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拼尽全力为我好,却从未问过我需不需要” “你拼尽全力为我好,却从未问过我需不需要”“你拼尽全力为我好,却从未问过我需不需要”

“你拼尽全力为我好,却从未问过我需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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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重生|宅斗|架空

袁大学士说:天凉了,夫人的病也该有个说法了。然后,侯珊娘就死了。

她这一生,世人一致评论:值。值吗?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替自己挣得内外贤名又如何?操碎了一世心,换来的不过是捂不热的良人和不谅解的儿女。临终前,侯珊娘总结自己的一生,也得出一个字的评论:累。

若有来生,珊娘想,她一定要换种活法,不争不抢不算计,只做那墙角安静开放的小花,便是没什么大富贵,终能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自得其乐……闭上的眼重新睁开,居然不是转世投胎,而是一切推倒重来……

前尘往事

袁大学士袁长卿才刚下朝,就被等候在宫门外的下人急急叫回了府。

于是满朝文武便都知道,袁大学士的夫人侯氏似乎又不好了。

这是今年的第几回告急了?

果然是天妒红颜,英才易逝啊……

宫门外,听到这消息的人们看似热心地感慨着,其实转眼就事不关己地散开了。

最多在回家后,和家里的夫人小妾们提及此事时,对那位缠绵病榻多年却贤名在外的袁门侯氏竖上一竖拇指,然后再评论上一句:值。

也是,要说起这位闺名叫珊娘的侯氏十三姑娘,京城里还真是无人不竖拇指。

别看她是庶出,在家时却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

儿子小小年纪便是两榜进士;女儿嫁为世家宗妇,将来妥妥的一品诰命……这样的一生,听起来果然很值。

值吗?

躺在病榻上,等着要见夫君儿女最后一面的侯珊娘,此刻心里却似乎另有想法。

人将死之时,好像总爱总结一下自己那卑微的一生。

而要珊娘给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做个结论,她只会用一个字来概括:累。

从还是西园里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觉得她这样活着很累。但要她放弃那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觉得心有不甘。

于是,人为物累,心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越累,便觉得得到的东西越不值得她那么累。而已经那么累了,又总叫她不甘心地认为,一切总要累得值得……

值得吗?

珊娘的唇边挂上一抹讥嘲微笑时,她的夫君,袁长卿袁大学士终于来到了上房门口。

才刚撩起门帘,袁长卿一眼就看到了病床前垂着的浅灰色帐幔。

于是他忽地止住脚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大概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这夫人是如何擅长以环境来营造出一种她想要的氛围了。

而这灰色的帐幔,在袁长卿看来,显然是侯珊娘想要给他制造出一种她将死的可怜印象。

站在卧室门口,他都没有靠近那帐幔,只揉着眉心一脸疲累地道:“天凉了,夫人的病也该有个说法了。”

帐幔内,原本满心期待的侯珊娘一愣,然后那看着总像是含着几分笑意的唇角便又往上提了一提——真是难得,她居然一下听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为了骗他来见她一面,她曾制造过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却早已经不再相信她了。

这一生,她几乎没做过一件叫他满意的事,也许至少这件事上,她终于可以叫他如愿一回了。于是她轻轻低喃了一声:“好的。”

只可惜,濒临死亡的她气息太弱,声音甚至都未能传出帐幔。

不过,显然门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应,脚跟一旋,便兀自出了卧室。

帐幔内,侯珊娘缓缓闭上眼,却发现自己连一点伤心失望的情绪都没有。

当年她怎么会如此痴迷于他?痴迷于他的沉默寡言、痴迷于他的清冷淡漠、痴迷于他冷淡地对待她为他付出的一切?!

明明知道他是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明明知道就算她用尽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么就对这么个不值得的人,痴心不改了一辈子?!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响起袁长卿那清冷了一辈子的声音:“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说,娘快不行了。”

门外响起女儿的声音,且那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焦急。

病床上的珊娘顿时只觉一阵狂喜——她的女儿回来了,她的女儿不计前嫌,回来看她了!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去对女儿说一句早该说的“对不起”时,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冷笑道:“这你也信?!”

这是她儿子的声音。那个离家数年不曾相见的儿子……

“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还信。”儿子的声音里透着冰寒入骨的讥诮。

珊娘一呆,那强撑起的最后一点气力,就这么一点点地泄了下去。

原来,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谅,也早已经没了要求原谅的资格。

在她不顾儿女的意愿,强行插手儿女的未来,甚至以强硬的手段逼得儿子爱慕的那个姑娘以死抗争后,她就再没了求取原谅的权利……而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才叫袁长卿对她彻底地失了望……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袁长卿道:“好了,都回去吧。”

又静了一静,女儿才道:“我再坐一坐。”

一阵脚步声过后,外面恢复了寂静。寂静中,一个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病床上的珊娘没听清,但她女儿那原本还有几分慌乱的声音,却在忽然间变得尖利刻薄起来。

