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之夜•缝隙•外婆的飞机梦 健身房之夜•缝隙•外婆的飞机梦健身房之夜•缝隙•外婆的飞机梦

健身房之夜•缝隙•外婆的飞机梦

外婆的飞机梦

当外婆起说她这辈子从来没坐过飞机的时候,大舅正捧着一瓶82年的茅台,醉醺醺地往二舅杯里倒酒。二舅一边伸手捂住杯口一边扭头看二舅妈的眼色,眼见二舅妈正和小姨聊得火热,他才放心地让大舅倒满杯中酒,然后贪婪地一饮而尽。大舅妈始终插不上另外两个女人关于孩子教育的话题,只能偶尔冷哼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我儿子当年我也没怎么教他,不还是自己考出国了。”

中秋佳节,圆月高悬,一大家子人坐在大舅和别人合资开的酒店里,最大的一间包厢里金碧辉煌。大舅喝得满面红光,二舅也有些微醺,趁着媳妇不注意的工夫偷偷瞄一眼服务员旗袍下若隐若现的大腿。这时外婆忽然提高了音调,对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四个儿女说:“我想坐飞机。”

大舅噗嗤一声笑了:“妈,你这是开哪门子玩笑呢?你都九十岁了,还有心脏病,万一飞机上出点问题咋办?”

“能有啥问题,隔壁楼的小张不就是女儿陪着坐的飞机。”外婆理直气壮地反驳。

“妈。”小姨笑着说:“隔壁张大爷才六十五岁,您可都九十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坐飞机,就得医院开健康证明才成。”

大舅妈终于找到了可以接话的茬儿,立刻扯着嗓门说:“就是啊,上次芳芳(我小姨)她那当医生的男人不也说了吗,你心脏不太好,少吃油盐,不要给心脏增加负担。我说妈,您还是少琢磨那些摸不着边的事儿,好好地想着怎么长命百岁怎么享福就行了!”

被大舅妈一吼外婆有些怵,毕竟大儿子落魄的时候,是这个媳妇起早摸黑出门摆摊补贴家用,熬过了一大家子最艰难的岁月,后来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她几乎是半个家长。可外婆依旧有些委屈地说:“哎,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前能坐一次飞机了。”

一盘油亮鲜红的鲍鱼烧肉被端上桌,外婆的话语淹没在筷子们演奏的交响乐里。岁月渐长,谁都希望家里的老人长命百岁,老人却在年岁里活成了一棵树,只愿它枝繁叶茂不老长青,却没人再会去仔细听听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可这一次,谁都低估了外婆的决心。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趁保姆午睡的时候,外婆穿着双老北京布鞋,带着她那已经发灰还沾染上油渍的布制钱包,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了家门。正在遛狗的张大爷迎面见着外婆,高高兴兴地打招呼道:“哟,去哪儿呀,怎么没让保姆陪着?”

外婆撇撇嘴说:“坐飞机。”

张大爷吃惊地等着外婆,差点把手上的遛狗绳给扔地上。外婆走出小区,走到马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颤颤巍巍地钻进车后排。出租车司机从没见过这么高龄的老人独自一人打车,赶紧问:“老人家,您去哪儿?”

外婆说:“人民医院。”

出租车司机一惊:“一个人去医院?啥病呀?怎么没让孩子们陪您去?”

外婆又撇撇嘴:“他们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司机一路上义愤填膺地谴责着外婆的儿女们多么的不孝顺,直到出租车缓缓停在人民医院门口,司机亲自把外婆搀下了车,还大声地对外婆说:“老人家,您慢点走。”直到路过的人都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司机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驾驶座。这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起了凤凰传奇的铃声,他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

“啥事儿?什么,咱妈让我们今晚带着婷婷去她家吃饭?不是中秋节才去过吗?不去不去,我今晚约了朋友打牌,你跟她说我要开晚班,婷婷要上补习班。对,就这么说......”

外婆撇撇嘴,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医院大厅。大厅里人流攒动,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一张张苦瓜脸走来走去,不一样的是病,一样的是被病痛折磨疲惫了的身躯。外婆揉了揉老花眼,从怀里掏出眼镜戴上,走了几步伸手抓住一个白衣服姑娘的胳膊说:“护士,我找蒋医生。”

姑娘惊呼一声甩开外婆的手,用病历拍了拍名贵白色外套的袖子,嫌恶地看着外婆说:“谁是护士,长没长眼呢?”

正好一个护士长就在附近,她走过来瞅了那姑娘一眼,和颜悦色地问外婆:“奶奶,您找哪位?”

外婆看着护士长说:“我找蒋医生,他是我女婿。”

护士长笑了:“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光说姓蒋的医生,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呢。”

“蒋......蒋......”外婆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着小姨夫的名字:“好像叫蒋,讲不清...”

“讲不清?”护士长愣了愣,然后微笑着说:“您是说蒋卜清蒋大夫吧,他在三楼男科。”

“南科?哪边是南?”

护士长耐心地解释:“不是南北的南,是男人的男,您坐电梯上了三楼,右转走几步就是了。”

十分钟后,泌尿科外的一帮大老爷们眼睛发直地看着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慢腾腾地走到门前,然后伸手推开门又慢慢地走了进去。小姨夫正在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检查睾丸,小青年忽然见着一个老太太走进来,惨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下体。

小姨夫扭头忽然看见了外婆,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到地上了:“妈,您怎么过来了?就您一人?保姆呢?”

外婆往前走两步抓住小姨夫的手,小姨夫背后那小青年被吓得往后一缩。外婆说:“我要坐飞机,你赶紧给我开个证明。”

小姨夫赶紧让那小青年先穿好裤子,花了几分钟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外婆那天听小姨说老人坐飞机要健康证明,所以特地来找自己。小姨夫哭笑不得,赶紧给小姨和大舅妈各打了一个电话,两个女人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开车把外婆接回了家。

小姨对着外婆长吁短叹:“妈,您以后可不能这么胡来了,万一摔着满大街都没人敢扶您呐。”

大舅妈指桑骂槐地对着保姆破口大骂:“我们家花钱是让你来睡觉的吗?九十岁的老人了,眼睛看不清耳朵不灵光腿脚也不方便,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门呢?以后你给我把老人家看紧了,别让她再跨出这个小区一步,否则我立刻开除了你!”

