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蛮

星标我

我是渡生。

2019年1月8号，我接到了高中同学周生发脱发秃头的消息。

他秃头的时候，身份是国内某生发洗发水的一名体验官，银行卡里还有7块6毛钱。但是头发上却刚用完100块的植发液。

他秃头的时候，还差4根攒够1个

从接到他脱发的消息，到决定写下这篇文章，再到今天你们看到这篇文章，我前后花了半个小时时间。

我提笔5次，放笔5次，无法编下去。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

说句十分残忍的话，我们大学联系甚少，高中累积的友情在这5年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的秃头，早在我预料之中。

我今天记录下关他的一切，不只是我作为一个朋友的愧疚和救赎。

而是因为她的脱发，让我重新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人生，反思我和洗发水的关系，反思我所洗的头是否真的有意义。

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以后，我甚至也开始有点想用植发液了。

得知周生发的脱发那天，我正在北京

Tony老师的理发店

里跟一名护发达人聊天。

聊啥？

聊未来的头发生长形势，聊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最好，聊如何快速植发，聊品牌内的头发疯长神话。我工作两年多（包括实习），现在做一个生发广告，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需求，什么标语容易骗到消费者。这就是我这两年的生活常态，理发馆接植发店，烫发连染发，剪剪接接，好不头秃......

“嗡嗡嗡嗡嗡嗡.......”

所有的转折，都来自于那天我的手机突然开始不停地振动。

我坐在那位护发达人对面，抱歉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突然弹出了上百条消息。更神奇的是，这些消息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因为半年都没人说话而导致我忘记屏蔽的高中班群。

出身社会进入职场这两年，我被迫学会了一项能力——以最快的速度过滤不重要的信息，然后果断下结论。我想大概是因为老板总说的一句话吧：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我只要三个可以马上防脱的品牌，你有没有？”

我有有有，当然有，没有就只能滚蛋了。

于是这次也一样，我花了半分钟时间总结了一下上百条消息，快速总结出了一个核心结论：我们高中同学

周生发秃了

平心而论，其实我所能回忆起的关于他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虽然很抱歉，可这是实话。

还能记得清楚的，也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不高的个子,160左右，脸上长青春痘，说话口音重。

但是头发很少，非常非常非常少。高一开学半个月，学校来了次头发摸底测试，一名护士（也就是我们的头发检测医师）拿了套洗发水来，一拍洗漱台说：听说我们高中有全省最好的发源，你们还是大火箭（重点班），

来，让我看看你们脱发程度。

两个小时后考试结束，老师收完卷子，说：“这其实是2010年霸王防脱的限量版。”

一瞬间全班哄然。

“什么鬼，高一一开学就用这种洗发水？”

“变态吧。”

事实证明大多数人都在装逼。在第二天测试结果下来的时候，班上最少的只掉了3根头发，这个成绩是很多学生高中养三年头发都养不出来的。这也意味着他就算高中三年不养头发，也能在高考里拿到3根稳坐前排了。

当时周生发就坐在我一个巷道之隔的地方，看着自己的测试结果发呆。我瞟了一眼他90根的成绩，瞬间就觉得我的50根还不错，起码我

没及格

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测试结果，不羞也不恼，只是傻呵呵地一笑，问我，为啥你们的头发都脱的那么少？

我说，我们初三防脱课就开始学习养发和护发了。

他点点头，说，天呐，你们好厉害，都上过防脱课啊。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学半个月了，却是我跟他第一次对话。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个人还真是发量少得惊人啊。

一个月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用发量惊人来形容他了。

我们防脱发开始进行专项学习，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学，然后当堂对专项进行随堂实践。测试都是难到炸裂，关键是我们刚洗完头都来不及吹干，导致掉了很多头发，每次都怨声载道。

但是从第三次专项实践开始，周生发就坐牢了班里脱发第一的位置，到高考也再没下来过。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

我也从别人嘴里大概听了一些他的事情。他不是本地人，是另一个市区的一个小镇的一个村里的人。他中考时发量就很少了，干过了市区重点中学的所有尖子生，从一所村镇中学冲了出来，以全市脱发第一地成绩挤进了我们这所全省前三的中学。