“呵呵,我真傻,居然差点就信了!她以为她这么闹,我就会去见她了?!当年我就说过,不到黄泉不相见,既然她还没死,那就还没到我去见她的时候。”

那低低的声音似乎又恳求了一句什么,于是便听她女儿又冷笑道:“六安姨娘可真是做了一辈子的好奴才!你怎么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她硬逼着你给我爹做妾,你如今又会如何?至少可以成为别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吧!明明害了人,却还装出一副她是为你好的模样,怎么你到现在还看不清……”

帐幔内,珊娘缓缓闭上眼。

六安……她竟忘了,她该要道歉的人里,还有个六安……

当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实本分,不会跟她争宠……

争宠。想着这两个字,珊娘忍不对着自己又是一阵冷笑。人都快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原本就没有过什么宠,又哪来的一个“争”字?!而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把六安送到袁长卿的床上,才叫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加冷淡……

当年她跟六安提起这件事时,六安是什么表情来着?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忘了。

或者说,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没有在意。因为她觉得,她给六安的,是一个更好的未来……

“……别说了!”门外,再次传来女儿愤怒的低吼,“她确实是生了我们,可我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母亲!如果不是爹,我这一辈子就被她给毁了!而且她已经毁了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凭什么要原谅她?!你也别说什么她是关心我们,若她真是关心我们,为什么一心只想掌控我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错了,应该说,我们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里,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们,包括我爹,对于她来说到底是什么?!是家人,还是她用来博取名声的工具?!我看她这一辈子在乎的东西就只有一样,既这样,就让她抱着那些虚名过一辈子吧!”

帐幔内,紧闭的眼角处终于渗出两滴清泪。

错了吗?她真的做错了吗?!她只是努力想要去争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认为最好的全部给予她所爱着的人。这也错了?!

不,也许她真的错了。

她那么用力去争取的时候,从来没问过,对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从来没问过,她认为最好的,是不是别人也认为最好……

原来,真的不是她以为最好的,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给予的,对方就必须得接受……

就像袁长卿。

这一辈子,她用尽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给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却忘了问一问,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问一问,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终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予她的那个无声评论。

也许对于他来说,她一直都只是个麻烦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这一辈子麻烦到你了。

不过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后再不会麻烦你了……还有个好消息,听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再不相见,便把我这糟糕的妻子和不称职的母亲,只留在这一世吧!

弥留之际,珊娘竟微笑起来。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袁长卿。

那时候的他,一身白衣胜雪。在盛开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只被困在枝杈上的猫,清冷的眉宇间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来,总是显得格外的勾魂。

那时候看呆了的她,脑子里想着些什么来着?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要死了……

嗯,其实死一点儿都不可怕,甚至还挺舒服的。

至少自她病了后,还是头一次感觉如此舒适,舒适得她有点想睡……好吧,睡吧,等睡醒后,也许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说起来,自七岁那年被老太太带进西园后,她就再没睡过一次懒觉,虽然其实她一直都挺爱睡懒觉的……

这么想来,其实西园里教的很多东西她都不喜欢,之所以逼着自己去坚持、去争取,是因为……

因为什么来着?

啊,好像是为了得到别人羡慕的眼神。还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权;以及那种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么来着?

对了,女儿说,那叫虚名。

原来,她真的为了那些虚名,不快乐地挣扎了一辈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这错误的一生也终于要到了尽头……解脱了她,也解脱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给大家造成了麻烦。

人死后,是会转世投胎的吧?如果真有转世投胎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换种活法。

这一回,她要不争不抢不算计,哪怕只是做朵墙角的小花,她也要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只做她愿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强逼着自己去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也再不会逼着谁成为她眼中的期待……

换一世,她定要换一种活法……

闭上的眼再次睁开时,珊娘才发现,原来人死后不是只有转世投胎一条道。

原来人还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错误发生以前……

懒散的十三姑娘

两头翘的花梨木长案上,那只西洋自鸣钟的指针弯成一道不悦的下弯勾,看着就像昨儿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时的那个表情。

刚学会看钟点的小丫鬟六安盯着钟面看了一会儿,又谨慎地数了半天,这才最终确认,此时应该是西洋时间的早晨八点二十分。

换算成大周时间,就是辰正一刻。

这个时辰点,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来。

六安的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辈子都死守着那种老式作派。

六安小时候没少听老祖母说起当年老老太君还没出嫁前,在娘家守着怎样森严的闺秀规矩。

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辰时初刻(也就是西洋时间的七点整),所有姑娘们都要收拾打扮整齐,去上房给长辈们请安。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了,东厢十三姑娘的卧室里却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着手指看看卧室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自鸣钟,再次确认了一遍钟点,这才蹑手蹑脚退出屋去。

屋外的长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带着七彩和八锦两个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着丝线。

