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插茱萸:结局 遍插茱萸:结局遍插茱萸:结局

遍插茱萸:结局

当然并非每个女生都有此等噩运或者说待遇,必须相貌或者身材有可取之处。我当时旁边就有一个女生,每次都一脸哀怨地看着那老师,我在旁边看得多次胃部痉挛,心说:行了吧,你就是摆出一副流产的表情他也不会看你一眼。

我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个衣冠禽兽怎么可能上至数学物理下至政治历史随便什么科目的问题都能与女生展开深入细致的讨论,而且每次时间都不低于半小时,最关键的问题是:妈的,这个王八蛋还是个美术老师!

再后来,我们班女生都提防着此人,一见此人走进来,马上奋笔疾书,假装游刃有余,以防止此人上来施展爱心。但没想到此人更狠,看准一个女生,直接走过去,又是一脸淫笑,说:“XX同学,这段时间进步不小啊,呃,哈哈哈哈……”

又是至少半小时深入细致的夸奖。

与此同时,我旁边的女生正一副刚流产的表情很不矜持地看着那孙子,我顿时不忍,多次干呕,恨不得自戳双眼。

当时此女可能正处于春心萌动的阶段,很大程度上也有可能是这场雨给闹的,***憋着劲儿一直下了三个星期,中间晴日不超过三天。

在此期间,我深受其害,因为此女看见雄性动物都是两眼放光,搞得我都不敢提前进教室,每次都拖到上课才敢回自己座位。晚自习放学更是不敢作任何逗留,踩着铃声就冲出教室。

半个月后,我以一个星期内不违反任何班级纪律的惨重代价换得班主任许可,同意将我的座位调整到最后一排。

回到刚才那美术老师。

此人对于男生的态度不外乎“言语恐吓”、“武力威胁”、“金钱处罚”,这一点正是这所学校的变态之处,任何老师都有生杀大权。

此人通常在自习课结束时精神振奋地离开教室,四处巡视,最常去的地方当然是宿舍。因为此人身兼两座宿舍楼的管理员,所以无论男女宿舍都进出自由。通常这人会怀揣一排钥匙,熟练地走进我们宿舍,将将军藏在枕头里的一盒烟,书生压在床板下的黄色小说等物品悉数收缴,随后找这些人一一谈话,以上报校方处理作威胁,要求这些人每人交罚款二十,并将没收的东西买十份送到他那里,以示惩戒。

再就是,此人将我们门后的艾薇儿的海报给顺走了。

女生宿舍同样难以幸免,不过丢失的物品在她们那里发生了取向性的变化,让你丢了也不好意思说。

就在我们即将从学校毕业的那年,学校发生重大人事调整,此人为了占得先机,便一狠心,把多年所得装进一个信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王八蛋要去给人寄板儿砖,然后在当天晚上把它送到校长家里。但后来还是一无所获,因为别人的信封都比城墙砖还重。

数天后,此人于自己的单身宿舍自杀,工具是某位女生的长筒袜。

个中缘由也不复杂,此人气昏了头,杀到校长办公室大闹一场,然后讨要信封,结果肯定未果。于是又去搞什么揭发罪行,反而被安了一个“行贿未遂,蓄意陷害”的罪名,被带走接受调查。事后连工作也丢掉,于是万念俱灰。

在过了一段足以原谅一个无耻的家伙的时间之后,大家再想起此人的时候,都保持了最宽容和善的评价:死得窝囊了点儿。

然后就是我身边的这帮人。

很容易想象他们的德行,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年龄。

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面黄肌瘦,丝毫没有盎然的生机,上课热衷于放屁打嗝抠鼻屎,给老师画像并且从来不画衣服,用镜子偷看后排发育不良的女生,睡觉流口水打呼噜,一节课看完好几本小说,放学后回宿舍打扑克抠脚丫子抠完不洗手直接吃零食然后继续睡觉流口水打呼噜,或者有个别不要命的逃夜出去上网回来之后又累又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然后有个别家伙搜肠刮肚倾尽毕生所学终于给某个老师起了一个贴切的外号,说出来让全宿舍一阵大笑,被巡查的宿管听到,飞起一脚踹在门上,第二天在碰到该老师的时候大声将外号喊出来,然后自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掉,觉得自己赚大了以至于乐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睡着了也能从梦中笑醒。

大部分时间我就是混迹于这样一个群体,多数时间随波逐流,剩下的时间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时刻挣扎,时刻不满,却不曾做出改变。

再后来,我开始跳出来去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的不满。

最初的答案是,周遭的一切就像是被困在一个圈子里,而却没有人做出改变。但同时我自己也很难跳出这个圈子,比如说,当我陷入莫名惆怅的时候,我发现身边的很多人也同样是这样,尽管他们只会说“我心情很不好”之类的屁话,而说不出我这么长的废话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而当我在某个时候忽然变得沾沾自喜,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人没事儿偷着乐的时候,又发现很多人都在没事儿偷着乐,尽管大家都乐得莫名其妙。

这代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困惑。

当年五月下旬,根据学校安排,我们开始紧锣密鼓地提前进行高三的课程。

而我们的老师在反复强调打好基础的同时,不愿做任何停留,讲课一笔带过,走过就算,如同在赶工期,说法与做法的差别有甚于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嫖客。

其实这对我影响甚微,随之而来的每周一次的考试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

关于考试,我们学校有一些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很混蛋的规定。

每次考试,我们都要交一些莫名其妙的工本费,而如果不参加考试,就会遭到重罚;就算交了钱不参加考试也会遭到重罚;即使交了钱,也参加了,但是没有考及格,不但要交补考费,还要被罚款,原因是拖了班级后腿。

这或许正是学校热衷于举行考试的原因。

而我每想到这里,第一反应总是想骂娘。

我们班主任当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同学们,多看点儿书吧,要不然就算给你本书,你也不知道从哪儿抄起。”

到考试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实在是肺腑之言,因为班上前几名的家伙们翻书的速度无疑是最快的。尽管开考前监考老师一再强调这是闭卷考试以及人要讲诚信的道理,但在他不慎睡着之后,下面的人顿时就露出了原形。

随后下面出现无声的骚乱,因为将军和老猫要劫班上第五名那小子的试卷。

那人不肯,老猫冲旁边人做了一个人人有份的手势,那帮人马上就把试卷的主人给放倒了。

随后艰难度日,总算挨到暑假来临。

这个暑假我开始感叹乌飞兔走白驹过隙光阴荏苒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因为印象中距离上个暑假好像只有打了个盹儿的工夫。

这个夏天特别热,听电视里的一帮专家说,这与去年冬天特别冷有关系,虽然他们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我却认为这很有道理,辩证法嘛,物极必反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个夏天,让人难以忍受的除了燥热的天气,还有父母无休止的唠叨。因为我这样一个儿子,确切的说是,考这么一个分数的儿子,实在让他们自豪不起来。就像我在春天的时候看诸事都不顺心一样,他们也开始对我的一切挑三拣四。

这天晚上,老猫光着膀子提了两瓶啤酒来找我,然后我们爬上楼顶,两人各怀心事,结果一人一瓶啤酒就醉得不省人事。

自此,两家父母开始对我和老猫实行禁闭措施,整天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这样短暂而痛苦的暑假随着学校的补课通知的到来而死得其所。家长们大多对这次补课持欢迎态度,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了。当然,最高兴的应该还是学校,因为补课费从来没有收得这么顺利过。

给我们补课的是一帮平均年龄够我上满二十次高中的老家伙,听这帮人讲课尤为费劲。不但要忍受他们的磨叽,还得由着他们倚老卖老,尤其有个别老头,动不动就摇头晃脑地来一句“我从事教育行业三十多年来……”。

每当这种时候,我和老猫在下面都是:我艹啊,这位大爷咱能不装么。其实这所谓的与教育行业有牵连的三十多年中,MB有十三年都被他用来读小学了。

在这些无聊的课堂上,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因而心情总是很混乱。我隐约觉得,目前这种状态,我的生活中似乎缺少了点什么,这一点占据了很大一部分,但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更说不清当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会不会又觉得还缺点儿别的什么。

总体上,我可能是个比较消极的人,因为我从不喜欢去主动追求什么,甚至很少去额外期待些什么。那时候我一直认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由各种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决定好了,即使再多变数,那也是可控范围内的有限选项。

就像是一列火车,无论它跑多快,拐过多少弯道,但总还是沿着固定的轨道,走向固定的方向和目的地。

而类似火车脱轨这样的事情完全属于不可控的范围,已经不可控了,你还想怎么办呢?

所以我总是习惯于等待事情发生,然后做出对策。而之所以不愿意去期待并计划将来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等待事情发生的过程中,我从未想过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所以当它们到来的时候总会有新鲜感,即便它是未期的噩耗。

补课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老猫表现出了一个雄性动物发情的时候所能表现出的一切。当时我们补课采用的是大班制,所以教室里的陌生面孔占据绝大多数,这当中,陌生姑娘又占据了大多数,因而老猫很轻浮地萌发了第二春。

我当即对老猫的表现很严肃地提出了批评,像是每个老师曾对老猫做过的那样,我很客气地批评道:“妈的,含蓄一点儿你会死啊?”

老猫毫无羞愧,要求我务必帮他将此人拿下,并且说怕太直接了把人吓跑,最好迂回一点。

老猫这个人就是,想什么都喜欢迂回,尽管他很多行为最终都无比直爽,但他的想法却往往要走个山路十八弯才肯露出正题。

而对于此次老猫的求助,我最终给他出了一个损招。

当晚老猫在那女生宿舍楼下正对她房间的地方,用二十根蜡烛摆成一颗心的形状。全部点上之后,在楼下呼喊那女生的名字。由于缺少天时,风头正劲,所以剩下的时间老猫一直蹲在地上埋头点蜡烛,结果当那女生将脑袋探出窗外的时候,正看到我傻愣愣地站在蜡烛前。于是小女生情怀被当场触发,芳心暗许。

很不幸地,那晚风中的烛火,只照耀了我一个人的身影。老猫遭受夺爱之痛,欲哭无泪。

两天之后,老猫走出悲痛,大脑恢复运转,开始隔三差五地要求我对他进行酒肉补偿。

我顿时也欲哭无泪,一边应付老猫的无理要求,一边躲避敞开心扉的小姑娘的骚扰。我当时告诉老猫说,要将此人甩掉。老猫说那不行,我花钱买来的二十根儿蜡烛就全废了。还说好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吃肉我喝汤就行。

此女唤作“阿汤”,名字同样拜老猫所赐。

阿汤是我从来不肯提及的一个人。

她的出现不过是因为一个与我无关的玩笑,其时我从未将她当回事。

短暂折返后,便将她抛弃。

也从未想过,我的不经意会变成他人生命中的绝对。

也许是我太蠢了,从始至终。

所以在阿汤第二次离开我之后,我开始相信,凡事皆有说教,因果轮回,总在还债。

补课之后,仅仅放了五天的假,高三便正式开始。

在寻找新教室的过程中,我和老猫听到了走廊上两个人的对话。

学生甲:“你们那老师怎么样?”