外婆看着唯唯诺诺的保姆,有些不高兴地对小姨说:“我这辈子就想在死之前坐一次飞机,别的都不想了。”

“呸呸呸!”大舅妈赶紧冲到外婆面前,紧紧抓住外婆的手:“妈,您听我的话,好好地待在家里,别想着那些不靠谱的事儿。您就想着好好地活到一百岁,好好地享福,别让家里人操心就得了。”

外婆含糊着嘟囔了几句,谁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在往后的几天里,保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外婆身边,生怕一眨眼的工夫外婆又像上次一样溜了。大舅妈给家里人挨个打了电话,提醒我们以后少在外婆面前提那些和飞机有关的事情,免得外婆又升起念想,折腾得家里人不得安生。

当老师的二舅妈心比较软,于是对她说:“要不咱们带外婆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要是说没问题,就坐一次飞机了却妈的心愿呗。”

大舅妈声音立刻提高了几个音调:“咱妈年纪都这么大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负责吗?”于是二舅妈讪讪作罢,以后家里没人再提这件事。

可是没过半个月,外婆又偷偷地溜了。那是在一个周日的中午,一大家子人又相聚庆祝二舅荣升处长。各家人分批前往酒店,小姨夫驾车在小区外接外婆赴宴。外婆等到保姆锁好门,搀扶着自己坐电梯走到一楼的时候突然说:“小翠啊,我的假牙没带。”

保姆也是着急忙慌了,她独自回屋去找假牙,而外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小区门口,和靠在车上昏昏欲睡的小姨夫擦身而过,自己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出租车马达轰鸣着驶过中心广场,驶过三环路高架,驶过机场高速,最后停在机场。外婆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人民币塞进师傅手里,摆摆手说:“不要找了。”然后颤颤巍巍地下了车。

司机哭笑不得:“老人家,表上面打了七十五呢,您这钱不够啊。”

外婆压根没听见司机在说什么,此刻她的耳朵里回荡着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似乎是回到了年轻时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外婆像一辆破损的战车,虽然缓慢但是笔直坚定地前行着,穿越过重重人流,接受了无数目光的洗礼,她终于走到了安检口。

安检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外婆绕过长龙慢慢走到检票处,路上有人提醒她说:“老人家,要排队啊。”

站在队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好心地让出了位置:“来,您排我前面吧。”

检票的姑娘看着外婆有些懵,不过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对外婆说:“老人家,请出示您的身份证和登机牌。”

外婆说:“我要坐飞机。”

姑娘一愣,接着又说了一遍:“您坐飞机得有身份证和登机牌才可以。”

外婆提高了声音说:“我要坐飞机!”

安保人员好不容易把外婆劝到了休息室,然后在外婆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名片,上面有我们家所有人的电话号码。

家人正着急上火准备报案的时候,小姨接到了机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于是一大家子开着五辆车排成一长列,浩浩荡荡地驶过中心广场,驶过三环路高架,驶过机场高速,最后一群人冲进了机场,在休息室里找到了被工作人员陪着的外婆。

大舅妈气得脸色铁青,走上前想要说什么,但是碍于机场工作人员在旁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小姨眼泪汪汪地走上前拉住外婆的手:“妈,您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万一出点意外,你可让我们一大家子怎么办呀?”

谁也没想到的是,外婆忽然间嚎啕大哭,外婆边哭边说:“我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是想坐一次飞机,你们都不让我坐。我要是再不坐一次飞机,死了就没机会坐了。”

一大家子人杵在那里面面相觑,大舅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变幻着颜色。小姨六岁的儿子,我的小表弟走上去扯着外婆的衣袖说:“外婆,你怎么哭了。”

后来我妈跟我说,多少年了她从没见过外婆这样哭过,就连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也只是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妈还说,外公去世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外婆一起坐一次飞机。听说那是外公和外婆年轻的时候,日本鬼子的轰炸机飞过他们头顶,外婆躲在防空洞里对外公说:“你说坐飞机到底是啥感觉呀?”

外公说:“等日本鬼子被打跑了,我带你去坐飞机。”

在外公去世后,外婆就是这一大家子人的精神支柱。因为这个妈还在,所以几个兄弟姐妹们哪怕再有矛盾,哪怕再貌合神离,也终究是一家子人,所以谁都希望外婆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谁都希望家里的老人长命百岁,可老人却在日渐久远的年岁里活成了一棵树,每个人都给它悉心浇水施肥,每个人都希望这棵树枝繁叶茂不老长青,可是当所有人都倚靠在树荫下乘凉,却不会去听一听微风拂过树叶的时候,是否会鸣奏出不一样的声音。

后来呢?

两天后,小姨和小姨夫带着外婆去医院做了一个全身检查,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由于外婆有中耳炎和心脏等问题,不适合乘坐飞机。

看着外婆回到家难过的样子,大舅妈赶紧上去安慰她:“妈,没关系,医院不让你坐飞机,我们带你坐。”

大舅和大舅妈开着奔驰车带着外婆来到了上海,三个人一起登上了东方明珠塔的观光走廊。大舅妈好不容易成功劝说外婆站到了全透明的观光走廊上。外婆惊奇地打量着着四周的景色,大舅妈对外婆说:“妈,坐飞机就是这感觉。”

大舅妈的儿子,我的大表哥从国外飞回来的时候,偷偷用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回到家里反复地放给外婆看。外婆捧着手机里的蓝天白云爱不释手,就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来。

小姨夫从网上下了一个模拟战斗机的游戏,高高兴兴地装在笔记本里玩给外婆看。外婆看到小姨夫操控着战斗机在空中和敌人盘旋交战,她认认真真地问:“你这打的是日本鬼子吗?”