另一个大丫鬟,脾气急躁的五福则搓着手,在长廊和大敞着的雕花隔扇门之间不停地来回走动着。

见六安出来,五福立时停住脚步,瞪着双比旁人都要大上一号的眼,带着种恶狠狠的气势迫向六安。

虽说六安的老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后,他们一家就给老太君的人让了道。

加上她祖母不是个擅长巴结奉迎的性情,连带着她爹娘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发配到一个小农庄上去了。

此次六安能被挑进大宅当差,靠的不是祖上的余荫,而是她那在铺子里当二掌柜的小舅舅花钱给铺的路。

今年不过九岁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农庄上,连—城门都只进过一次,如今忽然被挑进大宅,且还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颇得体面的十三姑娘的屋里,她兴奋之余,难免也带了点底气不足。

被急脾气的五福以那种盛气凌人的眼儿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脚,跨出门槛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她这慌慌张张没出息的模样,顿时就叫五福一阵看不上眼,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回手指着六安,冲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给我们分了些什么人来!我们姑娘不过是一时躲懒,一个个就这么欺负上来,往后若真有个什么,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三和在那里细声慢气道:“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顺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儿。

只是,她一向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从三和那里吃了瘪,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补回来,她总能欺负欺负比她小的。

于是一转身,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六安身上,冲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快说,什么时辰了?!”——话虽冲,嗓门儿倒真是压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阵心慌,但好歹她老实,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没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点二……辰时五刻。”

五福顿时就拧紧了眉。隔着门槛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回头,见三和仍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教着小丫鬟们理丝线,五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冲过去,劈手就夺过那只装着丝线的笸箩,压着声音冲三和恼道:

“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有心做这些!姑娘一向听你的,你好歹也劝着姑娘些!不为别的,咱们姑娘走到如今这一步容易嘛?!若真这么被送回去,以后可怎么办?!”

却原来,昨儿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帮着大太太一同筹备春赏宴时,别的姑娘都喜气洋洋地应了,偏轮到她们姑娘时,十四姑娘一脸关怀地插了句嘴:“我怎么看着十三姐姐的气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会反驳的,不想那会儿她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觉得精神头不足。”

“既这么着,可别误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便给十三姑娘下了绊子。

老太太那里盯着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能听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辩解上一句。

于是老太太便也一脸关怀地道:“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将养着吧,小小年纪可千万别作下病根儿才好。”

然后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

只是,随后老太太又加了一句:“当初你进西园时,才不过七八岁年纪,这一转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顾着自个儿含饴弄孙的乐趣,倒忘了你还有父母兄弟,赶明儿我把你送回去住两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么时候接回来,甚至是会不会再被接回来,可就两说了!

老太太虽然说得和缓温柔,但那屋里只要是带了耳朵的,就没一个听不出这言下之意的。

要说当年老太君嫁进侯家,是直接跳过她婆婆老老太君,从老老老太君手里接过管家大权的。

自那以后,老太君就给家里立了条新规矩——虽说各房的孩子还是养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别出挑的,则会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爷们,会跟着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园里,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后的前程也不同于人……

现今被老太太养在西园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儿。

可虽说是庶出,这珊娘却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几乎年年学考都是女学里的第一名。

因此,府里人都说,十三姑娘是玉字辈姑娘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也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一个。

当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这么一放话,显见着是不打算继续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懒散懈怠了。

五福简直不敢想,万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着她家姑娘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落下什么好!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早过了该去上院请安的时辰。

如果说今儿一早五福还抱了几分侥幸,如今则真觉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

此时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只想着该如何善后挽回才好。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而笑,“怎么办?凉拌。我说你可真够操心的,姑娘自个儿还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

“我着急上火,可不就是因着姑娘不着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脚。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说,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个儿,还两说呢。

“我觉得吧,姑娘这么做,定然是有姑娘自个儿的打算的。”

从五福手里拿回笸箩,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没算计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脚。她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过去凑到三和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没瞧见十四姑娘的作派还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着呢,可不就是等着咱们这院子空出来嘛!”

三和捏着丝线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五福,“怎么,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挥着手道:“这院子里还有谁没被找过?啊,不,”她抬手一一点过六安七彩和八锦,“大概就这三个新进的小丫头没被人找过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烦这些哩格啷了!”说着,她烦躁地一甩辫子,“哎呦,真是的,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当差了?!”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开了。这句式,也不知道是打哪里传过来的,就叫五福给学了去。

不过这话倒确实是挺合五福那简单直接的性情的。

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条斯理道:“你烦个什么劲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无非两种选择,一个是跟着姑娘搬出去,另一个嘛,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罢了。

就算换个主子,你也还是当你这丫鬟的差,有什么好烦的。”

五福大概没想到一向沉稳的三和会说得这么直白,顿时怔在了那里。

她盯着三和那张无缝对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眉头一皱,扭着个嘴儿道:“可我不想换啊!”