学生乙:“别提了,老得不能行啊。”

于是我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尽管如此,在看到班主任的那一瞬间,我和老猫还是情不自禁的同时弄出一句:“我靠。”

此人身高体阔,膀大腰圆,目测身高超过一米七九,皮肤黝黑,食指和中指的手指缝儿发黄,老猫说那是常年抽烟熏陶出来的,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郭富城式的中分头,然而最关键的是,当我们提及此人的时候,必须用“她”,而不是“他”。

在我们俩出口成脏之后,班主任当场石化,随后怒火上涌,又不好发作,自此之后处处与我和老猫作对。其实当时真正应该做的是,在她看清我们长相之前迅速跑掉,换身衣服再回来报到。

以上就是我们高三生活第一天的情形,面对即将到来的险恶生活,我们的开场白居然还是一句脏话。

就像全国大多数地方的高三学子们一样,我们开始接受各种考题、参考书以及三年积累下来的教材们的轮番轰炸。我和老猫也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开始变得紧张起来,珍惜时间,不遗余力,吃完一个茶叶蛋的时间被压缩到了七秒,并且历史性地刷新了早上五点二十四分的起床时间记录。每天早上背单词,背政史地,认真听课,晚自习做模拟试卷,一觉醒来满脑子都是还有十几本书要去记。

说到这里还是觉得荒唐,因为当时我选报文科班的原因仅仅是我受不了物理老师伪娘一样的讲课风格,而老猫的理由则是:“妈的,你都这么说了我岂能与人妖为伍!”

现在想来实在太过轻率,好歹也算人生中比较重要的一个抉择,岂能仅仅因为个人喜憎好恶而妄作决定?而且更为恶心的是,轻率也就算了,还偏偏轻率得如此失败,因为我发现妈的现在的地理老师也是个伪娘!

同时我们还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何以周围这帮家伙们的书明显要比我们的多得多,并且是在我和老猫的书都不曾丢失也不曾成功向低年级的家伙兜售过一本的情况下。

经过一天的观察和对比,我和老猫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那帮人都买了一大堆类似“高考冲刺”、“决战高考”、“名师带你破解高考”这样乱七八糟的教辅书。

得知这一点后,我和老猫不知受什么心理驱使,决定也去搞一堆回来。然后我们就四处寻找书店,但是结果很让人受伤。因为老猫一直向人炫耀说自己对这一带的情况了如指掌,以至于连哪家饭馆的凳子下面经常有喝醉酒的人抹的鼻涕都知道。最后,在书生的带领下,我们终于如愿到达目的地,结果令人很意外,因为那地儿就在兰州拉面馆的旁边,挂着一个“精神食粮”的招牌。

老猫更是诧异,说:“MB,我还一直以为那是杂粮餐馆呢。”

进去一看,果然人声鼎沸,里面挤满了看书、买书以及偷书的人们,我们挤到教辅类的书架旁边,看得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老猫说:“这可如何是好?”

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们手上拿了一本《当代体育》和一本史铁生的精选集。

我还记得,那年教师节过后的第二天,高三教学楼前竖起了一块巨大的高考倒计时牌。

它的出现让原本紧张的气氛更加紧张。我开始感到力不从心,跟不上趟,继而感到越来越压抑。感觉就像参加我十分痛恨的一千米,大家都在慢跑的时候,我还能勉强跟上,而如果旁边那些家伙都不要命地向前冲刺,我力不从心,只能看着那帮人跑得越来越远,然后索性放弃。

我不会说自己本来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因为至少在一个短暂的时期内,我曾经尝试过,尽管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出于什么目的。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不是那种浅尝辄止试一下就放弃的人,因为我根本就不愿做无谓的尝试。

与此同时,“板儿爷”开始变得越来越让人闻风丧胆,经常搞突击视察,一旦发现有人没有埋头学习,立刻请到办公室进行长时间的再教育。老猫有一次在课上听音乐,不幸当场被抓获,于是被请到办公室。一个小时后面色蜡黄地走出来,表情可疑,一副被人性骚扰的神色,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时间已经到了九月底。

在听说一二年级放了三天假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丝毫羡慕。

如预料中的一样,学校有一万个理由不给高三这帮人放假。而且据说,传说中的第一次模拟考试就要到了,好像还弄得很隆重,多市联考还有什么来着。

而在考试日益接近的时期,我对学校的每一处,对那帮整天吃闲饭的并且在闲暇时间搜肠刮肚想尽办法来刁难学生以供自己消遣的家伙们的仇恨与日俱增。

对于考试,我想,只有两种人毫不畏惧,一种是艺高人胆大,另一种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我总是很自豪自己属于后者,因为我还没受到这些东西的毒害。

而身边这些人都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偶尔你不小心咳嗽一声或者放了个响屁,马上就有人投来一片不共戴天的眼神,而且不依不饶不瞪到你惭愧地低下脑袋决不罢休,理由是你影响到他们了,耽误了他们的时间。

这样一群弱智,当然也包括我,因为虽然我自觉要比这帮人明智得多,在他们都顺从地去适应不由自己选择的一切的时候,我所做的较为明智的举动也只是不合作而已,连我自己都认为,这其实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逃避而已,因为除了自己的想法之外,我丝毫没有能力去推翻任何东西。

我在绝望中数着日子,几乎看不到尽头。

随后市里举行多校联考,轰轰烈烈地折腾了两天,搞得天怒人怨。

几天之后,成绩一出来,身边这帮人更是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因为命题人显然祸心暗藏,题目设置得面目可憎,从中都能想见命题人一脸淫笑的情形。

这次考试造成的结果是,学校的治安情况空前紧张起来,因为这帮之前埋头苦读准备一考惊人的家伙们身心遭受重创,见了谁都是一副看见杀父仇人的神情,走在路上都是一种古惑仔的姿态,眼神凶狠犹如恶狗,一旦两人相互看不顺眼,二话不说,上去就打,斗狗都没有见过那么利索的。旁边还经常有无处泄愤的家伙瞅准机会在背后乱下黑手或者黒脚。

这一时期打架斗殴几乎成为全民性事件。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校长的车在光天化日之下玻璃被砸,轮胎被扎爆,现场没有凶器遗留,倒是后座上匪夷所思地出现了一块馒头。此后几天,本校学生发挥一呼百应的优良传统,于是副校长们、教务主任等一干人等的车辆相继遇害。

学校对此再次迅速采取措施,一方面严查凶手,一方面安抚情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堆心理专家,以期抚平这次考试给大家造成的心理创伤,并以此消除其对学校各方面工作造成的负面影响,预防未成年人犯罪。

几天之后,心理专家相继受到臭鞋袭面的待遇,随后专家们拿钱走人,局势再次一片混乱。

在天气一天天转冷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早起。

而老猫居然比我更懒,一直蜷在被窝里装死,丝毫不肯动弹。我喊了他两声,此人从被窝里探出鼻梁以上的部分,用一对布满眼屎的惺忪睡眼看着我说:“干嘛?”

我说:“这样不行啊,咱俩都TM得饿死在这儿了。”

老猫立刻明白我意图所在,忙钻进被窝继续装死。

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决定猜拳来定胜负,输了的人去买吃的。由于大家都懒得出手,所以就一人伸出一只脚来比划。

这时候我们又产生了争议,老猫一脸不解地盯着我的脚说:“你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当然是布了。”

老猫不服,说:“放屁,你那明明是剪刀,我这是石头。”

说到这儿又既不情愿地往外伸了伸脚,以示清白。

我们争执不下,到最后由于老猫坚称我使诈,属于过错方,应承担全部责任,所以我只好慢腾腾地开始穿衣服。而老猫则继续醉生梦死。

半小时之后,我听见老猫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骂道:“妈的,还不回来,老子要饿死了。”

闻听此言,我顿时大怒:“妈的,老子不去了。”

然后“咚”地一声闷响,老猫就连人带被子滚落到了地上。

又过了五分钟,老猫就带着眼屎蓬头垢面地吃上了我买来的早饭。而之所以这样神速,是因为外面实在冷得要命,我基本上都是以尿急上厕所的速度在行进。

第二天,轮到老猫去买吃的。半天后,此人提着一个背包回来,然后兴冲冲的告诉我:“这下好了,我把一天的饭都备齐了”,然后拿出一盒泡面冲我晃了晃,扔到我床上,我几乎当场昏厥,说:“那也不能一天三顿都吃康师傅啊。”

老猫笑得更加得意,说:“我就知道你TM嘴刁,放心吧,哪能老让你吃那个。”

结果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猫一脸平静地拿出了两盒今麦郎。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半个月,我们终于放弃这种蜗居生活。

因为此时,我们看着对方都觉得每天长时间对着这么龌龊的一张脸实在有些倒胃口。于是,洗脸刷牙吹头发,穿戴一新离开宿舍。

至于为什么我们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不去上课,其实完全得益于班主任的一句话。

在一次我和老猫醉醺醺地回到教室之后,此人把我俩叫走,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思想教育后却发现我们已经发挥大无畏的**精神像驴一样站在原地睡着了,此人顿时怒火中烧,拍案而起,骂道:“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我和老猫顿时惊醒,然后满心欢喜地离开办公室,脑袋里回响的全是最后一句话。

从宿舍出来之后,两人都没有听课的兴致。

吃了个午饭之后,决定四处转转。

顺着校门口的大路看去,发现一辆吊车正努力竖起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很多戴安全帽的人围在那里,我和老猫走到跟前,结果大吃一惊。原来此处周围的地界都已被开发商买下,不日即将破土动工,建造本市最大的教育生活园区。而之前撒过野尿的田地里,竟已经竖起围墙,悄悄地在施工了。

更没想到的是,我们学校后面的地方也在偷偷扩建校区。

老猫感叹说:欣欣向荣啊。

将近十二月底的时候,一场冰雹不期而至。

此后我们的地理老师再也没来上过课,因为此前他曾给我们讲解了两节课,解释为什么冰雹只有在夏天才会出现而其他季节没有。

校方不得已又给我们安排了另一位老师,这倒是无所谓,甚至还有家伙认为这是好事。不过班主任对此倒是义愤填膺,说:“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他怎么能这样呢?”

