能就与他对药物的用量大,用量足有关。他在《伤寒总病论》里面,对那些需要用大量药物的方剂,都注明“不可煮散",就是要告诉读者,要突出强调,应用那个方子的时候,不能采用煮散剂,因为煮散剂的药量不够,一定要用大汤剂。好了,我想说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清楚了,与汤剂相比,散剂虽然也有优点,但是它不能完全代替汤剂;汤剂有它的不可取代性。这是我们临床医生要注意的。北宋推行煮散剂,直接导致了煮散剂在中国应用了三四百年。过去的人们都是早婚早育,用二十年计算一代人,三四百年就是十五到二十代人。师父用煮散剂,徒弟用煮散剂,十五到二十代人,子子孙孙都用煮散剂,这就会出现什么情况?用古人的话说,这就出现了“久用散剂,遂忘汤法"的情况,医生们用煮散剂的时间太长了,就不知道此前是用汤剂的,张仲景、孙思邈他们是用汤剂的。到了明代,当医生们清楚地认识到这个问题,回过头来重新应用汤剂的时候,他们竟然不敢采用汉唐时期的汤剂用量了。他们感到汉唐时期方药的用量太大,大得他们根本就不敢接受。他们想,我的师父,我的师父的师父,都没有用那大的量。各位,你们可以问一问你们自己,你们读的书,看到的医生,跟着的老师,他们都用当前我们用的这样大的量,你会会,你敢不敢,将药量增大三到五倍?当你需要开桂枝汤或者麻黄汤的时候,你会不会,敢不敢把桂枝用40多克,麻黄用40多克?你肯定不会,肯定不敢。虽然我们今天明确地告诉过你,说张仲景的方剂就是用的这么大的量,汉唐医生都会用这么大的量,你也还是不会,还是不敢。我敢说你若开麻黄15克、20g,你一定是斗胆开的,你的手都要发抖。回忆我在做博士的时候,我做的课题是观察苓桂术甘汤对抗心肌缺血的作用,我要进行临床观察。我用的方子,桂枝的一日量为10g。我记得我去请教一位中西医结合心脏病专家。他看了我的方案后说,“桂枝你用10g啊?这个量能用吗?"他认为10g的用量太大。他为什么会这么看桂枝的用量?因为从明清以来,温病学说盛行以来,许多人都觉得桂枝和麻黄这样温热药物不能多用。
医生处方药量这么小,起不来,上不去,是什么因素在制约?我认为有这样几个因素:一个是《药典》因素;一个是病症因素;还有一个是医生的观念因素。医生的用药观念、习惯和经验大大制约着药物用量。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刘铜华教授曾经提出过一个严肃的问题,他说临床医生在开方时,常常为一味药物的用量静心思考,为增加或者减少三五克而费尽思量。有没有意义?人们在做实验的时候,会设计几个用量组,一组的用量与另一组的用量,都相差10g以上,但实验的结果并没有显示有任何组间差别。那么小的动物,组间用量差别相差10g以上,效果仍然没有差别,这是需要注意的,这提示我们需要深人思考临床处方用量问题。
最后我还想再深说一点谈一谈方药用量控制的问题。如何控制方药用量?张仲景对桂枝汤的用量控制采用的服量控制。前面我讲过,经方1两合今约13·8g,桂枝汤桂枝、芍药的用量都是3两,折合今制约41.4g,把药煮好以后,分成三份,每次吃一份,每次桂枝、芍药的服量只有1两,也就是13·8g,这就是服量控制。如果服了药以后,汗出病解,剩下的两份就不要吃了,扔掉好了。如果服了药以后,病没有好,那就继续服药。这是桂枝汤服量控制的第二法,即增加服药次数。如果一剂药都吃完了,仍然没有效果,那就不仅要增加服药次数,还要缩短服药间隔时间,隔约一两个小时就服一次,在半天的时间里就把第二剂药物服下,甚至到夜晚也不间断服药。桂枝汤服量控制的第三法:缩短服药间隔时间法。我常常有这样的感想,古代的医生比现在的医生细心,医生看一个患者,尤其看一个大病、重病患者,往往全程都守在患者身边,密切观察,随时调整治疗方法。你们可以去看看有些古代医案,医生住在患者家里,等病好了才离开。宋金元时期多用煮散剂,每次的药量仅有12g到20g,也就是当时的3到5钱,这个药量也就是一小包,如果是重病、大病,二三次的药量显然是不够的。怎么办?增加服药次数,缩短服药时间。许叔微在他的著作中就提到,病重的时候,一天可以吃六七次药。现在我们的医生大都没有做到这一点。我常常讲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有一种物质对一种症状的效果,是谁都不会否定的。这个症状是饥饿,这个物质就是馒头。大家会怀疑馒头对饥饿的效果吗?不会。但是,如果一个人饿了三天,需要吃10个馒头解决饥饿,而你只给他一小片,像指甲那么大的一小片,物质选对了没有,选对了。管用不管?肯定不管用。但是,如果你每次给他一小片,不断给,不断给,效果就出来了。并且,这种方法还不会把他吃撑了。如果你一次就给他吃10个馒头,他狼吞虎咽,还真有可能吃过头了。这就是张仲景药物服量控制方法的科学性的道理所在。又有效果,又把安全性控制好了,不会超量。现在的中医看的大多是慢性病,需要慢慢治疗,慢慢调理,对药量的服量控制方法似乎不太需要。但是,如果哪天你真的碰到一个重病、急症,就需要考虑采用这种方法了。到了那时,肯定不能一天吃一剂药,一剂药吃完,没有效果,等到第二天吃第二剂药。
〖问答〗
问:傅教授,您好!刚才听到您讲《经方实验录》里用的白芍是要用酒炒的。请问您,临床上应该如何用白芍?是用生白芍?还是用酒炒白芍呢?