这话三和倒是信的。

她也不想换。她们都是打姑娘七岁进了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说这七八年相处的情分,就是行事风格,她们也早就习惯了十三姑娘的那一套。

换个主子,一切还得重新磨合,且不说新主子手底下肯定还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争宠什么的,其实也挺烦……

三和抬眸,和五福对了个眼儿,当下二人便都明白了,她俩应该算是站在一条线上的——都是嫌换主子麻烦的。

于是心里有了数的五福过来,推着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听你的,要不你去劝劝姑娘?”

果然做生不如做熟啊!只要姑娘肯低个头认个错,再改了最近的懒散,一切都还是照旧。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这你可说错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听我的,而是我什么都听姑娘的。”

顿了顿,她歪头看着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试试?这钟点,姑娘也该起了。”

五福的手顿时就是一僵。

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么了,平时事事总爱争个第一的十三姑娘,忽然间就毫无征兆地变得懒散起来。

不爱读书写字什么的也就罢了,五福只当是她家姑娘一时的懈怠(这在往常偶尔也是有的),可不知为什么,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十三姑娘,忽然还变得愚钝起来,对老太太明里暗里的指示装聋作哑不说,竟又染上了爱睡懒觉的恶习,三天两头的称病不去请安。

原本很是倔强好强的性情,也好像在一夕之间,突然就变得“万事都好说”起来了。偏偏这种“万事都好说”,又透着种古怪的“不好说”……

以前,心气儿很高的十三姑娘不仅要求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处处都要比人强,也处处严格要求着自己。

若是哪个下人觉得姑娘哪里做得不对,就算姑娘听了会不高兴,只要是在理儿的事,她总会逼着自己去改正。

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仅不再那么高标准严要求地管束她们这些丫鬟,甚至连她们一些正常的规劝,她也都是听得东耳朵进西耳朵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气了,要打要罚五福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如今……嗯,怎么说呢?

明明姑娘笑着的时候比以前要多,却莫名就让人不敢不听她的话。至于迫着姑娘去做她不乐意做的事,比如,在她还没睡醒时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规劝姑娘向老太太低个头认个错什么的……

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五福顿时觉得后背一阵生寒。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觉自个儿还算是个忠心的,可要她冒着主子的炮火去当烈士……就算简单直接如她,也还没傻到那个份儿上。

何况,就如三和所说,当差而已。不想换主子,也不过是因为换个主子很麻烦,而且也很不合算……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头沉思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躁动,却原来是姑娘的奶妈妈,李妈妈回来了。

“阿弥陀佛!”

五福顿时松了口气,念着佛就急急跳下台阶,向着李妈妈迎了过去。

李妈妈是姑娘的奶妈妈,打姑娘出生起就跟着姑娘了。

若论忠心,这院子里再没人能比她更为忠心,要说劝姑娘的最佳人选,非李妈妈莫属!

一切才刚开始

昨儿李妈妈请假出府回了一趟家,不想今儿才刚一回府,就听到自家姑娘可能会被送出西园的消息。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妈妈一把抓住冲过来的五福,“姑娘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得罪老太太了?!”

五福也很想知道她家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姑娘还没起呢!”她当即回手指着卧室就告了一状。

她这做丫鬟的既然规劝不了姑娘,奶妈妈可是兼着教养职责的,总能管束一下“中了邪”的姑娘吧!

李妈妈一听,果然就皱了眉,抬头看着天色嘀咕了一句“这都什么时辰了”,便放开五福的胳膊,转身上了台阶。

廊下,三和早从美人靠上站了起来,冲着李妈妈屈膝道:“昨儿晚上姑娘说,难得老太太免了她的请安,她今儿要睡到饱,不许人叫起呢。”

好嘛!又一个告状的好丫头!

李妈妈的眉顿时又皱紧了三分,才刚要抬脚进屋,忽然感觉这院子里好像少了些什么,便回头问道:“双元四喜还有王妈妈呢?”

双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样,都是二等的,王妈妈则是老太太派给姑娘的教养嬷嬷。

照理说,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够,管束不了姑娘,就该一等大丫鬟双元和教养嬷嬷王妈妈出面才是,偏这二位……

“双元姐姐和王妈妈一早就说,要去老太太那里打探动静,然后就再没看到人了。”

五福不屑地撇着嘴——什么打探动静?!说白了,不过是看着姑娘这条船不稳,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

“四喜说,七姑娘派人叫她过去帮着梳个头。”

三和则仍是那么一脸平和地着重点出“四喜说”这三个关键字。

李妈妈的脸顿时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话,转身进了屋。

推开卧室的门,她才刚要抬腿进去,不想屋外花梨木大案上的那只西洋自鸣钟,竟凑热闹似地发出“铛”地一声响,直把李妈妈和跟在她身后的三和五福都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此时正好是西洋时间的八点半。