老猫于是很吃惊,事后跟我说:“这女人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

而后在这种毫无新意的生活中,我一天天感觉到,自己就好像风化掉了一般。当我厌倦了身边的一切,却苦无良策让自己去摆脱它并开始新的生活,或者让自己彻底沦陷去适应这早已厌倦的一切,直到再度厌倦为止。除了不合作,我想不到更多的立场,或者说更合乎情理的立场。

我总是不自觉去思考一些东西是因为我想要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这通常都是不可能的。由于自身水平有限,我的很多思考都是半成品,这让我痛苦难言,我甚至希望它毫无头绪,而不是思考到一半刚觉得柳暗花明有眉目时结果大脑短路了。

这带给我的痛苦远远超过那些无解的问题。

公元年的最后一晚,我将《丧钟为谁而鸣》的最后十几页看完。

合上书看到老猫正靠着教室的门站着,教室中间的空地被布置成表演场地,本班的女生正扭来扭去地唱着什么,一帮人手里拿着闪闪发光的东西跟着瞎起哄,我靠着墙挤到门口,问道:“老猫,你怎么不去唱歌啊?我记得去年你不还唱了一首《赤裸裸》么?”

老猫很反常地沉默不语,半天抬起头,神色黯然:“都年轻时候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嘛。”

明天就到新的一年了。

就是这样一个时期,我深为这些看上去没意义说出来又很丢人的东西困扰。

然后在一天天过去,以至又一年到来的时候,我发现一切如常,不曾改变,唯一不停变化的,就只剩下高考倒计时牌上面的数字了。

我记得那天,我们的班主任十分出人意料地一脸喜色满面冬风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饶有兴致地说道:“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气温回升了。”

因为这个冬天实在无聊,以至于连隔壁班窗台上出现一具硬如磐石的昆虫尸体都能成为轰动全校的新闻,甚至引得校长亲自前来考察,末了还发表一番令全校师生无语凝噎的高见:“根据我的经验分析,嗯,丫是冻死的。”

总之当听到气温回升这样的重大新闻时,大家都觉得精神振奋。

然后前排的一位女同学,代表大家说出了心中共同的期待:“老师,回到多少度了?”

接着,班头儿伸出两手的食指,十字交叉,无比娇憨地说道:“零下十度。”

而在这个冷得连北极熊都想吃火锅穿棉袄的冬天,我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赖在宿舍不出门的原因是,随着气温急转直下,越来越多的懒蛋开始赖在宿舍不出门,而这些人请假偷懒的借口毫无新意千篇一律,全是肚子痛。当学校发现每天都有超过一百人因为肚子痛而长期不能下床的时候,要求统计名单然后送到医院按集体食物中毒处理。

得知这一情况后,这帮王八蛋立刻神奇康复。

随后学校开始在正常上课期间封闭宿舍楼。

在这个沉寂得快要死掉的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总算发生了一件不太沉寂的事情。

那天中午,我和老猫正在路口买烤串儿,一边吃,一边抓紧时间取暖。

当时,从我们所处的路口望去,两条大街都冷清得要命,街上的人用手指头都能数完。

就在我们准备付钱的时候,路两边忽然冒出几十个人,然后就在距我们十步之遥的地方展开血战。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烤串儿的师傅已经推着炉子跑了。

老猫拿钱的手停在半空,顿时喜上眉梢,把钱又放回兜里。

很久之后想来,那似乎是那个冬天唯一的亮点了,以至于现在还能想起许多细节。

当时的情况,虽说是混战,但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双方人数对比应该在5:1。而且打得甚为卖力,尺度之大空前绝后。这时候,我们就看到一个家伙被三个人抄着扳手围攻,随即不知道是晕倒了还是死掉了,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绿化带里,两条腿还横在马路上。紧接着就有无人可揍的家伙走过去一脚把他踹到马路上,一帮人围着这个已经纹丝不动的家伙又是一顿暴打。一直打到地上的血已经蔓延到两张课桌的面积的时候,一个手里拿着棒球棍的家伙才一挥手,说:“行了,都他妈住手吧,别把人给打死了。”说完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棍打在地上那家伙的脑袋上,说:“我他妈的就是善良!”

然后这几十人收拾凶器准备走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如同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就在这当口上,忽然又从另一条街上杀出百十号人,二话不说,不问姓名,看见站着的就砍。我拉过老猫赶紧夺路而逃,身后有人正提着刀跑过来,回头一看,居然是将军,我和老猫都停住脚步,问道:“怎么回事儿啊这是?要帮忙么?”

他在后面骂道:“妈的,要死啊你们,还不赶紧跑?老子他妈一百多号人,不信砍不死丫的。你们快走!”

于是我们迅速撤离现场。回到教室的路上发现,走廊上、窗户上都爬满了观战的人。

后来听说,大概死了五个,扔进医院三十多个,而在医院躺着的已经尽数被警方控制起来。而作为重要参与者,将军甚至不用出庭受审,而是成功申请了保外就医,倒是他老爸因为暴力虐待而被带走,因为事发当晚他老爸将他关在家里一顿暴打,结果将军被打断半扇肋骨,几乎当场一命呜呼。

半年后将军出院,此时其父已经打通关节,将军免于牢狱之灾。

为此其父付出了两间商铺的代价,而将军付出的仅仅是一副排骨。

之后将军继续活跃于街头巷尾和学校。

而比较意外的是,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我和老猫再次受到处分,公告栏上写着我们俩的名字,处罚理由居然是“近距离围观恶性斗殴事件,有极大助阵嫌疑”。

当时的情况是,打架的参与者们非死即伤且被警方控制,而余下的人都已逃走,这样一来,我和老猫就成了硕果仅存的既未伤亡又有明确下落并且还没有被警方抓到的在场嫌疑人。于是,在处分下达之后,校方忍不住满心激动,将我和老猫控制住,连夜举报给**机关。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面地和**叔叔们打交道,所以也忍不住满心激动。

结果同样毫无新意,经过老猫在**局身居要职的叔叔施压,此事不了了之。

当年寒假,我被软禁在家,一切应酬均被无条件取消,防止我惹事生非,再去“近距离围观恶性斗殴事件”。

事情发展也如我所料,这年的年夜饭变成了高考专题研讨会,大家都一致认定我这样下去肯定考不上大学,即使考上了也肯定不是好学校,即使考上好学校也不会有大出息。

我在旁边听得一言不发。

当晚我站在楼顶的天台上,冒着大雪看着路上兴致勃勃的人群和天上同样兴致勃勃的烟花,冻得几乎不醒人事。然后我从房间搬出一把椅子坐下,准备等到新年钟声响起就回去睡觉。

不料后来雪越下越大,而此时我估计自己已经被冻僵,甚至无法将身上的雪抖掉。

后来不知是几点钟的时候,经过一阵奋力拼搏不懈努力,我终于成功避免了自己英年早逝在大年夜这样尴尬的时候。在我拖着椅子一点一点挪回去的时候,钟声终于在我身后响起。

我停在那里,想起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许一个心愿,于是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郁闷,骂道:“妈的,敢耍我。”

刚开学的时候,身边这帮人都显得相当热情,相互之间到处打探对方这个寒假都干什么去了,有没有埋头苦读废寝忘食,准备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中一鸣惊人大展身手来着。

当然,大家的答案也大同小异,反正意思就是说自己这假期完全将课本抛弃,整日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玩起来游戏不舍昼夜,以至于现在连拿破仑跟哥伦布这俩人谁发明了《元素周期律》,谁发现了万有引力都搞不清楚了。当然,这些话鬼才相信,因为很有可能这帮人一整个假期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超过,以至于像我一样一直蜗居在家里不肯出门半步,尽管他们是在拼命地看书,而我则是勉强度日。

所以,在听到诸如上述那些对话的时候,我在心里将这帮人一个不落地给鄙视了一遍。而在下一秒,当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是,我连连点头,说:“有啊,根本没出过门儿,每天窝在家里看书。”闻听此言,那帮人的脸色立刻变得跟五毛钱一打的宣纸一样。

而这一切丝毫不能说明新年与新气象有什么必然联系,因为所有人都还是老样子,在一些特征明显的家伙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依然好吃懒做,依然无耻下作,依然下流猥琐,依然浑浑噩噩,依然不知道该干什么。

开学伊始,学校干的一件比较没人性的一件事是,第二天就进行了一次很重大的考试。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无异于又一次当头棒喝。

于是,学校的气氛又一次变得紧张兮兮,我和老猫都尽量避免外出,以免不小心冲撞了这帮满心悲愤一脸不共戴天神情的家伙们。

这似乎已经成了规律,只要每次有重大考试,其后必然出现大规模打架斗殴事件,然后校方会马上请来一些老家伙们对大家进行心理辅导,但往往不见成效,这些人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台下的人都恨不得冲上去杀人灭口。

更荒唐的是,有一次,找的竟然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口吃的家伙,此人光自我介绍就花去四十分钟,而内容不过百余字,所以当此人晃了晃手中七八页的演讲稿时,下面一干人等几乎全部当场休克。

后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

当台上那个家伙在“吃得苦中苦”一句上已经连续“吃、吃、吃………”了一分多钟的时候,台下传来了一声正义的呐喊,这个声音道出了台下千余人共同的心声,并直接促成了这次活动的寿终正寝,那人喊的是:“吃屎去吧!”

随后我们的校长立刻拍案而起,满脸激动地大喊:“谁喊的?给我站出来!什么素质你们!”然后“唰”一下转过身,俯身对那个口吃的家伙说:“XX教授,您先到后边休息一会儿,这儿先交给我。

然后我们的校长表示,此次事件决不能善罢甘休,必须严查到底。

言辞之间,满脸喜色。

其实之前那人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校长在旁边一脸铁青恨不能咬舌自尽,此人必定万分后悔,因为请这些老家伙来演讲,是按小时付费的。在此过程中,校长所忍受的痛苦绝不亚于台下的同学们,心里肯定巴不得来一场暴风骤雨加闪电把这演讲给打断。所以对校长的拍案而起破口而出的那番话的正确理解是:“谁喊的?给我站出来!太他妈的善解人意了你们!”