小表弟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飞机模型送给外婆,他说要放在外婆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让外婆每天都能看到。

外婆说:“唉,我还是想坐一次飞机。”

外婆又说:“唉,没坐过就没坐过吧,反正我那走了的老头子也没坐过飞机。”

父亲的量刑结果出来后,母亲说:“你最好回来一趟,不管怎么说,总得见一面。”

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突然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凌晨,我盯着空白的文档大概三个小时,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于是我来到了桥上,每当遇到困境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河道在这里很宽,从桥上通过得花费十分钟。但我不用过去,因为桥中间往西有一根栏杆出现了弯曲,产生的缝隙刚好可以把头伸出去。

我经常这么做,把头从缝隙中探出,看一看河面上会不会出现一具尸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其实我早就怀疑消息的可信度了。有一天我不小心点开一个界面,标题是“汾河发现浮尸”,之后那个浏览器每天都会弹出发现浮尸的新闻,从封面判断,每次都是不同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我始终心存侥幸,甚至把半个身子都伸出去张望,万一走运,又有谁说得准呢?看着他或者她,性别应该不会看得很清楚,看着一个生命的尽头,我会想二十几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先是在父亲的统治下熬过了未成年时代。接着大学四年,一开始的时候就与父亲闹掰,同时开始熬夜、抽烟以及酗酒。毕业之后,在一条破旧的船上工作,每隔十二小时,就需要在一个狭窄的玻璃房值班六个小时。噪声会从年久失修的隔音门传进来,而我除了来回踱步,什么也做不了。

一年后,辞职回到山西,给了母亲考研的说辞,跟朋友在太原一处便宜的地段租了间老旧的房子。然后每天躺在床上,大半年的时间,一张资料也没看过。之后考研理所当然失败,母亲说她不再给我一分钱。我重新找了一套房,单间,有巨大的落地窗,这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搬过来后就开始写小说,这是一种手段,假装自己还有点事儿做,试图可以消解一些罪恶感,但一直没什么成果,邮箱里除了广告从没收到邮件,哪怕是“你写的这种垃圾没人会看的”都没有。

或许会想到这些,但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任何一个生命的尽头。我的肩膀已经伸出缝隙,双手不得不扶着栏杆,但能看到的只有不停流动的水。于是我把双腿伸直斜撑着桥面,双臂驱动身体再往前一些。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这样会垂直看到下方,但用处不大,因为即使站在桥上不探出去,也能看到随河水漂浮的一切。每个人都善于为自己制造假象,我也从未脱俗。

“你在做什么呢?”一个女性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啊?”我把身躯从缝隙抽离,也没站直,蹲着仰视她,碎花长裙上方是二十几岁的面孔,长发绑在身后。

她并没有排斥这种打量,说:“我问你在这做什么?”

“怎么了?”我以为自己打扰到了她。

“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她盯着我的眼睛,充满热忱地说。

我意识到她可能认为我想轻生,这有些令人尴尬,被错误地代入一种脆弱中。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在找东西。”

她睁大眼睛,也有些尴尬,右手指着我刚才占据的缝隙,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空气:“在——那找?”

“好像是有些奇怪啊。”我笑着说。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按照我以往小说情节的发展,接下来她会说自己因为加班,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都行,所以这么晚出现在这里。然后我会送她回家,当然会加微信。等到聊到差不多时,某天夜里,她会跟我回家,并且第二天问我可不可以搬过来。我就说:“假如你搬过来,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所以女孩很快会离开我,并在不久后让我陷入一种困境,可能是找人砸了我的家,也可能是告诉我她怀孕的消息。

可女孩只是我捏造出来的假象,用来使故事得以延续,这样我会很好地控制故事走向,而不用担心被现实影响。但此刻我不想再这样写了,在一座将近五百米的桥上,试图通过缝隙找到一具尸体,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杜撰可以衔接上如此荒唐的行为。我从缝隙中抽出身子,靠坐在一旁的栏杆处,抽了支烟,看了看桥两端,没有任何人出现的可能。

回到家,看两个小时纪录片,继续盯着空白的文档直到天亮,然后用手机播放一段相声准备听着睡觉。几乎每个黎明都是一样的流程。前几天,前女友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时,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这个流程在我看来已经足够悲惨,我一向认为,卖弄悲惨是拉近距离的高级手段。

隔了半个多小时,她发过来一个“行”。

“怎么了呢?”我想了想,还是回了这么一句。

之后便没有交流了,就像这段短暂的关系一样,未曾开始就戛然而止。有时候我会想,可能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除了我没有谁会把爱情寄托在这样一段关系上——微信上聊了几十天,接着一起在酒店度过三个昏暗的白天,最后水陆相隔,两地分离长达四个月。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些关系,无论是跟家人还是朋友。因为当彼此之间的紧密达到一定程度后,紧接着的必然是淡化,甚至崩坏。从某种角度看,人的一生都在演示这个过程,这总让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却又找不到空隙逃离。

醒来时是下午三点,雨水从窗纱透进来浇在我脸上,我看了眼手机,除了几个群聊没有别的消息。我拨通母亲的电话,告诉她我现在就回去。母亲说:“你看着办吧。”

我说:“可能半夜到,我提前给你说。”

“你找个朋友把你接回来,或者天亮再回来也行,这样大家都不麻烦。”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我看了看车票,买了张半夜到达,之后坐在窗边盯着雪白的电脑屏幕,看到有一堵墙竖在眼前。

尽管我刻意消磨了许多时间才动身前往车站,到了之后发现还是早了很多,于是我围着站前广场转了好几圈,看到人潮熙攘:十来个正在步入老年的人围着音箱斗舞,把广场舞步用迪厅的节奏跳动;一群人费力找到一块干燥的地盘,展开铺盖准备睡在地上,现在正好打两把扑克;几个中年人围成一个圈踢着毽子,其中一个人时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几个女孩聚在广场中央,互相拍照。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在被巨大的电子屏幕映成火红的广场上,自己现在的生活还可以过得去。

车上和广场完全不一样,穿越黑夜的列车上,乘客总是因为困意满脸愁容,每个人都在煎熬中接近目的地。

到站时刚过凌晨一点,我叫了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双倍的车费,并且先付钱再发车,理由是他还得原路回来。半个小时后,我到了村里,站在家门口看着司机走远,然后拨打了投诉热线。第三次拨过去时终于有人接听了,那边睡意朦胧:“出租车投诉热线。”

我说完大概情况,刚准备报车牌号时,那边把我打断,说:“你先等一下啊,你这种情况管不了啊。”

“为什么?”