他是真的脱发，家里也是真的穷。

他一周只用45块钱，全部花在洗发和理发上。他家里有个妹妹小他六岁，也在掉头发，也秃得厉害。他来省会治疗防脱的钱，都是村委会给他家筹的。都说他是他们村最秃的人。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

时，总是恍惚，不自觉地代入他的形象。

熟了以后，我跟他下

课也经常聊

聊天，

他总觉得

我说的有些事很新奇，我也觉得他说的很多事很新奇。

我们高中早上会给所有学生发免费的

淘米水

，用来洗头发非常好，我从来不用淘米水，就随手倒进垃圾桶里。有次被他看见了吓了一跳，说，你别浪费东西！你不要卖给我吧，但是给我便宜点行吗。我问他，你不是也有吗？他笑，我可以带给我妹妹啊。

我递给他，钱我就不收了，

你下次头发测试少掉几根就行

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回来，大家都新鲜地聚在一起聊天。学生时代总是这样的，寒假回来第一天就是茶话大会。过个寒假大家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换了新发型，有人烫了卷发，有人剪了短发。周生发也是。那天他顶着一头服帖的香菇头。一进教室，他

贴头皮

的几根发丝就格外显眼。

下课时，几个男生走过来，半开玩笑半调侃地说了一句：“生发啊，你这个发型很潮啊，是自己买的剪子剪的吧？”坐在旁边的人都努力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假装在认真看书。

等人都走远了，他偷偷递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我的发型怎么了？”

我想了下，决定跟他说实话：“时下男生最流行的是韩式中分，你的发型是几十年前流行的，发量少的人还特别贴头皮。”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用这个发型了。结果第二天，周生发还是顶着这个发型过来。

只不过这次，他把齐刘海剪成了中分的。薄薄油油的刘海挡在额前，显得更加滑稽了。

但我猜对于他来说，那个老气的齐刘海比这个业余的中分更加刺眼。

我那天几次欲言又止，想问问他为什么不个发型，最后还是没问出口。但高智商的人眼力见真的好，他明显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趁着晨读的时候跟我说：“我只会剪这一个发型，就这一个剪子，花了我们家人半年的积蓄了。”

我想那是第一次他亲口说起自己的家世。没有卖惨，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经典台词“我家没钱”，他只是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跟我说：“我只会剪这一个发型，就这一个剪子，花了我们家人半年的积蓄了。”

急得不行。

我虽然不是发量富户，但是家里烫烫卷，也算是个中等发量。我爸妈又都是学理发的，以至于我从小看惯发型更迭。所以当我听到他说起这些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闪躲和努力藏起自己的怜悯。我早就知道他家世不好，也默默觉得他可怜，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一点。

可是直到那天早上，他在我面前急得不行地说出那句话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

不只是周生发，我整个高中的回忆，大多数都很模糊了。

但每次说起来，都有跳不过的一环。

我们高中大概是国内少有的真的推行防脱教育的高中，语文数学这些课可以选修，但是理发课必须得上，每天下午各个班都会准时在教室收看《Tony老师护发记》。

2013年我们高考，在高考前两个月的一个班会上，我们毕业于乡村洗剪吹理发学院妆发系的班主任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发型”两个大字。

台下哗然。

他大手一挥，说：

“你们觉得这个主题土吗？那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们，你们从现在开始，要珍惜每一个像我一样认真地跟你们谈发型的人。因为当你有一天走出去进入社会，就再也不会有人跟你们认真地谈发型了。你再遇到的，

要么是你一谈发型就骂你是傻逼的人，要么是跟你谈发型就是想推销骗你买会员卡的人。

我这辈子发自内心佩服的人不多，但高中班主任算一个。带我们的时候他30多岁，教理发，外形上是个不秃的人。大概也是因为他是从乡村洗剪吹理发学院，吃过理发的亏，

从不嫌秃爱多

，没借故喊家长收过一分好处，对学生基本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那天，他跟我们说：