而后,学校再没有邀请过专家教授什么的来学校演讲过,但还是增加了心理辅导课的课时。当然前提是,学校又聘任了许多年轻的心理教师。学校这样做,当然还是出于节约资金的考虑,因为对于自己学校的老师,工资是完全可以拖欠的,甚至于时间久了,赖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有老师提出异议的时候,校领导们肯定又会罗列一大堆千奇百怪的理由来证明校方确实有资金方面的困难,甚至连“外出考察开支巨大”这样无耻的理由都给搬出来了。

然后在每年的开学典礼上,这些一年难得一见的领导们纷纷亮相,站在主席台上饱含深情地说:“为了学校的长远发展和长足进步,我们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散会后,这帮人立刻又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外出考察运动”当中。

一年后,又会风尘仆仆地准时出现在开学典礼上,再次说出上面那种饱含深情的话来。

这年春天,尽管谋划许久,我终于没有出走成功。

并非因为此时阿汤离开我的生活已久,即便她还在,以当时的身份和处境,就算出走成功也会沦为拐骗幼女的通缉犯,而且两个人上路会有很多麻烦。

而是因为当时我仍然十分犹豫,不知将何终,不知将何往,只知道一旦上路便不能回头。

而此时,周围气氛稍有缓和,因为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翻来覆去大体都与高考有关。直到时间进入四月中旬的时候,我最终决定安稳挨过最后的两个月时间。

那时候每天下午的第四节是自习课,没有老师监督,也没有教导主任巡视。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离开教室,顺着楼梯走上数学楼的天台,坐在栏杆前面的地上抽会儿烟,耳机里经常在唱的是《怒放的生命》和《旅程》。

此时很难见到老猫的踪影,因为此人一向不知道发愁为何物,整天依旧乐于四处鬼混,每次都想拉上我一同前往,我这时候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所以基本上一概拒绝。

这时候大致是在下午五点半的光景,春末的夕阳已经接近下班,将对面的教学楼映得一片橘黄,楼顶有并不微弱的晚风。我将两根烟抽完,慢慢走到墙角处撒了一泡尿,之后对着红色夕阳边缘的灰暗天际发呆,从未觉得撒尿也能撒得这般惆怅。

而这些事情毫无意外总是让人觉得毫无意义,而且又是如此容易地就被人遗忘,而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虽然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诸多不满,但还不至于把责任推到这些上面,唯一让我感觉到无比遗憾的是,那几年以至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应该干些什么。

我倒是也遇到过一些人,他们会告诉我一些切身体会,尽管大多出于善意,但我听完却总觉得全是放屁,因为当时觉得尽管诸多说辞,这些话始终不能触及问题的本质。

事实上,在临近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我几近绝望。

说不紧张没压力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很多人都在担心如何才能考上什么好学校,或者不至于落榜,而真正困扰我的则是,如何才能不让这种生活再继续。以我当时的智力水平和成熟程度,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去上大学。

白天坐在教室,我勉强翻看两眼课本,胸口满是窒息般的憋屈,然后我走出教室,站在走廊的尽头。这时候,没有打在对面楼上的刺眼的光线,我迎着七级的风,神情麻木,手脚冰凉。

有时候,实在烦得要命,我就跑去打篮球,直到自己累得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后勤处的那个老头把我赶走。

晚上,在教学楼通往宿舍楼的路上,我总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呐喊从田径场的尽头处传来,开始我还**兮兮地以为是那帮准备报考音乐学校的家伙在练习美声,后来听过一场歌剧之后,终于知道美声是个什么东西,也才明白,那不过是心情苦闷的家伙们在发泄情绪。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停下来,循声看过去的时候,眼前却只有看不破的黑暗。

有时候,我沿着跑道不停地走下去,如同孤魂野鬼,然后忽然停下,长久驻足,愣在原地半天,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的想什么呢?”

在距离高考还有两周的时候,学校已经允许提前离校,于是一干人等立即作鸟兽散,只剩一群准备为之献身的人继续留下。

回到家的当晚,我顶着扑面而来的压力竟然睡意盎然,七点半就倒床不醒。

睡着之前,我想起很多中考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觉得完了,这下完了,考不上重点高中我这辈子就全完了。

最后时刻我还是没有产生临阵磨枪、临时抱佛脚的想法,而是执迷于一些旁门左道,充满妄想,甚至我还相信了我们学校往左一百米的小胡同里的那个算命瞎子的指点。

当天半夜的时候,我站在空地上,对着文曲星的方向——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文曲星到底在哪儿——双手合十,叩头三次,然后准备将一个很奇怪的小包埋在一棵老槐树下边。

不料却招来一条流浪狗,上来张口就要咬人,吓得我落荒而逃,狗R的足足追了我五条街。

于是计划泡汤,然后那年我很不幸但很正常地什么学校也没考上,接下来的两个月在家里遭受非人对待。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吃喝玩乐勉强度日,并且很奇怪的产生一种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有的心情。每天上午十一点勉强起床,不洗脸直接去打球,十二点半回家洗漱吃午饭,下午一点玩游戏,玩到困了直接睡午觉,四点多醒来,听半小时重金属的音乐,振奋起精神,然后给以前的同学打电话,聊半个小时以上,胡诌乱扯一大段,到挂机前相约晚上一块儿出来玩。但那帮人无一人赴约,于是我只好跟老猫出去瞎逛一圈,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十点半收拾妥当,看一部电影,凌晨一点半睡觉。

其时我的家人对我早已绝望,已经着手为我联系后路,以备高考失利之后所用。

随后几天,我的心情陷入寂静。

我想起鲁迅的话,但还是选择了沉默,不是爆发,不是灭亡,而是在沉默中等待。

高考前的那天晚上,我从家里跑出来,打电话给老猫,喊他出来喝酒。

一晚上的时间,我们俩只喝掉大半瓶白酒,而且全部过程中都没有一句话,两人都无比诡异地沉默着。饭馆老板明显是周杰伦的歌迷,店里的音箱整晚上一直在重复着《四面楚歌》。

将近十一点,我们从饭馆走出来。一出门顿感寒冷万分,吸了几口凉气之后,胃中万马奔腾,不约而同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吐了有半分钟。

然后我们又重新回去,找老板要了两杯热水。随后我们慢慢走回去,期间拦下数量出租车,都被拒载。

路边的两排路灯已经熄掉了一排,隔着马路望过去,半个世界已经陷入黑暗。

回过神来,时钟正指向00:44。

回忆总让我沉迷,正如现实总让我目不忍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夏天,在商量好一起去南方岛国上学继续鬼混之后,为何老猫却临时变卦,瞒着我选择了青岛的一所三本院校?

直到最后一次,老猫给我打电话。

他说兄弟,我对不住你。

总之是阴差阳错,老猫的父母在最后时刻,改了他的志愿表。

时到今日,我总在想,世事如果都是巧合,那当年如果老猫没去青岛,而是和我一起去了南方,是不是那些遗憾的收场,就是另一幅模样?

我重新点上一支烟,老猫,我的兄弟,如今留给我的,只有回忆了。

当年八月,我收到来自南方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老猫则被青岛的一所学校录取。两所学校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在海口,一个在青岛,而相同之处在于,都是一样的烂学校。

老猫当时并未解释自己的背叛出于何种隐情,而我带着无法接受的愤怒也不愿开口去问。

同年九月中旬,老猫到机场去送我。

此人在登机前叫住我,说自己对于高考前一晚的事情有了两点重要的总结。

我问那是什么,他说:“你记好了:第一,酒是好东西;第二,周杰伦这个人很有才情。”

然后我们拥抱道别,老猫神情激动热泪盈眶,几乎要哭出来,我当时由于尚不知椰城会是个什么鬼神出入的地方,所以迷茫大过难过,而表现还算镇定。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猫,你别这样,让人看见了误会。”

随后,我过了安检,排在登机队伍的后面。

这时老猫突然冲我挥了挥手,神情痛苦地喊了一句:“你安心上路吧,兄弟!”

结果正在排队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骂道:“去你的,乌鸦嘴!”

我忍不住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过了登机口。

我坐在座位上,不禁悲从中来,摸出火柴点上一根烟,几乎当场泪奔。

随即马上冲出一个空姐来,说:“对不起,这位乘客,机舱内不准抽烟。”

我眼都没抬说:“别管我,我他妈心里难受。”

那女的不肯罢休,说:“不好意思先生,这里真不能抽烟,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坐在那儿想了一会,把半截烟递给她,然后一脸茫然地看向窗外。

飞机降落在机场的时候,我恰到好处地醒了。

出了大厅,顿觉热气袭人,于是又回去找更衣室,脱掉好几层衣服之后依然觉得闷热异常。然后我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清醒不少,想了一下,觉得眼下这样的天气自己似乎有必要去剃个光头。

当我重新走到门口的时候,觉得这样陌生的地方并不能给人什么好感,而且我似乎也体会不到先前所设想过的那种对一个新环境所抱有的那种隐约的期待,而且此时的天气也是日丽但不风和,刺眼的阳光只能让人产生莫名的烦躁,我开始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觉得被人给耍了。

站了一会之后,我莫名其妙地走下楼梯,站在出发厅的入口。周围人头涌动,喧闹异常,耳朵里传来的都是莫名其妙的各地方言。我终于叹了口气,拦下一辆出租车,告知司机目的地之后,便躺在后座上悄然睡去。

半道上被吵醒一次,睁眼一看,发现那司机正一手扶方向盘,低着脑袋打电话,连路都不看,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恨不得一拳把他打翻,然后自己开车走人。

所幸他看见我醒了,马上结束通话,重新回到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坐在后面,也没有了什么睡意,只好隔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街景。

这时候车经过一个乱糟糟的街巷,不时有打扮奇特的人经过,路两侧是灰暗的低矮楼房和破旧的广告牌,有几家长的像理发店一样的酒吧和长得像酒吧一样的理发店。这时车里放着不知名的粤语歌,那司机正摇头晃脑的跟着哼了起来,表情很是欢快,空调开得很足,就是有股怪味儿。这让我想起在上初中的时候,每次乘坐公共汽车去学校的生活的情形:下午两点的阳光,昏昏欲睡的司机,车厢里的脚丫子味儿,狐臭味儿,从吃完大蒜没刷牙的家伙嘴里飘出来的味儿,座位常年不清洗造成的尘土味儿,以至于每次下车都像大病一场,浑身虚弱,冷汗直流。然后走进校门的时候心想:妈的,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两年之后,我和老猫被这所初中开除的时候,打着包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说:妈的,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这时候车忽然停下。我说:“怎么停了?”