“这是属于你们之间的协议啊,乘车之前达成的口头协议。”那边试图解释。

“第一,他不打表。第二,假如不给这么多就拒载。”我说。

“你可以不坐他车呀!”那边开始不耐烦。

我刚准备说什么,那边又说:“反正这个我们管不了,你去别的地方投诉。”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在门口站了五分钟后,我放弃了继续投诉,然后给母亲打电话,想让她把门打开。拨了十几次,其间我还抽了两支烟,母亲把门打开后,什么也没说,回屋继续睡觉去了。我走到房间,看着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在过去的十几年,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总是这样,经常盯着这些发呆,现在还有空白文档,觉得所有的不堪就是生命的本来面目。

第二天,母亲对我说:“明天看完你爸后,你去养老院一趟,最好问清楚你爷爷那张卡的密码。”

“那是人家的钱,你要密码干嘛呢?”我说。

“什么他的钱?”母亲呵斥道,“咱管着他不花钱?”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让你去你就去,我去算怎么回事呢?”母亲说。

“所以这种事我去就合适?”我说。

母亲瞥了我一眼,像是侵略者对待战俘一样,充满嘲讽地说:“你看看你这些年干的事吧,还有什么你干不出来的呢?”

我知道话题在这里必须终结了,否则她一定会说“狗屁的文学”,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提出文学时父亲用拳脚阻止了我一样,唇枪舌剑总是同样精彩。我说:“行,我去行了吧?”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我喊醒,说表哥待会送我过去,他正好回来了一趟。这可省了不少的麻烦,主要是别人的麻烦――别人在路上看到我之后兴致勃勃地碰撞着嘴唇,并故意把音量控制在我刚好听到的程度,好看着我的尴尬开心,然后被我打爆鼻子一定会很麻烦。

车沿着公路行驶,初秋的天气湿冷,我把窗户摇下,让风从缝隙中溜进,我从缝隙中看外面。

“怎么了?”表哥说。表哥只比我大二十五天,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结婚后我们就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无话不说,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一样的过程。

“什么怎么了?”

“有心事?想你爸的事了?”表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别的事。”我递给他一支烟。

“我结婚早,我得说你两句。”表哥说。

我又把窗户往下降了一些。

“等你结婚就明白了,安稳最重要了,什么文学之类的,都算个毛,全都不重要的。”他语气沉重,像极了小时候外公给我们讲故事的样子。

我说:“对,你说得对,等我安稳成你现在这个样子,生了孩子之后,因为我的失误,再把他教育成我这个样子。等到有一天他找不到任何喘息的缝隙,跳进汾河变成浮尸,那时我就都明白了。但现在我到底明白了什么呢?任何人只要占据一些提前的优势,例如婚姻或者年龄,就会开始向别人说道,他们从中获取慰藉,至少不用被自己这样的人教育。这是不是很欢乐?大家都觉得自己像是没有白活一遭是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说。我说:“好了,我知道的。”

表哥把我送到了监狱门口就离开了。等了半个多小时后,狱警告诉我,父亲拒绝见我。我觉得一定是狱警在刁难我,就掏出了提前准备的红包。狱警坚决不收,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见你。”

狱警又说:“我劝过他了,就是不见。”

监狱位置偏僻,离开后,我沿着没有人烟的路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在路边的一个石块上坐了好久。临近中午,我起身走到城郊的一个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沿着小路向不远处的一个山丘走去,那上面有一座庙。到了山顶,我围着紧闭大门的小庙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出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便在庙后面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一会。这里有许多歪脖子枣树,这条石凳旁也有一棵,倾斜的角度正好可以让我靠在上面而不觉得任何不舒适。往北方看,有一条铁路东西横贯,我可以看火车从眼前驶过,然后数一数它有几节车厢,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

火车道再往北有一个小区,我二姨家在那里,童年数火车时我就扒着小区的铁门。一年前,姨父进了传销组织,他坚信“能赚五百四十万”。那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在南方做着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是他“可以赚一千零四十万”。二姨与姨父互相仇视,但是他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我的父母也互相仇视,有时候没法说服,他们会选择武力相向,不过都是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现在我坐在这里,想着此刻火车驶过,里面全是满脸愁容的人,似乎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到达什么地方。

坐了很久,已经记不清数了多少节车厢,太阳开始西沉,半山腰的一个广场已经开始播放舞曲,周围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沿着小路下了山,在附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养老院。

手机里有万册发来的一条微信:“在吗?”他是一个摄影师,很难说是一个朋友。我看过他的作品,大多数是校园题材,全是从网的一侧拍另一侧的人,无论什么造型姿势,只需要把背景虚化,看起来都像那么一回事儿。

万册把这类照片称为“网艺”,就是网的艺术,实际上每一个花眼的人站在动物园的笼子外看到的都是这样。所以万册总来向我鸣不平,他用“一群被世俗蒙蔽了双眼的瞎子”来称呼其他摄影师,跟无数个黑夜里,我重读没收到回复的稿件时的想法一样。但我不会把这种想法对别人说出来,同他也没什么好讲的,相比于卖弄悲惨来拉近与几张网的距离,我更愿意对着一个穿碎花长裙的姑娘说这些。

我并没有回复万册的消息,因为这辆出租车绕了将近两倍的路。快到养老院的时候,我对司机说在旁边停车,然后一分钱没给,打开后座的门直接跑到了附近的一个步行街,在一个商场的角落待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才买了些东西去了养老院。

养老院占地不是很多,但院子中央还是修了一个人工湖。进门后,穿过湖上的大理石桥,就是住宿的地方,聚集了许多等待死亡的人。上了二楼,路过散发着浓郁臭味的卫生间,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就是爷爷的房间。

推开门,我看到爷爷坐在窗边的一个桌子前。我说:“爷爷,我来看你。”