许是被这报时声所扰,卧室里,那挂着水绿色纱帐的罗汉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儿“嗯唔”了一声,然后在帐内翻身打了好几个滚儿。

于是众人便看到,十三姑娘侯珊娘没头没脑地把那床薄被裹了一身,简直裹得跟只蚕茧似的。

忽的,原本皱着眉的李妈妈那神情就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走到罗汉床边,脱鞋上了脚榻。

三和五福则双双上前,挂起床上的纱帐。

李妈妈微笑着屈起一膝坐在床边上,弯腰凑到那只“蚕茧”的跟前。

此时十三姑娘已经把自个儿全都裹进了被子里,就只有一截乌黑油亮的发梢还露在外面。

李妈妈宠溺地抚了抚那黑发,跟哄小孩儿似的,伸手在那“蚕茧”上轻轻拍抚着,一边柔声唤道:“姑娘,姑娘?该起啦,不早啦,太阳都晒屁股啦!”

“嗯唔……”

“蚕茧”里的“蚕蛹”蠕动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滚起来,却因被李妈妈的胳膊挡住而没能成功。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笑着又低唤了一声。

这般连唤了有七八声,那“蚕茧”才终于有了点动静。

随着又一声长长的“嗯唔”,“蚕茧”里缓缓伸出一只小手来。

那是一只剔透得如玉雕般莹润细腻的小手。

“嗯……”

小手伸展着纤长的手指,指端的指甲晶莹粉嫩,手背上隐隐还有几个可爱的小坑。

李妈妈看了心下顿时柔成一汪温泉,忙不迭地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手,一边更加细柔着声音哄道:“姑娘,该起啦!”

李妈妈给十三姑娘做奶娘时,自个儿的女儿才刚刚夭折。

看到珊娘的第一眼,李妈妈就觉得,这孩子不定就是她那个没缘分的女儿重新投胎,再次来到了她身边。

所以打珊娘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对她硬不起什么心肠来。

在李妈妈的温柔哄慰下,“蚕茧”里的侯珊娘才终于成功破茧而出。

她伸着懒腰,缓缓睁开眼,立时便看到头顶上方,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正冲她温柔微笑着。

那一刻,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漂亮了?!

只瞬间,珊娘就回过神来。前一世这个年纪的奶娘,还没有遭遇到后来的那些糟心事,此时的她确实还年轻美丽着。

还好还好,此时的奶娘还年轻着,她也还年幼着,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奶娘……”庆幸着的珊娘蓦地伸长手臂,一把抱住李妈妈的脖子,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李妈妈却误以为姑娘这是冲她撒娇,叫了声“哎哟我的姑娘哎”,便抱着珊娘一阵眉开眼笑。

小时候,在住进西园之前,姑娘倒确实是挺爱黏人撒娇的,可后来住进西园后,随着姑娘渐渐长大,人也变得越来越老成,就再没这么冲她撒过娇了。

只是,大约在半个月前,有一天,姑娘像是做了个恶梦,醒来后,就不知怎么又变回原本那个爱撒娇的孩子了。

“噗”,床边上,三和忍不住轻笑出声。

五福则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儿——她居然会指望李妈妈能劝住姑娘!

李妈妈确实忠心不二,可与此同时,她也是死忠愚忠的那一个。

哪怕这会儿姑娘说太阳是黑色的,李妈妈也能坦然附和,然后还会说别人全都看错了,只有她家姑娘的眼神是最棒哒!

五福和三和,一个低头而笑,一个抬眼看天,故而二人谁都没看到,伏在李妈妈怀里的十三姑娘,正以审视的眼在悄悄打量着她们。

前一世时,这几个丫鬟自然都是好好的。只是,那时候的她风光无限,而此生她却打算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这条路,就不知道几个丫鬟中,还有谁是愿意陪着她走下去的……

那个所谓的“恶梦”,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其中有好多细节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时,心里总难免有些疑惑——眼前这一切,到底是她经历了死亡后重新回到十四岁,还是真如奶娘所说的那样,只是十四岁的她做了个病死的恶梦?

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了庄周?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仍跟哄孩子似地轻拍着珊娘的背。

珊娘回过神来,抬头问着李妈妈:“奶娘,你家里为什么叫你回去?”

李妈妈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然后便跟没事人一样,放柔了声音,抚着珊娘的鬓发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琐事。”

珊娘看着奶娘一阵默默眨眼。

此时她已经肯定,不是十四岁的她梦到了自己以后会病死,而是病死后的她,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岁。

因为即便奶娘不肯说,她发现她居然知道奶娘隐瞒了一些什么,甚至还知道一些连奶娘都不知道的,奶娘家那吸血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筹划的事。

沉默了片刻,珊娘耍赖地拉着奶娘的衣襟,用力嗅了嗅奶娘身上那熟悉的白兰花熏香,然后猛地一个打挺,翻身坐起。

“起了!”