那人操着一口闽南味儿的普通话说:“小弟,前面路面检修过不去了。过了这段儿,五十米就到你们学校了,要不你就在这下吧。”

我说:“走别的路行不行?”

“行是行,不过绕得远,少说也有两公里。”

我想了想,当即付钱下车。

挎着包跳过栏杆之后,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片刻走到了校门口,忍不住又想:妈的,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当天晚上,我觉得空前的无所事事,宿舍里四个人坐在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大家都试图尽量让自己表现得热情诚恳,言谈都十分客气。

聊到一半,我摸出烟来递给其余三人,其中一人欣然接受,我顿时觉得此人是个可塑之才,此人正是老庄。

另外两人连连摆手,说不会抽。

我当时也希望表现出一些热情,于是极力推让,俩人便也笑纳了。

之后的过程中,其中一个家伙被呛到了两次,并极力克制,脸憋得通红,此人唤做瓶子;另外一个动作娴熟,一看就是一个老烟鬼,唤做老八,原因是此人肥头大耳,深得八戒真传。

随后大家继续闲扯,期间数次冷场,每个人都百无聊赖地拍着自己手臂上的蚊子。

这时候老庄有幸拍死一个,马上用指甲捏着放在眼前仔细研究,其余三人都把脑袋凑过去,问:“什么情况?”

老庄端详半天,蹦出一句:“母的。”

我们几个都大为惊讶,说:“这都行?怎么看出来的?”

然后此人指着自己掌心的血迹,不紧不慢地说:“丫让我给拍流产了。”

当晚九点四十,大家都觉得这样坐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一致决定出去喝酒。几个人四处打探,最后在南门外找到几家餐馆,于是挑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卫生一点的进去。

几个人坐定,来了个服务员,递过菜单来,问我们想吃什么。

老庄就说:“美女,咱们这儿有什么特色菜么?”

那服务员说:“哦,我们这是川菜馆儿,基本上四川风味的菜我们这都有。”

老庄翻了几页菜单,然后往桌上一放,略一沉思,说:“那给我来个拍黄瓜,花生米,再要一盘煮毛豆,剩下的你们点吧。”

那女的顿时面露难色,说:“不好意思,都没有。”

老庄闻听此言,斜靠在椅子上,盯着那人道:“你这是什么川菜馆?难不成四川人民不吃拍黄瓜、花生米?”

那人顿时语塞,说:“这……”

然后又拿起菜单说:“先生,要不您再看一下吧,我们这有许多四川特色菜,很不错的,您可以试一下。”

这时候,我见火候差不多了,连忙插嘴道:“老庄别这样,随便几样就行了,再说咱也不是为了出来吃菜呀。”

瓶子和老八也都随声附和,说随便来点就好。老庄一看一对三,也只好说:“那就随便吧。”

然后我们点了几样菜,要了两瓶白酒,那女的便抄着菜单匆匆离去。我望着那人背影说:“老庄,你这怎么行,简直就是餐饮业杀手啊,以后哪还敢跟你出来吃饭呢,进门就被人轰出来了。”

老庄不紧不慢地转移话题:“我主要是不太喜欢她的发型。”

我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杯子,说:“都不容易。”

其余三人心领神会,也都拿起杯子,然后将杯里的荞麦茶一饮而尽。

当晚十二点一刻,我们四人从川菜馆晃荡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醉眼蒙眬中,几个人还能分辨出来时的方向。这时候街边的一排小吃摊竟然还灯火通明,依然有众多昼伏夜出的家伙在吃东西。

刚走到街口,不料老八一头冲进路边的灌木丛里,紧接着就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并伴随着气体从体内磅礴而出的巨响。

老庄听得直皱眉头,扯开嗓子就是一句:“**,丫这是吐呢还是拉稀呢?”

身后行人闻听此言纷纷侧目。

这时候瓶子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肯定是吐呢,他脱裤子没这么快。”

我们仨人捏着鼻子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我问道:“老八,你没事吧?”

老八摇晃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没事儿,我主要是吃撑了。没事儿,真没事儿,你们放开我吧。”

刚说完,“哗”又吐了一地。

随后我们三人乘着酒劲,拖着体重不低于八十五公斤的老八艰难地走过人行道,拖进校门,扔上校车,然后浑身臭汗地回到了宿舍。

回到宿舍,三人对着老八八十五公斤的肉身大眼对小眼,此时老八躺在地板上正浑然不觉地昏睡。我们思忖再三,觉得把他弄回上铺无异于异想天开。

苦思良久,老庄大手一挥,手脚麻利地窜到上铺,将老八的席子被单一并卷起,扔到地上,然后跳下床,迅速把东西铺好,然后又一挥手说:“来,抬上来。”

收拾完后,大家都累得不行。

瓶子脱鞋上床倒头就睡,老庄穿着条小裤衩又去卫生间冲澡,我脱掉鞋子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

水声响起,不一会儿老庄忽然开始放声高歌,唱的正是《秋意浓》。

唱到兴奋之处,老庄忽然拔高声音,一声长吼。

瓶子从昏睡中猛然惊醒,从上铺探出半个脑袋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没事儿,可能水有点冷,老庄受不了了。”

瓶子“哦”了一声,继续躺下昏睡。

我摸出一根烟点上,踩着老八的肚子去了趟厕所,隔着小窗口望向椰城幽蓝的夜空,想:换汤不换药的新生活又要开始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地上的老八依然熟睡,瓶子已经不知去向,我叫醒老庄和老八,拿了条新内裤去里面卫生间洗澡。我打开水龙头放了一会水,觉得水温尚可接受。洗完出来,另外两个人已经穿戴整齐,老八正急着要出门,我问他要干嘛去,他说:“外面这么多大腿短裙,不看着实可惜。”说完,抓起钱包就跑出去了。

收拾完行头之后,我和老庄决定出去吃个午饭。出了宿舍楼,路旁遍布着不知名的热带树木,知名的只有椰子树。此时正逢中午,太阳很是毒辣刺眼,而路上的风景确如老八所言,满街都是大腿短裙,姑娘们也还算争气,不至于让人看完想把眼珠子抠出来。

此时,老庄忽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记住一点,千万不要看脸。”

我赶紧点头,说:“受教了。”

随后,我们七拐八拐,终于来到最近的一处餐厅。进去之后发现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找到空闲的座位,才发现我们两人身上都没有可以用来占座的东西,钱包是肯定不能用的,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用兜里的烟占座儿。

老庄在座位上放了盒烟,我在对面的座位上放了个打火机,然后就去排队买饭。

等回来一看,两样东西都不翼而飞,老庄忍不住叹口气,摇着脑袋说:“我艹啊,没有职业道德了都,连包烟都不肯放过。”

吃完饭,从餐厅出来,在人堆钻来钻去。

此时,餐厅的正前方的路上摆满了各种小摊儿,大部分是卖生活用品的,还有移动联通电信什么的在推销手机卡。整条街上人流泛滥,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找不到。旁边的一条街上,是这个学校的各种**兮兮莫名其妙的社团在招人,一眼望过去,冷清得几乎门可罗雀,视野之内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两条街形成鲜明对比。

我和老庄来到街口,发现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尤其是烈日当空,弄得人马劳顿,也实在没有四处走动的想法,而且也没有老八那样纯粹的动机支撑着。想了一下,只好返回宿舍。

回去之后,我们打开电脑,看了一部港台的枪战片,然后躺回床上睡觉。

再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口渴难耐,而且当时房间里光线十分昏暗,我下了床走到门口把灯打开,然后倒了一杯水。向老庄的床上看上去的时候才发现,此人也已经不见踪影。

我边喝水边在房间里踱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喝完水之后也没能什么头绪,于是去阳台洗了把脸。

洗完脸,我对着镜子胡乱抓了把头发,然后换上运动鞋下楼去吃晚饭。我在楼上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是晚上八点二十多。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发现实在没什么胃口,于是当即左转,走到了水果街,花两块钱买了个削过皮的菠萝,边走边啃。

出了水果街往右转,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湖边。

这边没有什么灯光,旁边路上的街灯光线微弱,力不及此。此时白天的燥热一扫而空,凉风阵阵吹过,我找到一个空闲的长椅坐下,然后想起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报了个平安。

之后打给老猫,结果半天无人接听。

我放下手机,点上一根儿烟,一脸茫然地对着闪烁着无数破碎灯光的湖面,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闹钟响了,我关掉手机,抬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01:00。

我这才发现《大地》已经单曲循环了很久,于是又换上一首《无言无语》,并把模式调成全部循环。然后站起身,在房间里四下踱步。

每当我陷入回忆,回过神的时候总会感觉无所适从,不知道眼下该作何打算,更不知道现时的路在何方,因为我所回忆起的总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它不曾带给我多少启示,却没少给我造成旧伤复发的痛苦。

就像是走夜路,当你回首来路,发现身后只是无穷的黑暗,而路却不甚清楚,这样的情形并不能给予你更多关于前路的清醒认识,相反,它却会让你对身前无尽夜色中的前路充满恐惧。因为在你身后的来路上你失去了亲人,朋友,以及无数陌生人,直到这条路上只剩你自己。你不知道你还将会失去什么,还有什么可失去。

我想起已经走过的二十年,许多一去不返的至亲和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在这条夜路上,是走在了我的前面,还是落在了我后头。

有时候我想,另一个世界的人可能会置身于我所看不到地方,以他们独有的方式留在我身边。就好像当我在夜路上不知他们飘往何方的时候,他们可能正隐身于黑暗,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着走走停停的我,看我经历如何的路途凶险,看我如何摔断骨头,撞碎门牙,看我何时睡醒,奋然前行。

有时候,我想:他们并非只是袖手旁观,而是将所有要说的话都灌入我的回忆,好让我不畏于前行,仿佛每个人都曾留下这样不可推卸的嘱托:

“好好活着,替我把这段路走下去。”

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这是我一个人的生活。

没有兄弟可以呼来唤去,陪我四处鬼混聊以度日;没有家人随时准备给我收拾残局,打理好一切;也再没有姑娘会因为晚风中一片飘摇的烛火而对我芳心暗许。

大一上学期一直持续到来年的一月份,那是我印象中最孤单也最漫长的一个学期。

我们迎来了七门考试,而且除了思修,其他课程都是闭卷考试。

在考试前的一个月内,许多昼伏夜出或者长久游荡在校外的家伙们,在压力面前纷纷迷途知返,开始抱着厚厚的书本奔赴图书馆抢座。这是图书馆一个学期内唯一的旺季,以前在一些什么“图书文化节”、“读书日”之类的举办期间也从未出现过一座难求的盛况。

老庄也是抢座大军中的一员,晚上回到宿舍直感叹图书馆这个地方实在是鱼龙混杂、兽类出没的地方。他对面当时坐了一个商务英语系的女生,此女戴着耳机,完全陷入癫狂状态,操着一本比砖头还厚的英语词典,大声念叨,念到一段就忽然停下,一拳砸在桌子上:“shit!shit!F**k!”