爷爷回过头,颔首,从远视镜的上方看着我,他年轻时是一名教师,这个眼镜已经戴了至少十年。奶奶还在的最后几年,经常在某个不顺心的时候指着爷爷的鼻子骂:“假如你不这么孬,早几年把编制解决,现在至于这样么?”那时爷爷就从眼镜上方看着奶奶,除了摇头叹气什么也做不了。

我走进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边,坐在一条低矮的板凳上。爷爷看了看包装,说:“我不吃这些,以后别买了。”

“这些对身体好。”

“我要身体好做什么呢?再多活几年只会更惹人厌的。”爷爷语气平静。

“不吃就浪费了。”我只好这么说。

“下次要带东西就带条烟过来,我很久没抽了。”爷爷笑着说。

“他们不会让你抽的,没有人会让你抽的。”

爷爷撇着头看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算了不说这个了,小家伙你最近忙什么呢?还在读书么?”

我低着头,看到爷爷脚下的地板砖已经开始松动,只要爷爷有动作,它都会趁机扑腾几下。我没有看爷爷,眼神涣散地说:“我一点儿都不忙,实际上经常没什么事做。”

“我也没什么事做。”爷爷说这句话时,我没来得及抬头看清他的神情,但还是听出了止不住的哀伤。

想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告诉爷爷,于是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妈让我来的,她想让我问出您的银行卡密码。”

爷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至少没有让我揣测出任何情绪,说:“知道了。”

“我觉得你不要给她说。”我像是为了表明立场才说的这句话。

“你爸还有机会出来么?”爷爷摘掉了眼镜,那混杂着担忧、懊悔和无奈的神情让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哀伤。

“早上我去看他啦,他根本不见我。”我的头又低了下去。

空气像是被镣铐锁住一样,凝固了许久之后,爷爷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银行卡,朝我递了过来。他说:“我用不到了,你拿着用,密码是卡号后六位”。

我急忙拒绝:“我怎么能要呢?爷爷。”

爷爷态度坚决地说:“快拿着吧,马上那个床的老头子就回来了,别让他看见。”

我把卡接过来,装到兜里,感觉把爷爷的一辈子都装了进去。继续聊了没多久,等到我们都觉得已经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说了时,爷爷说他得休息了,因为隔壁床的呼噜声太大,他得赶在那老不死的回来前睡着。我便起身离开了。

刚出养老院的门,我就被四个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是下午绕路的司机。那个司机走到我面前,一边用一种扭曲的表情展示他的不屑,一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歪着嘴说:“妈的,这回再跑啊。”

“你绕路了。”

“那你跑,你妈呢?”司机说。同时四个人围着我的圈不断地小。

“因为你绕路了。”

“绕路你就跑?”

“你们就是渣滓。”我说。

司机把头转向一边,一只耳朵几乎贴到了我的嘴,说:“什么?老子再听一遍?”

我刚朝着他鼻子挥了一拳,后面的人就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接着四个人争先恐后地在我身上留下脚印,我只好蜷起身子,抱着头,等着一切结束。他们拿走了我的钱包,爷爷给的卡在里面,临走前又一人踹了我一脚。从地上爬起来时,我觉得浑身酸痛,胳膊像是被车撞到一样。我走到一个便利店门前,在台阶上坐下,掏出香烟看了看,抽出一根还没断的点上。这时电话响了,是万册打来的,他告诉我他下个月十号结婚,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我答应了他。挂断电话,想了几分钟,我又拨了回去。

“咋啦?”万册说,能听得出来他很开心。

我吐了一口烟,说:“我觉得自己去不了了。”

“怎么了?到时候有什么事么?”万册问。我知道有一些话语更像是流程,在一些场合我也经常使用。

“是呀,去趟外地。”我说。我当然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自从前女友离开我后,一些不能承受的事情,我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倾诉了。比如此时——我的父亲因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如今不肯见我一面;我的母亲只想着爷爷的银行卡密码;我的爷爷每天待在死气沉沉的养老院;而我很久都没再写出任何一篇文章了。这些我没有能力消解的事物,总是让我的右半边脑壳持续疼痛。

气温开始下降、黑夜逐渐变冷,挂断电话后,我用力抽了一口烟,吐向空中。烟雾缭绕,白茫茫地铺在我眼前,看起来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只好大口喘气,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座桥上的缝隙,此时它是如此地被我需要,但我和它隔着半个山西。现在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除了坐在这里苟延残喘,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健身房之夜

我在电话里跟刘科讲,我要提车,两个门,车标是动物,底盘越低越好的那种。刘科说你睡懵了吧,把你卖了都买不来一个轱辘。我说你别管这些,报价钱就行了。刘科说了一个价格,我想了想,说还是底盘高点的吧,安稳。刘科问你真要提车,没必要吧,你家离公司也就百八十步。我说给你贡献生意还不乐意?我往你那4s店走了,你好好接待我。

刘科是我朋友,在郑州一家4s店做销售员,嘴皮子贼溜,创造过把一辆魔改过的五菱宏光吹成超越奔驰大G的经典案例。事实上我对刘科这种人持有鄙夷的态度:因为打我见他第一眼起就认定刘科是个渣男。论证这项成果并不复杂,刘科在我认识他的一星期后连续劈腿了两个女人,但这依然无法阻挡许多女同胞为其献身。刘科称其为人格魅力,我更喜欢把这叫做眼瞎。

我认为C小姐不会是这样的人,她是我到4s店买车的直接目的。像我这种年龄段的人,尤其是中下阶级、存款不多、身材瘦弱、胸无大志的人大多体会过这种感觉:漫长的学生时代竟然融洽不下一个短暂而又甜蜜的爱情;备受家长瞩目却又遭受老师同学的嘲讽欺凌;步步小心然而一个挫折就能把你拍死在滩头。这些还不是最遭的,其中有些幸运儿可能还会目睹这样的情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你一觉醒来,走在去往学校的大马路上,幸运地看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在跟别的男生牵手,两个小时前她还在梦中与你亲吻,而这个与其牵手的男人还是令你极度厌恶、极度恶心的人。刹那间你觉得天都塌了:世界开始倒转,疾病开始恶化,股票开始下滑。如果你手上恰好有一瓶娃哈哈,你八成会把上面的王力宏拧成麻花儿。