花窗外,二月的艳阳乍暖还寒。春天才刚刚到来而已,一切都还早着,不急。

等珊娘洗漱毕,坐在堂前用着她那顿晚了的早膳时,大案上的自鸣钟正热热闹闹地敲过九下。

住在西园里的姑娘们,每个人都配有一个专属的小厨房。看着满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珊娘想,等她被挪出去后,唯一会想念的东西,大概就是这随叫随应的热乎气儿了。

“你们吃了吗?”

坐在小桌前,她抬头问着奶娘和三和、五福。

奶娘一大早就急着赶回来,自然没吃,三和五福倒是吃过了。

而若是换作以前,就算珊娘有心想叫奶娘一桌子用饭,也会觉得这样做会有违老太太的教导而不敢去做,如今的她才不管这些,便指着对面的座位对奶娘笑道:“奶娘陪我用一点吧。”

奶娘自然不肯的,于是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一个人用,没劲儿,不吃了。”

奶娘哪舍得饿着她,忙不迭地坐了半边屁股,小心翼翼地给珊娘布着菜。

珊娘却反过来夹了一块奶糕递到奶娘嘴边上,弯着眉眼笑道:“有人陪着吃才香,奶娘也用一个。”

奶娘没法子,只好用了一个。

原本在老太太的教养下,吃饭时是不许说话的,但此时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规矩一般,竟一边吃着,一边拐着弯地打听着奶娘回去的事。

也亏得李妈妈一心想要瞒她,才没叫她套出什么话来。

只是一旁的五福不禁有些忍耐不住,趁着姑娘没注意,便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妈妈的背。

于是李妈妈这才想起那件大事来,忙放下筷子,正色问道:

“姑娘最近到底是怎么了?真病了?以前就算姑娘病了,也从不肯轻易请一天假的,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肯去学里也就罢了,反正女孩儿家家的也不考什么状元,可连给老太太请安都懒怠去,这总有点说不过去吧?而且之前姑娘称病不去请安,老太太也没怎么计较,这回春赏宴的事,老太太竟还记得叫上姑娘,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挺看中姑娘的。只是,十四姑娘那么说时,姑娘怎么也不替自己辩解上一句?倒叫老太太误会了姑娘……”

旁边的五福忍不住就又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奶娘舍不得指责姑娘半句的!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姑娘会听进去才怪!

于是她赶紧抢着道:“就是就是!那可是春赏宴!别的姑娘抢破了头也抢不到的机会,老太太有心要给姑娘,偏姑娘竟这么不上心……”

十四姑娘那么说时,老太太盯着她们姑娘看,就是给姑娘机会替自己辩解的,偏她们姑娘不仅一句话都没有,还那么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笑着——别说是老太太,她看着都有气!

“……老太太不生气才怪!”五福气呼呼地结案陈词。

这半个月来,算算十三姑娘因躲懒而忤逆老太太的次数,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了。老太太虽看着慈眉善目……好吧,也只是“看着”而已!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人中,还是三和最为稳重,捧着羊奶递到珊娘的手边,细声问道。

珊娘端起羊奶慢慢品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丫头。

奶娘她可以肯定,哪怕她再落魄,奶娘都会跟着她的。这两个丫头她就没把握了。

三和稳重,一向不多言多语,但其实她才是心里最有数的一个,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向最是清楚。

所以当初她出嫁时,三和并没有选择做她的陪房,而是择了个跟府里没关系的青梅竹马小货郎做了夫婿。

虽然一辈子没什么大富贵,可夫妻和美,也算是平安喜乐的一生了。

至于五福。这丫头有着一张刀子嘴,两点豆腐心,虽然看着厉害,其实骨子里有点色厉内荏,遇到个厉害的立马就现了原形。

但这孩子的好处是从没什么坏心,就算有些私下里的念头,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去害人。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点善念,就算跟着她做了她的陪嫁丫鬟,五福最后终于还是嫁了个好人,跟着袁长卿的那个长随,做了个有产有业的“太太”。

只是,如果这一辈子她还选择跟她,怕是就再没那样的夫婿了。

因为侯珊娘早就已经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跟袁长卿有任何瓜葛。至于那个“猿门猴氏”,谁爱做谁做,她是再不参与的!