老庄吓得赶紧偷偷收拾东西落荒而逃。

我对于这些人的做法一向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看书这种东西,在哪都是一样,环境永远是次要的。而且我去图书馆的时间一般都是最冷清的时候,进入大厅就直奔文艺、哲社和外语书库,出来的时候抱着一堆小说,历史书或者随便哪门鸟语的入门教程。然后下一周的同一时间,准时归还,再借出来一大堆来。

那基本上是我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的一段时间,长期窝在宿舍,看书看电影抽烟发呆,感觉时间漫长,相当不好受。

然后在离考试还有一周的时候,老庄终于放弃,回到温暖的宿舍。

同时还给我带来了一些不好的信息。

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挂掉的学分达到一个限度的时候,还会发生“重修”、“试读”之类的事情,于是也变得紧张起来。

然后和老庄一起考虑,看有没有其他什么途径可以用来应付这种情况。

周二的晚上,我和老庄一起请班里两个成绩不错的女生出去吃饭,长相就不说了,上帝总是公平的。我在那坐了一小时,一口饭都没吃下去。

送走那俩人之后,老庄显得很兴奋,说:“走,咱们找点东西吃去。”

我一听这话,问道:“你刚才也没吃?”

老庄板起脸答道:“不要背后说人坏话,以貌取人是不好的。”

当晚十一点,我和老庄拿着罐装青岛,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这个破旧不堪的城市。

这年一月二十三号晚上,我最后一次在外面的街上溜达,为出发做些准备。

其时已是椰城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当然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因为无论如何在9度的气温下穿着短袖是不可能暖和到哪儿去的。

当时风很大,南门外大街常年都是那么乱糟糟的,街道两旁充斥着各种摊点,风中的路灯更显昏黄,各种可疑的摩的在街上乱窜,或者在校门口的路边停着,看见路过的行人恨不得就一把将你抱到车后座上强制消费。水果摊主们倒是热情和蔼,一有人走过去,便满面春风地用闽南味儿的普通话问候你:“小弟,要此森磨?”

我走到街口的肯德基旁边四处看了一下,然后拦下一辆车,说要到海棠西路。

我在街口下了车,因为再往前车实在走不动了,路的层面停满了车,而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臊臭味儿,身后就是椰城为数不多的上了年纪的建筑群——老街区,是中国近代苦难史时期遗留下来的产物,西洋风格,已经破旧不堪,建筑物的外表布满雨水侵蚀的痕迹,但依然有不少人住在里面,一楼全部变成了服装店。尽管这样,而且看上去又没有经过任何维修和保护,但依然不会让人产生随时都会塌掉的感觉,可见绝非豆腐渣工程。

我走完整条海棠西,期间与无数人擦肩而过,那是真的擦肩,撞得肩膀生疼,最后买了一件外套。然后找了一家长得跟酒吧似的理发店,把头发剪成了一个异常醒目的光头,其实也没剪光,留了三毫米。出门之后,觉得空气似乎冷掉许多。于是又去买了顶帽子。

随后我坐在路口天桥的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摸了摸兜儿才发现已经没烟了。我坐在原地懒得动弹,冷风吹过来,行人走过去,似乎只是为了做相互陪衬的风景。

时间永是流逝,而生活却并不太平。

得知将军的死讯,是在我回到家的第五天。

我总觉得这是个恶作剧,却又不像是将军的风格。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将军还是那般鲜活,嫉恶如仇,性格刚烈,随时准备以最直接的方式摆平不平事。

他看上去五大三粗,莽撞不堪,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单纯和真诚,以至于他那么容易就相信了一个贱*女人的谎言。

那可能是将军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爱情,尽管最后,那只不过是一场欺骗。

在那个女人给将军打电话,哭哭啼啼的要他来救自己的时候,可以想见,将军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犹豫的。

那是将军最后的战斗。

我相信,如果那天晚上他最终走出了迪厅,在重逢之后,他一定会挥舞着酒瓶子跟我们吹牛比,告诉我们那天晚上,他如何一个人就解决掉了那女人的前男友和另外六个小瘪三。

可惜的是,他没有。

我和老猫以朋友的身份参加了他的葬礼,我们都尽量不提以前有过多少生命的重叠,然而却都感觉像是记忆中忽然缺失了一大片,留成尴尬的不忍直视的空白。

当天夜里,我回忆起以前上高中时候的一些事情。如今想来略显平淡,但也算折腾得如此痛苦。而今故人离去,更让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想要让当初自三楼跌落的酒瓶复原,好让我看清在空中的那段时间,它以怎样的轨迹翻腾辗转过。

大年夜,收到许多祝福短信,我一一作出回复。在翻看联系人的时候,我在将军的名字上停留许久,却终于没有发过去。

随后我按下删除键回到了饭桌上。

过年的气氛愈加稀薄,似乎从记事开始,它就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直在走下坡路。

那天晚上老猫喊我过去,当晚气温大致在零下四度,老猫却穿了一双沙滩拖鞋。

当时猫母正在做饭,猫父正在捣腾那盆热带植物,看样子基本是生存无望。

我向他们问了个好,然后跟老猫坐在阳台上抽烟。

前些天一直在将军家里帮忙,所以尽管也是半年未见,我们俩也没怎么聊过。

老猫打开前窗,严冬的寒风裹着雪花迅速灌满阳台,带着呛人气味儿的雪花打在脸上,有一种硬草尖儿扎在脸上的刺痛感,我伸手抹了一把脸,想:污染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刻意抛开将军的话题,刻意抛开回忆过去的桥段,我和老猫都尽量让气氛不那么沉重。

此刻坐在对面的老猫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过去半年中他堪称舒坦的生活,当然不外乎在学校如何风头正盛,如何受人欢迎,如何受姑娘们待见,如何不受姑娘们的男朋友待见,言语之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将手中被雪打湿的烟头隔着窗口弹向漆黑的夜空,看着似已分别多年的老猫,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距离感,然后想到一句被无数人说烂的话:“人总是会变的。”

我“啪嗒”、“啪嗒”地按着打火机,火苗忽明忽灭的从两个人通红的脸上闪过,我打断他道:“老猫,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老猫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整个人陷入到椅子里去,良久,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不应该停止幻想。”

初九那天,我和老猫去参加一个小范围的聚会。

期间,经老猫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女生。

此人以前在我们隔壁的高中上学,高三的时候因为以唯一一位女性的身份参加一场两学校之间的大规模械斗被开除学籍,随后被当地***带走,第二天安然无恙地被送回家中,***长全程陪护,登门道歉,一时之间成为风云人物。

参加聚会的是一个由有过稀奇古怪经历的家伙们组成的小团体。

其中有一个家伙曾在上初中的时候,带领两男两女,企图抢劫一个光保安就有六名的超市,结果当然是未遂。

他们一行五人,按照电影里看来的路数,化好了妆,当然了,化得很不专业。进门刚说打劫,就被人摁在地上,脸上的毛巾被扯掉,身上的螺丝刀等凶器被全部收缴,领头这哥们儿伸直脑袋在地上,很有职业精神地喊道:“快咬舌自尽!”

第二天几人分别被家长领走,一人一个劝退处分,然后其余几人一致供认自己所作所为全系此人胁迫,于是为首的家伙被追加一个勒令退学,直接走人。

还有一个曾经因为不甚清楚的私人恩怨而提着把管制刀具追着当时班主任跑遍整个校园的,当时我和老猫正吃完午饭上楼,只听见楼梯上一阵慌乱的脚步和尖叫,然后就看见前面一个满脑袋血的家伙没命似地狂奔,后面一个举着刀一脸杀气,于是随着人群一起紧贴墙壁,让开道路放行。

四分钟后,此人被校保卫科在自行车棚附近用绳子绊倒,爬起来后刀具已经被缴,失去战斗力,于是束手就擒。

还有一个因为情感问题寻死觅活的,为了寻个痛快,跑到了陇海铁路。

当天此人穿戴整齐,前去卧轨,先后有三列火车从他身上压过,但不幸没死成,被人发现,导致整条线路全线停运五小时,一时间轰动全国。

本身卧轨就够轰动的了,但更轰动的是竟然没死,最轰动的是,三列火车都TM没压死他。

其实后来这事儿我和老猫专门讨论过,达成的共识是:肯定是姿势不对,卧轨这种事儿马虎不得。正确的姿势应该是,让自己的脖子枕在一道铁轨上,屁股或大腿或腰部——这个不好说,因人身高而异——枕在另一道铁轨上,放平身体,调整呼吸,然后缓缓闭上眼睛,静候火车来临。

而这个人就比较奇怪,他是整个人纵向躺在轨道中间儿,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人又瘦得要命,躺地上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比肉夹馍厚不了多少。

所以最终未能如愿。

总而言之,这个小群体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一些角色,群魔乱舞,蔚为吓人。而且门槛颇高,不经常招收新人。我和老猫之所以能被这等团体看上,还得归功于我们高一那次运动会。这帮人觉得我和老猫也算引起过巨大混乱的人,可以作为人才来培养,因此发出邀请。

老猫对此很感兴趣,因此欣然应邀,末了还把我给拉上。我本来也不愿去,但老猫承诺会有惊喜,我就随波逐流了,想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去多见些妖怪。

当天晚上,一帮人都觉得不很尽兴,于是又相约去唱歌,我和老猫都诈称在对方家里过夜,以防止家人盘问。到了KTV,又要了几箱啤酒,一帮人就开始抢麦克风,实际上这帮人都没有完整的上过几年学,有的甚至连高中都没上完,读大学的几个也都是读的那种给钱就让上的烂学校,基本上跟鸡一个性质。所以文化水平很是不堪,有的甚至连歌词都认不全,错别字频出,让人听了都有一种被阉掉的感觉。

我坐在入门的左手边,不时透过门上的玻璃往外巡视一番,担心路过的人会不会以为里面他娘的正有人在刮骨疗毒。这时候,新认识的那女的越过无数条大腿走到我旁边,挤在角落里坐下,说:“陪我唱一个吧。”

说完拿着杯子跟我碰了一个,我端起啤酒一口而尽,说:“别了,我喝醉了,我担心待会儿吐你身上。”

此女闻听此言,冲我抛了个媚眼儿,道:“没事儿,吐完你可得帮我洗干净。”

我一时语塞,站起来说:“我先上个厕所。”

然后抓着门框走出去,直奔厕所,用冷水洗了把脸,盯着镜子当中神情萎靡的自己,感觉如此目不忍视,于是抹了把脸走到楼下,在旁边的报亭买了包烟,背朝着风向小心翼翼地点着,看着步履匆匆的行人和一溜烟儿不见的车辆,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像是无人驾驶的漂泊行船,从未一刻停止颠簸,却并非奋发向前,而是随波逐流,或是搁浅在礁石或沙滩上,却从不曾了解过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汪洋之中,到底埋藏着怎样的风景或是凶险。

这时手机响起,我一看,是刚才那女的打来的。

于是不紧不慢地回到包房里,找到原来的位置坐下,那女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问道:“去个厕所这么久?”