而在10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不幸地沦为了其中的八成。

我把矿泉水瓶扣盖儿放好,刘科搬了张椅子过来。他今天梳了一个大背头,极其夸张,发蜡亮得快要结成疙瘩掉下来。我问车子在哪?刘科拧开我那瓶水喝了一口,说按照你的预算,给你备选了几个。我说职业病啊,选车还要备选。刘科没理我,说jeep指挥官、马自达Cx-5、大众迈腾,这仨都在那儿排着,你先去看看吧。

我到那一看,基本上就仨类型:轿车、敞篷、suv。那个马自达挺合我意的,不多不少,正好两个门。我问刘科这叫啥来着,马子大多少钱?刘科说底价二十六万八,中国限量款敞篷小跑。我说就这个吧,现在能提不,昨天刚摇完号。刘科说你慌啥,还没说你要这车的作用呢。我说没啥,就是自己突然想开了呗。刘科说想开了?我说不是想开了,是想开,滴滴呜呜,想开车了。刘科一拍手,说我懂了,你小子撞桃花运了。我心一咯噔,想这兔崽子真神,扭捏了一下说算这么回事吧。刘科说什么样的妹子呢,我说啥?刘科又讲把了什么样的妹子,我帮你一步到位。我说不用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刘科贼笑着问半撇总该够了吧。我看瞒不过,只好说我还不认识人家呢。

事实上我还真的不认识人家,只是暂时性赋予对方一个外号:C小姐。她是我在健身房遇见的。郑州北三环一共有36家健身房,经过筛选离家最近的一共有5所,除去价格、环境、设施等一系列不可抗力因素,我最终选择了这家三维健身房。

我将其称为缘分,虽然我知道这缘分中还掺杂着一厢情愿的成分,但已经无所谓了。我叫周文,男,一米六五,今年32岁,单身;在郑州工作,It行业,月薪8000,无房无车;30岁的时候父母曾安排过一阵子相亲,但大多缘分尚浅,三观不合,五官不正,最终扯皮拉倒。唯一一次恋爱在二十八岁,在一家交友网站上相识,相恋两个月于七夕节成功见面,且速八宾馆顺利开房。我称呼她为b妞,那一夜是我最难受的一夜。b妞问我咱俩是不是在一起了?我说应该算是。她说我觉得咱俩挺凑合的。我说好像有点。她说你觉得你能这样凑合一辈子吗?我刚准备要回答,b妞说反正我是不能。我心想那您铺垫上一句干吗呢?b妞继续说我知道,咱俩在一块纯粹是生理上的原因,我连忙回答也不能完全这么讲。b妞讲我说的生理有两方面,一是那个,二是因为别人。我向后猛一回头,b妞说不是绿你,你不觉得,咱俩就是因为羡慕别人的幸福,才佯装幸福地随波逐流到一块儿了吗?

“你连人都没就准备上家伙了啊,太饥渴了,哥们。”刘科说。我说你懂什么,这叫未雨绸缪。事实上我还还真绸缪了好久:半年前当我进入那间健身房时,我一眼就看到了C。她当时穿黑色运动短裤、白色运动背心。干练的头发下,脸颊严肃却又带着一丝温柔。146天当中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总认为会有某种缘分会将我们俩神秘地牵扯在一起。然而147天后,也就是在昨天,我躺在床上,窗外雨下得很大,我突然想通了:缘分总是飘忽不定,我需要一些外在的东西来增添实力:车、表、房子等等等等。刘科说,车你都有了,我觉得目前还欠缺一样东西。我问什么?刘科说表啊,哥再帮你选一块儿。我说表不用了吧,我还有个卡西欧,g-shock系列,晚上还带光呢。刘科说你真懵了,沉稳沉稳,戴个电子表能叫沉稳?我说话不能这么讲,我那是石英电子表。

我又买了一块天梭腕表。

据我长时间的观测,C小姐通常会在下午七点半左右来到健身房,大多开车,姜橘色miniCooper;暴龙太阳镜,马尾,体型俊瘦;右手戴卡地亚腕表,粉色腕带,CLÉDECARTIER系列,整身搭配活力且温柔。我要向你们申明,我并不是变态狂、偷窥男。我该怎么辩解,抑或是声明,我的行为呢?我想我可能无法短时间向你们阐明,但就像博尔赫斯也许是科塔萨尔,在某个故事中所述:我们应该原谅那些心中存有欲念的人,倘若不这样做,那么除了上帝,全世界的人都将是邪恶的。我只是,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太爱她了。

开始总是最难,幸好我添加了一身装备,这可以算作我的爱情入场券:就外在来看,我们属于同一阶层了。然而幻想有时候在我看来比真实还要困难:毫无疑问,我现在已经有了一块表和一台车,但怎么发挥它们的作用呢?我总不能走过去说,嘿,美女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表?哇,好巧!我们的时间竟然一样!真是不可思议,unbelievable;我也不能驾驶我这辆迷你小跑在兴盛路的十字路口弯道超车,大屁股横跨整个马路,摘掉墨镜潇洒地对她讲:美女,可否与你共进一杯下午茶?更糟糕的是,如果天气下雨,敞篷车的威力将会下降一半;况且还没有计算,如何在那条必经道路上超车,如何跟踪、尾行,如何保持车距……我头痛得要命,电视里说的都是假的,有钱并不是万能。我想目前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做梦,在梦里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我约刘科出来吃烧烤,已经过去三天了,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搭上。刘科问我进行到哪一步了?我说还行吧。刘科问上垒没,我咽了口啤酒,说二垒了吧。刘科一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可以啊,有长进,这么牛。我心虚地笑笑,想了想问刘科,你说怎样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呢?刘科一愣,继续上垒啊,还吸引个屁,这话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我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致,我意思是说该如何借助自身继续下去。刘科说表和车到这儿就完事了?我说它们的光辉大致发散完毕。刘科说卧槽,这女的可以啊,我觉得你摊上人物了。我最近也有个人物,冷冰冰,油盐不进。我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刘科说还能怎么办,继续怼呗。说实在的你比我强,你都二垒了,我告诉你,我现在连手都没拉上。