“你们是这个省最好的一批学生，你们从小接受最好的防脱教育，你们大多数未来都会进入到名店。但我想你们记住，无论你们未来脱的多少，骗多少人办会员卡，也不会让我高看你们一眼。你们要记住自己身上的担子，如果这个社会和国家注定需要伟大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你们？你们占尽了最好的防脱资源，你们都没有改变90后的脱发现状，你们还奢望谁有？”

然后他让我们每人撕一张a4纸，把自己理想的发型写在上面，多少字无所谓。

“你们要是一下想不到发型，就写写10年后希望自己为头发事业做出什么样的贡献。”

那个时候整个教室里坐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心里全是热血，头上全是头发。在班主任的鸡血带领下，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气氛，认真地陷入了沉思。字字落下去都十分谨慎坚定，好像在立军令状。

接下来大家一个个地站起来分享自己所写。

有人要做出植发液这样改变90后的产品，有人要研究出根治脱发的药，有人要开最好的理发店，有人要成为Tony老师，为所有发量少的少女设计出完美的发型，有人要当国内防脱第一人，有人

要去少林寺推销生发剂

。我也不敢马虎，在纸上写下了：“我要做不秃少女，兢兢业业，堂堂正正，熬夜不掉发。

在一片远大的事业计划里，只有周生发说出了他理想的发型：“我要做一个韩式中分。”

简单而且没有感情的的九个字，显得干巴巴又功利。

我们笑他：“你也太敷衍了吧？”

他也跟着笑，说：“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

所有的发型纸条最后都被班主任收了上去，他给我们了一个十年的承诺。说要是谁十年以后还能记得住的，可以回去问他取。

后来，在几个月后的毕业大典上，我们的校长也说了一段很像的话。这段话后来被载入校史广为传颂，时至今日我说梦话也能背出来：

“我总觉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讲，但怕是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害怕自己奢望得多，但依然有一些身为长辈的过分要求想说出来。

我从不奢求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出现在不掉发排行榜上，但希望你们出现在霸王防脱的代言人名单上，出现

在生发液的

消费者名单上，出现在治脱发不含硅的医学奖上，出现在脱发少女慈善奖上，甚至出现在人类防脱突出贡献奖的名单上。

你们大概会怪我，说

这个糟老头子为什么不盼着我们点好？

对不起了，从你们进x中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把你们冲着名校学生去培养，而是把你们当作未来改变90后脱发现状的那一部分人在培养。

我希望学校对你们的影响，远不只是送进一所好大学成为发量富户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一个真的用力防脱过的人。

最后我说5个词语，在未来的10年20年，你们一定要小心它们：

熬夜、烫发、染发、毛躁、分叉。

现在说这些你们大概觉得不懂。但要是以后哪天你们觉得迷失了，可以回x中的洗发室里走一走。

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们走出去的人回来敞开，如果保安不让进，报我的名。

——如果那时我还在的话。”

那是我高中最燃的一段回忆，不，错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燃的回忆。

而后的许多年里，我果然再也没与人说过发型两个字。如果说了，那必定是带着调侃和自嘲的语气的。

高中我们全班一共46个人，高考毕业我们班平均脱发643根，全部考上洗剪吹学院。

周生发以693分的总分拿下了市脱发状元，考上了某所国家一流防脱院校。

金榜题名，我们向来有一个习俗，要办洗头宴。考得差的就冲着捡点头发去，考得好的就冲着炫耀头发去办。比如我高中班上的一个富二代，他爸爸毛发旺盛，他洗头宴那天，十里长街都知道他考上洗剪吹了。我回家跟我爸抱怨，你看人家家长的阵势；我爸头都不抬地跟我说，你看人家孩子的发量。

而周生发作为全省50万考生中的前500名，并没有办什么洗头宴。

确认完志愿表那天，大家最后一次回教室。

我送他一本书，郑智行的

《3分钟防脱发》

。他问我：

“你为什么送我这本书？”

“郑智行写出这本《3分钟防脱发》，因此解救了很多秃头少男少女，虽然这本书对你的情况来说送的太晚，但我还是把他送给你，希望你能感动一下。”