答:张仲景在《伤寒论》里并没有谈到白芍要炒。但是,白芍有个特点,它是酸寒的,所以白芍也有“泻”的作用。对于胃肠不强壮的人,白芍可能会引起拉肚子的,有些人吃三克、五克的白芍都可能引起腹泻。炒一炒以后,能够减缓它的寒性,减少它致泻的特性。对于那些胃肠不是很壮实的人,建议用炒白芍。
1996年,我去台湾讲课,了解到台湾医生用芍药是谨慎的。台湾是东南之地,湿热比较盛,不知道是不是与地域有关,或者与人们的饮食习惯有关,台湾地区的人们服白芍后容易拉肚子。张仲景说到过白芍的致泻作用。《伤寒论》第280条说:“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如果一个人胃气弱,就是很容易拉肚子,即使要用芍药,也要减量。芍药在张仲景的好几个方子里,都是起通大便的作用,如麻子仁丸、大柴胡汤。大柴胡汤中的泻药到底是什么?有人说它一方二法,有人说方中有大黄,有人说方中没有大黄。如果没有大黄,那它靠什么发挥泻的作用?应该是芍药。芍药能泻肝。
白芍为什么要用酒炒呢?酒能行气血,活血通脉。如果用白芍去养血、活血、祛瘀,那么用酒炒白芍会好一些。
问:桂枝汤里的桂枝到底是桂枝还是肉桂?书中写“去皮",这引起了争议。如果是桂枝的话,应该是没法去皮的吧。《伤寒论》在用桂枝时,有的写去皮,有的不写,这是《伤寒论》中本身就有桂枝和肉桂的区别,还是在流传中出现了文字的丢失?
答:第一,张仲景到底是用桂枝,还是用肉桂?桂枝和肉桂是同一个植物基源,樟科植物肉桂,桂枝是肉桂的嫩枝,肉桂是肉桂的树皮,二者性质是不一样。汉唐时期的方书中,有一个写法“桂",它指的可能是桂枝,也可能是肉桂。桂枝汤用的是桂枝。《伤寒论》桂枝汤加桂汤加的是桂枝,也可能是肉桂。第二,关于桂枝去皮的问题。唐《新修本草》和《千金方》都谈到了桂枝去皮的问题。去皮是说刮去桂枝表面的一层薄薄的粗皮。桂枝的外层是皮质部分,里面是木质部分。有一些人认为所谓桂枝去皮,是把外围的皮层去掉,留下里面的木质。这是不对的。桂枝去皮是把皮层表面的粗皮给去掉,不是去掉整个皮层部分。桂枝是嫩枝,是走表的,它的发散力量会强一些。桂的老皮,也就是肉桂,更加温一些,偏于走里。
问:《伤寒论》中提到了,“若病重者,乃服至二三剂"。如果患者服了二三剂以后,病还没有好,那该怎么办?
答:如果服桂枝汤,服一次就汗出病解了,那就停止服药。如果没有出汗,病也没有好,那就继续再服。如果病重,那就可以一天服二三剂药。如果服了二剂药以后,还没有好,怎么办呢?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就不要再坚持给桂枝汤了,就要考虑考虑桂枝汤辨证是不是正确的了。
问:《伤寒论》中提到了“服桂枝汤,反烦不解者,先刺风池、风府",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个条文?
答:“服桂枝汤,反烦不解者,先刺风池、风府,却与桂枝汤则愈"。这是风邪在经络里郁滞较重,所以要用针刺的方法,把郁于经络中的风邪去掉。同时也还要用桂枝汤解肌去风,调和营卫。如果不用针刺的方法,也可以考虑加葛根,葛根有很好的去除太阳经络邪气的作用。反烦不解,如果这烦是由郁热所致,不妨加石膏除烦,或者也按照《南阳活人书》的经验,加点黄芩、知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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