刘科让我继续怼,但怎么怼、从哪怼我一概不知。最近几天因为C,我在办公室经常浑浑噩噩。手表和车到底有没有用呢?我觉得是有一定帮助的:我俩见面有时会微微点头,有时还互相淡然一笑。镜子里反射出她的身影,我觉得她在瞄我,可一摸光秃秃的头顶,我又觉得不是。刘科说得对,身外之物的加成太不稳定,有次没戴手表,我都不敢进健身房了。

又是一周过去,我还是没跟C搭上话。刘科找我喝酒,高兴地说那个妞终于松口了。我心不在焉地问亲上了?刘科说没呢,让拉手了,不过不让扣。我说什么是扣?刘科说就是五指相扣呗,你不知道,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摸起来很有感觉。刘科这么说着,我的心也跟着荡漾了起来:我该是有四五年没跟异性牵手了吧。当晚我就强迫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C的手也是松松软软的,我说C,能让我扣上吗?C说什么扣?我说就是五指相扣。C讲你真讨厌,我趁此良机,拇指用力地扣住,后面的梦就不讲了,太过少儿不宜。

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想好了怼下去的对策,我称此次计划为健身房之夜,并为此设计了一场周密的计划:我认为,要想跟C聊上,最佳的场景还得是健身房。健身房有三个区间:一个是男区,一个是女区,中间还夹了个少儿区,十分不人性化。通过模拟健身房的器材位置、人流变化、时间流动以及C的运动规律,我找到了三个地点:跑步机、龙门架、跆拳室。

当然,C作为一个女生是不可能玩以上这些的,真实意图是我利用这些来展现自己。想象一下,当你穿着纯白色的运动鞋,壮硕地站到跑步机上,速度从1加到12,再加到14、15、16,齿轮高速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机器发出震天的轰鸣,大臂将协调悠扬地晃动。没有哪个女生不会为这样的男人着迷,当你下去跑步机时,C一定会眼神闪烁地看着你,此时你只要对其微微一笑,接下来的一切就尽在掌握中了。

慢着,好像有点不对。我从床上爬起,在草纸上演算接下来的情境:按照以上推算,我的速度起码要加到15k,这样的速度不容小觑,我怀疑我的小身板根本撑不住。大胆想象一下这么做会导致何种情况:15千米每时,近乎猎豹十分之一的速度,最多能够撑到三分钟。三分钟过后,我会因为体力透支踩到右脚鞋绳,之后绊倒,且没有触发急停按钮,自然而然地摔落在跑步机上,轮带嗡嗡作响,碾压掉黑框眼镜、摧毁三层褶皱、挤掉两颗大牙、膝盖冒血、血渍喷溅。终于,跑步机被工作人员紧急制停,此时我的脸庞已经可以与上古时代的山顶洞人无缝连接。我的大脑炸裂,意识混乱,被工作人员架到电梯旁,门从两边缓缓敞开,我抬头,是C。

不行不行,太尴尬了,再看看方案二:通过观测,我发现C在健身房最喜欢的运动设备是坐姿划船,而离坐姿划船最近的就是龙门架。所谓龙门架,就是一大框子,扎个前后马步,两臂伸展握紧吊绳,大臂用力来回屈伸。这玩意儿做好了特有气势,做不好就跟耶稣受难似的。坐姿划船正对龙门架,C的坐姿划船很优美,前后缓慢拉伸,吸气呼气,小汗珠在脸上荡漾,头发丝儿黏在眉头,怎么就那么美呢?此刻如果我能在龙门架下附和上她的拍子,一刚一柔、一前一后、一唱一和,恍若坐在小船上采呀嘛采红菱,绝对能煞羡旁人,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我应该划多少斤呢?以往来讲都是十五斤,十五乘二得三十,看着也不少。但特殊情况得特殊对待,关键时刻怎么也得表现表现。那就把棍儿从十五斤的槽取出,往二十插。等等,这个动作八成会引起C的注意:扭头发现C在对着我笑。我一愣,表情呆滞,脑袋超音速旋转,终于提炼出“回敬”二字,还她淡然一笑。她也点点头,我心顿时澎湃起来,这是怼上的节奏啊。于是脑袋一热,把棍儿给取出,直接往最底插。然而插完刚一拽我就蔫了,太紧,提不上来,一摞摞钢铁纹丝不动。我铆足了力气继续提,终于拉到一半,马上就要功德圆满。此时C又一抬头,我们温柔对视。然而糟糕的是,这一对视让我放松了力量,砰的一声,我的双臂被抻成了面条,惨叫声从我的喉咙里发散……

太难了太难了,我从床上起来继续考虑第三个方案:跆拳室。据我观测,这里的人员流动较少,大多是小孩儿,跆拳道老师萎靡得像个猴子一样。跆拳室紧挨瑜伽室,C练完瑜伽会在这里吹会儿风扇,这是我最好的时机:小孩子可以缓解氛围、烘托母性,老师可以衬托我的力量,虽然我也没有多少力量。

对话就从一场激烈的拳击后开始。当我穿着一身拳衣,头带在我脑门上飞驰,两百多斤重的沙包被我戳成了筛子。我仰头对着灯泡咽下一口矿泉水,此时C出来了,我淡然的讲:“嗨,你也在这儿啊。”

“嗯。”

“喜欢跆拳道吗?”她优雅地撩动头发说。

“一点。”

“真巧,我曾在韩国釜山学过一段跆拳道,黑带九段。当然因为各种因素,我今天没有拿那条腰带。你知道,人大多时候得学会低调……当然,如果你喜欢看的话,我是说如果你恰好想那么了解一下,我可以邀请你去我家找找。不是,去我家看看……”

“嗯。”此刻她的嗯明显比上个嗯更加冷淡,我或许应该转移一下话题。

“哈哈,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国功夫,截拳道你知道吗?李小龙,呼呼哈嘿,我还是挺支持中国功夫的。”