“你这太有深意了.......哈哈，反正肯定是你觉得好才送我！”

我随手翻开这本书的一个章节，有一段关于脱发原因的总结：

易导致脱发的6个坏习惯

用毛巾把头发擦干

洗完头发后，用毛巾用力地把头发擦干，这容易导致脱发。湿发比干发更容易被拉长和拉断。

在头发湿的时候梳头

没有烫头发的人一定要等到头发干了以后再梳头发，在头发湿的时候梳头，头发非常容易被拉断。

使用电吹风或者卷发器

电吹风吹出的热风会使头发中的水分蒸发掉。最好让头发自然干。为了造型有时不得不使用卷发器，但卷发器也要等头发干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再使用。

使用摩丝、发胶和发蜡

有时，为了整理和固定发型不得不使用这些美发用品。使用它们可以使头发变得坚硬有型，但是坚硬的头发比柔软的头发更易断。所以，在不得不使用这些美发用品时，最好先洗干净头发后再使用这些产品。

为了预防脱发，使劲地敲头皮

用手指按压头皮的确有助于预防脱发。但是，有的人为了增加对头皮的刺激，甚至用鞋刷来敲头皮，这种做法是错误的。这样会对头皮造成严重的伤害并会引发头皮发炎，反而会导致脱发。此外，敲打还会刺激皮脂腺分泌过多的皮脂，头皮的受伤部位很有可能就再也不会长出新发来了。

经常扎马尾辫

经常扎马尾辫的女空服员或者是女芭蕾舞剧演员等一般都有患脱发症的危险。扎头发的时候，最好使用质地柔软、松松的布制发带来扎头发，而要尽量避免使用橡皮筋来扎头发。

我拿起笔，划了最后一个小点：

“经常扎马尾辫”

我在这句话后面写了两个字：

共勉。

然后把书递还给他，就此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上了大学，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在我又一次换了手机号码和微信以后，我甚至忘了再加他。我们就这样不再联系，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再往后的故事，我大多都是从同学朋友那里听到的了。真真假假，传言或是事实，无从考证。人类实在太喜欢为别人的故事添油加醋，来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动人。这也提醒着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给他加戏。于是所有我没有参与的故事，都只能用“我听说”来记录了。

我听说，他大学一直拼命护发。头发一直是他的生命。我听说，他大学一直不停地打工。他出去做家教，也出去当麦当劳服务员，17块钱一个小时；发传单，晒一天挣60块；在学校帮人取快递，取一次1块钱跑腿费......他就靠着这样一块一毛攒起来的钱，换了自己心仪的发型，理了个

韩式中分

我听说，他被学校里头发多的富二代打过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有几个家里有钱的小孩找到他，让他帮忙用手机群发一下答案，给一大笔钱。他死活不肯，带头的这位不太开心，说了几句脏话。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大概是问候他们家之所以十八代祖宗都这么穷酸就是因为迂腐不化。

后来两边就洗起头来

，发量稀少的他半分钟就洗完了，顺利赢过了对方。

我听说，2017年，他可以读研但是放弃了，因为他查出了

，妹妹也上高中了。他必须马上出来赚钱。后来他进了某企业做了洗发水体验官，公司领导让他试试公司的三无产品，承诺给他一大笔“奖金”，他又死活没肯。

我还听说，他今年年初就感觉到自己头发不行了。但他妹妹2019年要上大学了，他妈打电话跟他哭说：你妹妹就要读不起防脱大学了。2018年4月开始，他工作之外还同时打了三份工，就为了给他妹妹洗头费。他着急得不行。后来有人拉他，说有快速的生发之道，有一款微商推销的保健品，生发快，效果立竿见影。他一听这不是三无产品吗，死活不肯用，说宁愿自己卖肾供妹妹洗头也不会去买这个。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他拒绝的样子，但我总觉得能想到他说这话的语气，应该是皱着眉头，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不能让我妹妹用这么差的产品长大。

五个月以后，以权健为首的一批保健品公司被查。而他，也走完了脱发的最后一程。

而在他经历这些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得知周生发的脱发那天，我正在北京Tony老师的理发店里跟一名护发达人聊天。