我稍微有些反感,说:“你手够重的。”

她马上一头扎进我怀里,说:“放心,我对你可没兴趣。”

然后很不老实地在我胸口蹭来蹭去。

我继续正襟危坐,说:“姑娘你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

她马上直起身推了我一把,笑骂道:“哎唷,你个小流氓,不早说。”

说完拉着我就要走,我一看情况不对,忙问:“哪儿去?”

她说:“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啊,笨蛋。”

我略一沉默,想说:“姑娘,你误会了。”

然后看她一脸真诚的醉态,稍有犹豫,但还是略一点头,说:“好。”

随后的时间基本在家里耗着,看完了一部国产的电视剧。偶尔出去转转,范围也不超过方圆一公里,每天早上十点多起床,吃一个早饭,出门散步一公里,沿途逗逗猫狗,走到一所中学,跟当地的一帮无业青年打一个半小时的球。吃完午饭,看会儿小说,那段时间看得比较多的是村上春树,看完书睡一个临近傍晚的午觉。晚上有时候看一个北京台的长达两小时的娱乐节目,有时候跟老猫在附近找点儿乐子。基本上不到晚十一点就睡下了。

将军的死让我意识到是,生命如此不牢靠,很多时候其实不用顾虑太多,因为留给我们思考的时间是如此的不慷慨。我想,可能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陷入一种怪圈,失去的越来越多,在乎的越来越少,却不曾感觉更能看清一些东西。

晚上临睡前,我又想起我们高三那年年末,那是我记忆中除去七岁以前最冷的一个冬天。

我叹口气,闭上眼,无数面孔在我脑海中划过,像是在各自念叨着什么。

我听不清楚,也许已经不重要。

当年元宵节前,我回到椰城。

新学期开始,陌生的面孔已经尽数熟悉,因为班级本来就不大,三十来个人。

而在稍显客气的团聚气氛中,我却不得不接受必须补考这样尴尬的事实。

微积分老师丝毫不肯掩饰自己对我过去一学期点名从来不到的恶劣行径的愤怒,正是这样的得罪,让此人在批阅到我的期末试卷时忍不住浑身一震,大手一挥,就让我挂了。

晚上的时候,我找老庄商量对策,因为即便补考也是凶多吉少,最后决定找数学老师求情。然而鉴于她是女性,大晚上的打电话过去肯定不合适,如果找上门去搞不好会被人家丈夫给轰出来。

于是又将这一建议否决,随后又打消了下药把监考老师弄翻的念头,最后又否决了找人替考的可能性,学校在这方面的规定比较变态,一旦查出直接开除,所以风险太大。

就这样想到最后,我又一次把自己逼上绝境。当晚夜里两次醒来,坐在床上抽烟,不慎把枕巾给烫了个洞。我一时慌乱,赶紧用手把火星摁灭,结果手心上又烫了个疤。我冲完手擦干净,坐回床上愣了一会儿,想:妈的,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冻得浑身起刺儿,然后迅速躺在被窝里浑身发抖。然后我又莫名其妙地穿上衣服,拿了钥匙,走出房间带上门,慢慢走下楼梯,此时大厅的门早已经上锁,我站在中间的空地上,对着漆黑的玻璃,心里兵荒马乱,陷入绝望。

四周后,补考来临,其时我已波澜不惊,裸考上阵,结果并未出现奇迹,一周后得知成绩,正好五十九分,只能等大四清考。

第一个月的时候,出于来年再次面临补考的担心,我变得空前勤奋,从不逃课,认真听讲做笔记。一个月后,也就是补考结果出来之后,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瞎折腾,重新回归正常生活。每天十点起床,听歌看书看电影,一天吃两顿饭,早饭倒是想吃,可惜从来没有机会。晚上打球洗澡洗衣服,凌晨一点钟睡觉。

那段时间我去图书馆去得特别勤快,每次还是借十本书,挑选书籍的时间一般在一个小时左右。那段时间看得特别多的还是村上春树和石康,不过学校那帮人恶习很重,借回来的书基本上都要比正常的重量多出不少,因为上面不乏一些蠢货的鼻屎和乱七八糟的笔迹,有时候还会出现一些诡异的血迹,看得我头皮发麻。村上的书中《挪威的森林》是被糟蹋得最严重的,没有一本不是破烂不堪的,这也大致可以看出那帮人看书的取向。石康的书更是哪本儿都受害不浅,看上去就像是从旧书摊儿淘来的,特别是在某些有大幅性描写的章节更是被人翻烂,字迹几乎难以辨认,看起来格外吃力。

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没干别的什么事儿,课程能不上的都不去上,碰到半道上点名的老师,老庄会第一时间短信通知我,然后我迅速收拾行头,奔赴教室,然后告诉老师说:“不好意思,刚才拉肚子,我去了趟厕所。”

点完名之后,我再次趁下课返回宿舍。

但也失算过,因为有个别阴险的老师,点完之后发现人数不对,就会趁下课前再点一次,于是我不幸中招。

到后来,我连点名都懒得再往教室跑,就窝在宿舍看书。

一学期下来几乎将所有老师都给得罪遍了。

我甚至不知道究竟做什么才是对的,这些年我都不曾主动地为自己安排过什么,所有的路都是已经被人安排好的。我只是被推着向前,甚至不是面朝前方,因为无论我是怎样的姿态,推我向前的力量从未一刻消停过。

我想,一直以来,出于不信任的原因,我从不愿与人过多讨论内心所想,却又总在无休止下意识地抱怨,抱怨当下的生活,抱怨看不惯听不顺的一切,抱怨未知的凶险,抱怨已降临的灾难,抱怨它带走的恩赐,抱怨它留下的诅咒。

在迄今为止的短暂生命当中,占据众多时间的只有无尽的抱怨,甚至没有无聊透顶的玩笑话曾让这种情绪变得淡漠一点。

当然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懦夫行径,我也必然不会反驳,因为正如你所知,听到逆耳言辞就下意识想要反驳的人,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只不过这帮人从来只会推翻你的现行做法,而不提供任何有益的解决途径,只会干些只挖坑不埋人的勾当。

所以于我个人而言,能有今天这副德行,完全归功或者归罪于我自己,孤立无援,因而也无从抱怨。我不曾放弃过我自己,我只会放弃与我无关的东西,无论人物、思想、情感。本来我缺少的是益友良师,却不料身边这么多“正人君子”,所以我只好沦落为小人。

而多年前,我心中完美偶像的样子,如今已模糊不堪得无从辨认。

时至此刻,我心中最后一点纯粹的追求也失去方向。

我想最残忍的结论是,这些年来,我所走过的每一条路都错得如此不堪,因为曾几何时我无比确信,自己心中的影像之所以如此混沌,是因为我离他相去太远,只要我朝着他走过去,总有一天,我会看清他是什么样子。

而时至今日,他的模样非但没有更清楚,反而连轮廓都已融入周围的空气中去了。

每当我无从自救的时候,我总是去冥想这样一个形象,然后告诉自己:我想成为那样的你。

一直到有一天,这形象忽然开口,用一种低沉却略带压迫感的声音:怎样的你?他说。

我再次愕然,身前却忽然出现一面镜子。

有时候我想,这或许也是出于对自己强烈的不信任,这种不自信如此顽固而又生命力旺盛,以致于扩散到了我对生命中大多数人的态度当中。尤其是在目睹了那么多廉价的承诺,轻浮的笑容,意外的背叛之后,这种想法变得愈加根深蒂固。

当年春天,在最晃荡没有方向感的年岁,我遇见了一个姑娘。她叫勤勤。

我们在酒吧邂逅,烂俗的场合说着烂俗的对白,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一见倾心。

勤勤的出现为我的生活增色不少,抛却其他因素不说,这应该是继我度过年少时节对爱情的憧憬和乱七八糟的分离聚合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喜欢一个姑娘。

应该说她的存在确实带我走出了由村上和石康构造的混沌而伤感的精神状况;可以想见的是,她的离去也必将让我如坠深渊。这让我一度感到恐慌。

但不管怎么说,在椰城热烈而漫长的夏天到来之际,我就这么不可救药地爱上这位姑娘了。

我想人之所以会觉得快乐总是短暂而痛苦始终漫长,是因为快乐总是催人奋进,加快脚步去贪心地寻求更多,所以人总是难以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而痛苦总是迫使人慢下来,好让你完整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慢慢折磨,直至摧毁。

勤勤在的日子里,我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眨眼之间就度过了又一个半年,其时我已完全不将自己的感觉放在心上。

同年盛夏,我回到北方的家里,迎来了长达两个月但却感觉转瞬即逝的暑假。

在某些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瞎想,想的却是如何让自己慢下来,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这已经不是我的节奏,它固然让人令人欢欣鼓舞,似乎生活充满无限希望,但却也让我无法真切地看清任何细节。我需要这种让人倍感踏实的细节。

我常觉得生活有时难免狗血,而回过头细想,却不过都是自己后知后觉。

当年七月中旬,我又一次遇见了阿汤。

那天老同学聚会,二十多个人,喝得东倒西歪,玩到下半夜。而几乎没有任何过渡,那天晚上,我和阿汤睡在了一张床上。

我可能是个混蛋,我总觉得,人总有寂寞而无所依偎的时候,你总需要一个人陪你熬过每一个一人承受不来的时刻。年轻的时候你可能会满脑子想着追女生,你有满肚子情话要说,急于去寻找一个听众;再长大一点,你可能满脑子想着哄姑娘上床,因为那时候你浑身荷尔蒙沸腾,急于找到一个宣泄口一射为快。