情境假设到此,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过在跆拳室侃大山罢了,像个流氓一样。我烦躁地把易拉罐捏扁之后用力一掷,它在空中翻滚却并没有掉入垃圾桶中。没有人喜欢流氓,然而用半个月的时间取得黑带九段又太过不切实际:公司人事变迁,半个月后我就要调到北京去了,我将得到晋升,可我一点都不快乐。生活太难了,我所有幻想过的结果没有一次能够实现。大多时候我只是一个衰人,一些很小的事情就能把我压倒。前几天我得了感冒,下班回来打了一针,之后屁股就一直感觉很痛:我想我完蛋了,我将成为一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买手表花了五千八,结果在网上看才五千三,为了这五百块我整整肉疼了一个星期。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吧,C当然也不会,为了生活我已经付出好久,我无法接受另一个女孩为我承担痛苦。此刻我的脑袋里一片糨糊,我突然想借景抒情一些东西,跳下床去找来纸和笔,有人应该能了解我此刻的心情:亲爱的C,这么多天过去了,你可能从未注意过我。这封信太过唐突,然而我又觉得非写不可。首先说实在的,你应该找一个威武霸气、富有英俊的男人,而不是与我这样的男人浪费时间。好在一切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有时最好的开始恰恰就是结束。C小姐,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的内心独白了:跑步机右后方的矮个男生是我,倒车镜后的红色小车里是我,与你在雨中悄悄漫步的也是我,都是我,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我把上面这段话写到纸上,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当年王羲之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把纸张叠好,打开阳台上的窗户,风飕飕地刮进,它乘着雨飞了出去。

一个星期后,刘科约我出来在大排档喝酒,他说他已经泡到那个冷冰冰的妞了:“爱情其实没那么难,只要脸皮厚,闭着眼冲就对了。”

“嗯,可那还能叫爱情吗?”我捏着雪花醉醺醺的说。刘科咂了一嘴,眼神中带着蔑视、不解,还有一丝可怜:周文,我真没想到你咋就恁怂呢?这么多天跟个娘们说声话都费劲。我反驳刘科她不是娘们。刘科说,她就是一个娘们,就是一种猎物!我啪的站起说你他妈放屁!刘科讲,周文!老哥今天就跟你唠唠,爱情不是言情小说,更不可能一厢情愿,千百年来人类把交配美化成为爱情,然而这玩意本质还是存在的。这东西跟打仗一个意思,你越善良、越对她好她就越想站你头上,给你不停地发好人卡。这个道理男女通用,你得学会计谋,学会权衡掣肘,你懂吗?我醉了,大声喊那你说这样还他妈有什么意思!刘科说意思?拉倒吧,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你还跟我谈意思?

酒喝得我好懵,躺床上老半天没醒过来。后天我就要出发去北京,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过健身房了。这顿觉睡了好久,从昏沉到清醒、从迷茫到淡然。一觉醒来,我惊讶地发觉我可以跟C交流了,甚至觉得可以跟这个世界上所有女人交流:刘科说得对,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么一想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我穿上袜子,脸都没洗就出去。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早,转了一圈没发现C。打了会儿台球,又去下面吃了碗面。结果一吃吃出事,酒劲散得差不多,我又开始怂了。时间慢慢爬到深夜,我捏着球杆在台球厅发抖。终于,C过来了,她今天穿了一身很干练的牛仔裤。我的话憋在口腔,正要爆发时,C讲话了:“你好,请问你还打吗?”

她对我说话了,八个字还是九个字,她说了你好,我一直以为她要跟我说嗨的。我张嘴,可是憋得太久,不小心吭了一下。我咽咽唾沫,说应该不打。该死,我为什么要加个应该。

“那好,我男朋友今天刚办卡,我想和他打几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三个也可以一块玩。”她说,一共是37还是38个字……等等,她说她有了男朋友。我把杆子靠在桌子上,很可惜,它滑了下去。我赶紧拾起,说没问题,当然可以,你们玩吧,我玩别的。C朝我微微点头,说了声谢谢,从我手中接过杆子。这是真的,我感受到了一丝热量传导过来。而此时,我从外面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呵呵大笑,由远及近。这个声音曾经把一辆魔改过的五菱宏光吹成超越奔驰大G的经典案例,我以前不信,现在深信不疑。声音更加接近了,我向后转身,朝着声音的反方向拼命地跑了出去……

以上就是我在青年周刊发表的短篇小说《健身房之夜》,这篇经由我在现实生活中提炼的短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了一些轰动,有人讲在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也有人讲整篇小说就是放屁,2019年了哪还有这么怂的人。

现在是北京时间晚十点整,我正在三维健身房的柜台前办理退卡手续。马上我将离开郑州,去往另一个地方,做另一份工作,认识另一些人。她就在我的身后,我亲爱的女神,为了你我创造了刘科,查询了一大堆奢侈品,想象了数百种方法。我一共写了六千五百一十五个字,可惜我们之间的关系仍旧原地踏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同理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失败的人。

店员把身份证还给我。我抽出钱包,拉开拉链,翻到第二夹层:有银行卡,关上;打开第三夹层,放进去,向后一瞥:她穿了白色长裙,头发湿漉漉的,眼神正盯着手机屏幕,嘴唇微闭。突然酒窝慢慢地在她脸颊处呈现,她笑了,笑得那么美。天啊,我真希望这一切只是错觉,一切只是梦境。如果真是这样,我要做出一切我想做的:我要和她交谈,我要与她亲吻,我要和她狠狠地做爱,在橙黄的木板上欢愉蹂躏,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可惜讲到底我还是一个好人。

我把钱包放到兜内,横着脱离了队伍,迈过半个圆周的距离来到电梯旁摁下按钮。她往前进了一步,一滴水从头发上落下。我们都是普通人;一辈子做普通的事;人生没有任何波澜;对于一切结局心安理得;然而生命只有一次,爱一个人也只有一回。我想到这里握紧拳头,身体下意识地向后旋转,此时铃声叮咚响,电梯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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