聊啥？

聊未来的头发生长形势，聊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最好，聊如何快速植发，聊品牌内的头发疯长神话。我工作两年多（包括实习），现在做一个生发广告，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需求，什么标语容易骗到消费者。

所以我约了他，对方是个40多岁的护发界大佬，用着滋源系的生姜洗发水，

发型三天换一个、五天染一色。

我坐在他对面，戴着

淘宝刚买的发套

，染着最流行的

青木灰

，烫的是今年最火爆的羊毛卷，全程装出一副崇拜又夹带着爱慕的眼神半仰视地看着他。在他说到有道理的话时，我会及时地给予反馈，比如发出“哇好厉害，这是怎么想到的”“天啊，这个太厉害了，你也聪明得过分了吧”这样的夸赞。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与恭维，不多不少，要让坐在我对面的人觉得刚刚好。

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

在防脱的圈子里混久了，我熟练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业牛逼的人套近乎的技巧。戴个他们能欣赏的发套，染不暴露又能留点幻想空间的发色，包里放着

防出油用的爽身粉和夹头发用的卷发棒

。即使在吃饭的过程中，也要去洗手间

洗几次刘海

，让自己的状态一直看起来都是最好。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发型其实可以为自己换来一些资源，意识到人生其实有很多捷径可以走。虽然我顶多也就是偶尔利用一点发型为自己套点信息、谈谈合作的水平，比起很多人我差得远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一旦你发现带个头套就能解决事情的话，就很难再回头认真防脱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周生发秃了的消息以后匆匆退场了，演技几乎没绷住。坐在我对面的投资人再三示意想跟我去洗头，我已经没什么心思跟他分享心得了。

几天以后，我们班一些高中同学聚了一趟。

令人惊讶的是，这竟然是我们毕业后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班一共46人，当天到场的有24个。在这场聚会上，一开始大家的氛围都是沉重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的。

我们中间跟他最熟悉的老班长，跟我们说了一些细节。

比如他秃的时候，家里真的没发型可救了。

他走的时候，卫生间的柜子里只有几瓶洗廉价发水。他头上顶着的，还是那款高中就剪过的香菇头。

他秃的时候，他打工挣的钱除了给自己防脱、给家里一些钱接济以外，银行卡里还剩下了7.6——都是给他妹妹攒下的防脱费。

大家都唏嘘感叹，生发真的是个用心且坚持的人啊，可惜了。

但是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现场的气氛就开始转向了，忽然变成了头发交流（攀比）大会。大家的话题开始变成了：

“我进阿里两年就换了7种发型。”

“我现在在做理发店模特，做我们这行，重点是要什么发套都敢往头上戴哈哈哈。”

“我们前段时间遇到个坑爹事，上次招待一个客户，给他剪了一款

非主流发型

。后来他老婆找来了，说是

老公不敢见人了，

现在躲在家里不出门

，跟我们店闹，你说你老公自己挑的发型，我们店里有什么办法？”

“我好几个大学同学

都创业套

现了，现在秃头少女真的好骗，我也想做个生发产品骗来试试。”

“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做生发产品的。只要我们帮她生了发，证明

爱美的少女不是傻逼，没头发的少女都是丑逼。

不赚傻逼的钱赚谁的钱？”

“哈哈哈对现在傻逼的钱最好赚。”

“是啊，现在火的那些东西生姜洗发水啥的，不都利用少女的爱美天性赚钱吗？没办法，还是爱美少女的钱好赚。”

“咱们学校出来的

确还是厉害

，大家基本出来都是发界一霸，以后彼此多提携照顾。”

........