“我的想法嘛……”捧着热呼呼的羊奶,珊娘弯着双月牙儿似的柳叶媚丝眼,“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其实昨儿我并没有说谎,我觉得我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对,脑子跟锈死了一样,转都转不动,就算老太太把我送回去,我也没法子,只能认命了。倒是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跟了我这么多年,眼看着我是没什么前程了,但我不想阻碍了你们的前程,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们。”

话音未落,她看着的那两个丫鬟还没什么表情,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珊娘回头,便看到她的另外两个丫鬟,双元和四喜正双双站在门边上,双元的脸有点红,四喜的眼神则是一阵闪烁。

“哎呦,你们回来啦!”珊娘笑着招招手,“正好正好,快来快来,也亏得你们及时回来,不然我可不会一个个去问你们,太麻烦了。我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我猜最多明后天吧,我母亲那里就该派人来接我了。”

好聚好散

其实珊娘的猜测还是蛮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几句话,明显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还有心“上进”,那么今儿一早,哪怕她“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滚着爬着也得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当然,老太太会不会原谅她这还两说,但首先这是个态度问题。

而显然珊娘的态度很不端正。

其实直到最近侯珊娘才发现,前一世她的行事作派,简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

所以她可谓是知此知彼——老太太这人,说好听点,是“爱惜羽毛”;说不好听,就是她女儿控诉她的那个罪名:“耽于虚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里真的厌弃了她,也绝不会亲口说出赶她出去之类的话。

自然,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老太太亲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说,她母亲应该会来接她回去。

如果她猜得没错,她的嫡母大概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然后会派人或亲自来跟老太太说:“自家姑娘打扰老太太多时了,家里人想念得紧,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阵子……”

对了,之前她还亲口说过自个儿“精神不济”之类的话,如果她嫡母够机灵,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养好了再来侍奉老太太。”

不过,大概她的嫡母没那么机灵吧。

吃完早饭,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师椅里,一边撑着额头莫名微笑着,一边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屋子。

要说起她的父亲和嫡母,其实珊娘并不怎么熟悉。

虽说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爷还是老太太亲生的小儿子,可许是这夫妻俩的性情在侯家人当中实在太过奇葩,既不爱争名也不爱逐利,因此整个五房在人前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

珊娘被接进西园时才七岁,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她的父亲和嫡母,因为父亲这一生都痴迷于绘画,而她的嫡母则钟情于刺绣,据说这二人能十天半个月地把自己关在画室绣房里不见人。

也因此,在枝繁叶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们五房的人口最为简单——嫡母没有生养过,珊娘父亲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两子一女而已。

前世时,珊娘是从西园里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对于她来说,还是她对于那二位来说,其实都挺陌生的……

许是想着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儿女。想到儿女,珊娘撑着额头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

虽然那前世的“梦”里她是别人的母亲,可奇怪的是,从那个“梦”中醒来后,她能记得“梦”里发生的很多事,却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她的两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甚至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她,却依旧记得,那两个孩子恨她……

这世上应该没人愿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哪怕是在忏悔的时候。

何况就目前来说,她还没有做出那样的错事。而且此生她也不打算再嫁给袁长卿了,自然,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两个恨她的孩子……

撑着额头,珊娘带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心情想了一会儿她那所谓的“儿女”,直到奶娘过来拉起她的手,拿着热帕子替她净了手和脸,她这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此时屋子里已经被收拾一新,她名下的那四大丫鬟正屏息静气地垂手立于堂前,等着她的示下。

珊娘却是不知道,在那四个丫鬟的眼里,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的她,虽然看着身量尚未长足,且还带着一脸稚气,可那抹挂在唇边的莫名微笑,却忍不住就叫人后背一阵生寒。

见几个丫鬟都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她,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刚才丢下的话题,又道:“当初我搬来西园时,只带了奶娘一个,你们都是从那时候起就跟着我的。这些年也亏得你们的照顾了,只是我这做主子的无能,竟没能给你们一个长长久久的好前程。这西园里,谁都不容易,想来你们挣到眼下这一步也都是经历过各种磨难的,若是还跟着我,别的不好说,只怕以后就再没如今的风光了。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还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们继续跟着我。如果你们各自有什么更好的前程,或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会怪你们,也不会阻了你们的路,好歹算是我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吧。”

珊娘话毕,屋内一片寂寂。她将原本撑在额角的手移到下巴上,就那么带着种难辨的兴味,抬眼一一往众人脸上扫去。

便只见她的奶娘绞着双手,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显然心里很是不安。

一等大丫鬟双元涨红着一张脸,死咬着唇,好像怕自己会冲口而出什么要紧的话一样。

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么平和地垂着眼,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四喜飘忽着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对上眼的模样。

最有趣的是五福。

五福跟只小狗似地,瞪着一双比旁人都要圆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她,忽而又看着珊娘张了张口,一副想要说什么,又害怕所说的不中听,会引来责难的模样。

于是珊娘看着五福鼓励地一抬眉,“嗯?”

五福忙屈膝道:“看姑娘说的!哪就到了这一步了?老太太的意思,不过是点醒着姑娘罢了,哪里就要把姑娘挪出去了!姑娘当今之计,是赶紧想个法子去向老太太认个错,老太太一向宽厚,定不会怪罪姑娘的。”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

五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这丫头一向有些懒——不是不爱做事的那种懒,而是懒得应酬复杂的人际关系——叫她换个新主子,跟新人争宠什么的,大概这丫头又会大叫:“能不能愉快地当差了?!”