人生分很多阶段,每个阶段你喜欢的事物都不相同,但欲求不满却是不变的。

所以在那个夜晚,我并无任何不安和愧疚,至少对于阿汤我没有。

我坦然躺在床上,忘记勤勤,忘记无边无际的承诺。

我只是到了某个节点,便不能自已。

在那个夏天,我带着阿汤和老猫四处鬼混。那时候老猫已经在青岛找到第三个女朋友,所以不甘人后,也将那小姑娘连哄带骗地从青岛呼唤过来,玩得不亦乐乎。

同年八月下旬,我回到椰城,并无告别,我甚至不知道阿汤作何感想。

那样的生活节奏太快,以至于我忽略掉太多细节了。

我手有些发抖,几乎拿不住打火机了。时钟已经指向01:32。

房间里的暖气是坏的,我的脚似乎冻麻了。我有些想哭,不知道怎么办。

我上辈子一定是犯下太多罪孽了,即便是这辈子,我扪心自问,也未尝做出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举动,我似乎是个冥顽不化还后知后觉的煞笔,现在上苍要我来以现世的痛苦来还债了。

当年九月二号,老猫的父母驾着车从北京回来,从京珠高速下来的时候,撞上另一辆在省道上经过的私家车。老猫的父母当场身亡,对面车上一死两伤。

九月三号,我得到消息连夜赶回。

当晚在医院见到了精神接近崩溃的老猫。

我与老猫相识十九年,从幼儿园开始相伴至高中毕业,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老猫至今仍该与我在同一个班级上学。我们共同活到今天,一起将好事做尽坏事干绝,彼此清楚地知道对方的任何秘密,更见证过对方任何的喜怒哀乐。然而那天晚上老猫脸上的神情,是我毕生未见但却再也不愿回想起第二次的悲痛欲绝。

这世界如此不同寻常,当然值得放声悲歌一场。无论曾经开心苦痛,都不要肆意挥霍自己的情绪,不要等到痛彻心扉却眼泪干涸。正如先行的苦痛者所说,最深的痛苦不是你涕泪横流放声嘶喊,而是心如刀割却没有眼泪助兴。

这是世上最心痛的告别,千言万语,却只能以眼泪浇灌至亲冰冷的遗体。

如果还有更多难以预见的痛苦尚未来临,不如就此痛哭一场,享受上苍的恩赐和诅咒,哪怕是在陌生人的肩头,哪怕是自己弯曲的膝盖,哪怕面对波涛汹涌的人流。

当年九月十三号,老猫父母的后事尚未处理妥善,事故责任认定结果迟迟未能定论。

这时候辅导员从学校打来电话要求我尽快返校,否则就要按拒绝报到处理,取消学籍。

我只好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回去,老猫还在医院里输液,他给我打电话。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回来这么多天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还是蠢笨,我只是觉得当时老猫的语气冷静得出人意料,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却并未察觉,他已经是在做最温和的告别。

我的兄弟老猫,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他的讯息,从此再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掉了。

当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午,我在学校得知他投海自尽的消息时,宿舍楼背后那些来自遥远印度的陌生树木正落尽最后一波红叶。

我站在甬道上,想起数年来曾经朝夕相伴的眼前人,而今已所剩无几,这些年至亲真爱,最终都留作回忆,就连老猫也一并离去,从此无论是否情愿,都只有踽踽独行,势难再有人来听我抱怨或诉说,而我的故事也将一并终结。

因为独角戏无论再过精彩,也不可对着陌生人浪费风情。

老猫,我当然理解,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因为我能切身感受到,如果今天经历这一切的是我,我未必会比你更勇敢许多,但毫无疑问,我已经失去了选择相同归途的权利。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得知老猫的骨灰正从那边运回来。

我独自拿了瓶烈酒爬上天台,对着远处视线尽头灯火阑珊的地界,咽下一口酒,忍不住眼泪滚烫,而九月份下旬夜间的风已能让人感觉到刺骨冰冷。

我点上三根烟,并排插在地上,坐在正前面,迎面吹来的烟雾熏得我眼睛生疼,我抽了一口重新放回地上,对着东方看不到海面的地平线:“老猫,回来吧。”

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在父母面前长跪不起,哭得几乎昏厥。

我打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父亲拿着钢筋条抽我的时候也都没有怯过,初中那年被人拿着片儿刀追着砍的时候也没有怕过。

可这回,我彻底认怂了。

我害怕再不分白天黑夜的接到电话,接受不可逆转的噩耗;我害怕几乎每周都要千里奔波,回到家却只能跟遗体告别;我害怕每天都要提心吊胆,担心身边还会有更多的人不辞而别。

如果上天真有神明,你他妈赢了,别玩儿了,我求你,我他妈认怂了。

我认怂了。

九月的最后一天,我重新回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

当天下午,我来到椰城一个不知名的陵园。人并不多,我坐在纪念碑前的台阶上,不时有流浪狗从身前经过,目不斜视地走向灌木丛。灰色的鸽子在前面宽阔的平台上停留,远处的深沉湖水依旧平静,偏西南的太阳依旧高悬。有孩子的笑声从台阶尽处的大路上传来,我眯起眼睛往前看去,依然只有绿树碧草无数坟茔。

我将老猫的照片装回包里,站起身走下台阶,回到出园的路上。这时候忽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我停住脚步想要寻找声音来源,那声音却已经戛然而止。

我继续向前走,穿过休息区,走到路边大榕树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店里正传出刘德华的声音:

似曾相识不敢相认的镜头

蹉跎岁月擦肩而过

再回头你已淹没红尘中

陌生天涯惆怅依旧

我再次停下,长久驻足。

当晚,我打车前往西海棠。把帐篷扎好后,我坐在海滩上慢慢地喝酒,对面是漆黑不见一物的大海,右边的海面上有些许光亮,不时有汽笛声划过海面,近处的海浪一阵阵袭来。

身后的园区里,有人正在点唱机上唱着《谁伴我闯荡》,歌声贯穿耳膜,我将手中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尽,想起将军,想起老猫,想起那些故去的长辈,一瞬间他们像是出现在夜空中,每个人都是郑重的神色,我听到所有他们曾偶然留下的嘱托,虽然我尚未完全明白他们留给我的一切隐喻和启示,但此刻,我想是该去解开这一切了。

我再次点上三根烟,插在潮湿的海滩上,然后坐在那里,在等待它们燃尽或是被潮水扑灭席卷而去之前,我喝掉最后一瓶酒。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声音破碎,我躺进帐篷,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递交休学申请。

而后得到通知,说需要一周之后才能批准。

我无心等待,片刻也待不下去,我想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让我避开熟悉的一切,理清头绪,找到能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当天晚上,我和老庄一起离开学校。

出租车从东门出来,我回头看着身后的学校,想起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这一直是一个如此可笑的存在。来的时候毫无期盼,走的时候更无眷恋,就像是路途中的一座宾馆。而就像我每次住宾馆都不能睡好觉一样,我在这个地方也从来感觉不到有多自在。

此时此刻,我已决定不再停留。这些年曾在此间耽搁许久的梦想,我也将带着它们一起上路,我希望那些隐身于路旁无穷黑暗背后的、我曾无比熟悉的那些脸,可以告诉我,这条路上究竟通往何方。因为此前的时间里,虽然我不曾一刻停下脚步,却也未曾更靠近终点哪怕一点。我希望获得更多指引,愿借你的名,化作未知前路的余晖,照我走过残存的旅途。

我将北上中原,稍作停留,然后踏上西去的列车,去往高原之上寻找那片神佛尚存的世界,我会朝着落日余晖中走去,去往更稀薄的空气中,寻找你们久远的呐喊,我身后嘈杂的世界已使我不能真切分辨你们的声音,但愿我来的还不算太晚。

我不清楚能否找到让我安心的所在,就像我前半生所追寻过的东西都无疾而终一样,但我已经在路上,而此行比以往的每次经历都更加毫无目的,因为以往的追寻总是让我看到目标却不知它究竟有多远,而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离开每一座城市究竟有多远,却唯独不知道你在其中哪一座。

勤勤,我是该给她一个交代。

我没有再解释任何东西,我是不靠谱的浪荡汉,我不想再继续这么不温不火的吊着,徒劳无功的损耗她的青春了。

我给她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阿汤躺在我怀里,赤身**。

我铁了心要赶她走,任她拽着我的衣领怎样撕咬哭泣,我也不愿再抱着她求饶了。

过去与勤勤在一起的各种大小事,在我脑海中尽情浮现,如同四倍速播放的电影,快得令人来不及回味。

我看见她站在手捧玫瑰局促不安的我面前,低着眉眼轻轻地说:好啊;

我看见她从雨中跑来,捏着我故作愠怒的脸冲我调皮的笑;

我看见她拿着手机,耀武扬威的冲我说:你的短信我可一条也没删,然后故意傻里傻气的念给我听,丝毫不顾及我几欲撞墙的窘态;

我看见台风袭来那晚,她抱着我的手臂走在我旁边,忽然歪着脑袋说:好冷啊,大叔,你就没有一点禽兽的想法么;

我看见她以每一个迷人姿态躺在我身下喘息的夜晚;

我看见每天早上在楼下等我一起吃早餐的那张睡意朦胧的脸;

我看见那天她喝醉了酒,东倒西歪的倚在我怀里,哭着说: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但我还是轻轻地把她推开,我对这里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耐心,也许我是个混淡,但我还是愿意以最大的善意来做出理性的判断,即便我不得不以一个负心汉的面目出现。

我不得不离开,今晚我就要走了。

我就要和这里的生活告别,和你告别,即便在你看来,我是如此的不堪。

时针正指向02:21.

我站起身,关掉电脑,灭了灯,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在迅速挤入房间的冰冷气流中点上一根烟。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然而内心难得的温暖祥和。

站了片刻,我把烟放在窗台上,躺回被窝,睡吧,明天就要上路了。

脑海中出现西去列车的身影,我看了一眼窗台上仍在燃烧的香烟。

那是无尽黑暗中的最后一点光亮。

——最后——

这些年,许多朋友,无论男女老幼,无论纯洁暧昧,无论找到新的彼岸或是淹死在汪洋,都一并远去;或是淡忘,或是离开人世,或曾让我由衷快乐,或曾让我倍感痛苦,也都一并远去。

愿以这些字献给你们,旧时光也一并远去,或许止痛药仍在前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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