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

在北京一个人这么多年，即使在我给最难讨好的人陪笑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我低头，给班长发过去一句话：

可是7.6连一瓶洗发水的钱都不够啊。

班长回我：你的关注点永远很神奇啊。

我没回他。我一直惦记着这个7.6。我猜他走的时候一定不安心，因为他还没有给妹妹凑够防脱费。

终于，在一片“发界一霸”一半交流一半炫耀的对话中，我提起包离开了。出门的瞬间我觉得恶心，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然后我对着镜子看见自己故意挑选的那个

少女粉的大波浪发型

，瞬间觉得自己也很恶心。我赶紧把头套摘下来藏起来，然后开始试图顶着自己寥寥无几的头发回家，还故意揉乱视觉上增加发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很快就出油贴在了头皮上。我顶着这款油头，在寒风中

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选择了

戴帽子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来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我想起了我奶奶。在我进入护发界一年多以后，有次奶奶头发掉得厉害我回家。到家发现一屋子头发，根本没来得及矫情，就开始跑前跑后的清理头发。我以前嫌脏的不想收拾的，现在都能游刃有余地打扫干净。我奶奶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后来我一出门，就听见她开始冲着我爸发火。她吼我爸说:

“我说不让我孙女工作让她继续出国治疗脱发，你不肯，你说随她闯。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整个人还有点发量富户的傲气没有，就跟个秃顶的中年人一样。她才20多岁啊。”

我想起了我刚进办小区理发店会员卡的时候。

朝阳大

悦城旁的天价理发店，

10000块钱洗个头

。我刚办卡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我的邻居们几乎都是秃头少女，5个能有3个是秃的。后来我洗头的时候，

店长坚持要见我

，大概也是纳闷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能有这么多头发吧——在她的猜测里，我应该也是被秃头大军中的一员。

我最后想起的，是我们在高中一起写“发型”的那节班会。我想起一屋子热血的青年在那天写下的要做伟大的事情时的热泪盈眶。而今天晚上，这群少年中的大多数就坐在我刚刚仓皇逃出的那个屋子里，谈论着如何骗秃头少女们的钱和如何赚傻逼的钱。听说班主任还守着承诺保管着我们18岁时写下的“发型”，但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有脸回去问他要当年的发型。

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其实，早在毕业的时候校长已经提醒过我们了：熬夜、烫发、染发、毛躁、分叉。只是我们走着走着，还是忘了。不知道人生到底是

“理过这么多次头，都找不到一款合适的发型”

，还是从头到尾，我们就没认真地寻找适合我们的发型？

我在同学群里找到了周生发的微信头像。头像是他大学毕业典礼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学士服，头顶的麦穗都遮不住他的大脑门，背后的屏幕上印着那个顶尖理发的大学的名字。他笑得一脸正气，像个在接受诺贝尔奖的魔发师。

我突然觉得在我们一群所谓的“发界一霸”当中，唯有当年自嘲只有燕雀之志的他，实现了老校长当年的愿望：“我从不奢求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出现在不掉发排行榜上，但希望你们出现在霸王防脱的代言人名单上，出现在生发液的消费者名单上，出现在治脱发不含硅的医学奖上，出现在脱发少女慈善奖上，甚至出现在人类防脱突出贡献奖的名单上。”

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鸿鹄安嘲笑燕雀之志哉？到底谁是鸿鹄，谁又是燕雀呢？我们又是谁在嘲笑谁呢？

那天晚上我点了他的头像，还是那张

“聪明的脑袋不长毛”

我苦笑两声。

自欺欺人。

他的朋友圈可以看见十条。倒数第二条是2018年10月31号发的，分享了一首关于头发的歌，是李狗子的《发香》。这首歌里在我们高中圈子里很火，我也在朋友圈分享过至少十次以上，其他很多高中朋友也都分享过。我猜他或许是从其中某个人的分享里听到的，毕竟他从来不主动花时间听歌，因为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他的时间都要用来学习和打工赚钱。

而那首《发香》里，有一句歌词是：

“快将头皮屑掸落，别将你新买的西装弄脏。”

发香来自

渡·硬编·生

我想我再也没有心情听这首歌了，在他头秃以后。

从2010年起，我认识周生发8年。以前我总觉得他也算是厉害了。生在一个没几个人会考上大学的村子里，却考上了全省厉害的防脱大学，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学。

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做梦，梦里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其实都是一个

。所有人都一样的油光锃亮，我们的前半生都是在拼命长头发。那时候我只能看见有的人长的快，有的人长的慢，有的人脱发厉害些，有的人脱发少些。周生发他头大，面积比我的大，可是他的生发速度比我快多了。于是到了高中的时候，我们的发量已经持平了。我那时相信，再过几年，他就会先我一步长出头发，然后永远不用戴帽子出现在公众场合。

长大以后我不再做这个梦了，可是有天我却突然想起来，梦里我曾经忘了很多细节。比如我们每个人生发的方法其实都不一样。有的人用的是霸王，按在手心里就能用，比如我们家族头发富裕的班长，再比如逼生发发答案的富二代。有的人用的是蜂花，比如我，可我嫌蜂花太廉价，一直羡慕用霸王的人。

也有的人，只有一碗黑乎乎的淘米水在他的面前。他这辈子，都要用尽全力地洗头发，寒暑腊月也不能停，最坏的结果就是，快要长出头发的时候，一碗淘米水给洗脱了。功亏一篑，变回光头。

比如周生发。

我们曾经在在防脱发的路上短暂相遇，但是后来，他有他的自律，我却变得又懒又油腻。

这些年，我变得懒惰，喜欢拖延，不爱洗头，开始约会戴帽子回家披头散发，我选男人的标准从我爱的变成了头发多的。我早就不记得什么“只熬夜不掉发”了，我

睡懒觉制造大油头

倒是很顺手。

我的头发再没了以前的光泽。

我常安慰自己，我明明有一个好的毛囊底子，是熬夜重口把我逼成了今天这样用发套来遮掩脱发的模样。

可是他的秃头让我没有脸再说这句话。

这些年我看了很多文章，写的什么

“90后再难有发量富户”

写那些头发多的孩子就算走出社会了也很容易脱发，比如

被老板逼去熬夜赶计划

，比如

为了赚钱不忌口这个酒局那个饭局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怜悯的味道。

现在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在那些光头的日子里，他一路，用着那碗淘米水，中间无数次有人劝他用好点的产品。

可他即使最后多了好几道洗头的工序，宁愿自己麻烦死，也用这些化学产品。

明明是我们，用着价格昂贵的产品，出来个新品就马上被诱惑走了，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只是看看。可是真正被脱发逼到绝境的周生发，却一次也没有爬墙过。

新产品什么时候诱惑过我了？

他妈的还不是我自己花心又作，什么产品都想试，却把罪责都推卸给了新产品？

我知道答案的。

2019年1月20号晚上，班长在群里问哪些人要去

参观他的光头

我打开个某宝，买了一瓶

柳屋生发液

给他：

这大概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他秃头后我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

每个人都会有适合自己的洗发产品，油头适合无硅油洗发液，干头适合精油护理。

我一直在找一款他适合什么产品，一用就能解决所有头发问题比单一功能的洗发液还厉害的洗发产品，但是却始终找不到。

后来我听做产品的同学说：

“如果有一款护发产品说它什么问题都能解决，那它肯定是在吹牛，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一款适用于所有人发质的洗发产品！”

所以，我放弃了，这大概就是他无法逃离的命运吧——

“一个真正用力防过脱的人。”

P.S.

1.这篇文章杜撰之前，已经获得了他家里人的同意。但为保护他家人的隐私，我隐去学校、自己的姓名、周生发也是化名。希望所有的高中同学、老师以及相关知情人士，看到这篇文章后不要向外界透露太多关于他的真实信息。希望他们一家人得到保护。

2.周生发这个化名是我随便取的。含义很简单，希望如果有可能，未来他能生出几根头发。

3.他明天要去植发，我会承担基本费用的，尽一份绵薄之力。

4.最后，听说《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这篇文章却有其事。那13年高考，高中特爱的网剧居然是14年才上映的《灵魂摆渡》这件事，其实是因为高考时间线是假的？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准备寻找答案。

我只想知道怎么生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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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生，郑小蛮特邀作者。公众号：郑小蛮（ID：zhengxiaoman6），欢迎来撩（wechat）：zhengxiaoman66

点个好看，永不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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