“可惜了,”珊娘摇摇头,看着五福笑道,“怕是就算我去请罪,老太太那里也已经对我失望至极了呢。”

老太太虽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却并不是个爱吃素的。

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她又岂能容得别人的一点轻忽?

何况珊娘之前的表现太过优异,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来,在老太太看来,即便不算是对她权威的一种挑衅,至少也是一种刻意的怠慢。

而老太太常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多见,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便是没了这扶不上墙的十三姑娘,下面总还有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前儿族里的权七叔才过来报的喜,说是家里又添了个丫头,这可就排行到第二十三去了呢。而且看样子她的那些叔伯们仍在努力生养着。不仅如此,后面她的兄弟们也很有迎头赶上的势头。最近老太太不就频频命人把大哥哥家的大妞妞抱来相看吗?不定那个才五岁的小丫头,就是雨字辈中被带进西园教养的第一人呢。

珊娘的唇边忍不住挂上抹揶揄的笑。

前世的她该有多盲目,才看不清老太太不过是把她们这些儿孙们当棋子儿养着?

为的不过是拿他们替家族换些更好的利益罢了。谁叫他们侯家如今穷得只剩下钱了呢?

说到侯家,其实祖上也曾有过大富贵,甚至还是开国元勋。

不过侯家祖上的功劳虽大,却没大到能捞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她家的爵位传了五代,便在珊娘的高祖那一辈终止了。

偏这五代中,侯家没能再出个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倒出了不少会捞钱的,因此,等到了她祖父这一代时,家里可算良田万顷,产业无数,偏偏只在官场上毫无建树。

而老太君的娘家,原阳孟氏原本情况跟侯家差不多,也是爵位到了头的。

但孟家和侯家不同的是,孟家很会教养姑娘,上到皇宫里的娘娘,下到地方大员的夫人,竟全都嫁得有品级的人家,因此竟生生把那已经到了头的爵位又传了两代。

当年侯府(此时已不再是侯爵府,而只是侯姓人家的府邸)的当家太太还是老老老太君。

老老老太君在看到孟氏崛起的奇迹后,便福至心灵,决定引进学习这一“先进经验”,于是老老老太君直接越过忠厚老实的老老太君,给自个儿唯一的亲孙儿(便是现在的老太爷),定了原阳孟氏的一位千金为妻(便是老太太了)。

并且在孟氏千金嫁进侯府后的头一年,就把管家大权直接越过老老太君交到了当年还很年轻的孟老太太手中。于是,侯府便有了“西园模式”。

经过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虽然还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获期。

嫁出去的姑娘当中,品级最高的是珊娘的一个姑姑,为淮阳王府的侧妃;其次是差点做了首辅夫人的一个堂姑婆——之所以说差点,是珊娘的那个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钦点为首辅之前就病死了,于是这么个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别人家。

再说说最差的,大概就是去年才刚出嫁的珊娘的六堂姐了。

那位嫁了个知府,五品,却是填房——没法子,想吃口热的,就只能吃别人剩下的。

要吃新鲜的,得自个儿慢慢钓鱼。而鉴于那位被侯家栽培了二十多年,最后竟便宜了别人家的首辅女婿,特别会算账的侯家人自然觉得,还是能及时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

撑着额头,珊娘又是一阵默默发笑,却是笑得底下看着她的几个丫鬟全都一阵毛骨悚然。

“姑娘……”

双元犹豫着低唤了一声。

珊娘眨眨眼,抬头看着双元笑道:“来,说吧,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管说。哪怕你们看中了谁,想要跟着谁,只要是我能说得上话的,便是帮你们去问一问也无妨。”

她的面前,那四个丫鬟相互对视良久,半晌,双元才涨红着脸道:“这些事……怕是由不得我们做主呢。”

于是珊娘便猜到,这双元应该是跟老太太那里的谁沟通好了去处。

因此她笑道:“也是,万事越不过老太太去。只是,家里的规矩,每个姑娘身边都只有一个一等的大丫鬟,偏姐姐是我身边唯一的一等大丫鬟……”

那言下之意,顿时就叫双元脸上的红晕“唰”地一下退了下去。

珊娘看看她,心里又是一阵偷偷闷笑。自重生后她就发现,她的性情中竟似乎多了些捉狭的成分,总爱看人笑话。

而双元的为人,其实她还是挺了解的。这丫头虽然有私心,但只要不碍着她的路,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忠厚的——当然,前提是别碍着她的路。

于是珊娘又笑道:“不过这也未必。当初你和王妈妈原都是从老太太屋里拨过来的,老太太心里许还舍不得呢。”她甚至都能想像得到,老太太会怎么说。

老太太大概会说:“你家里一定替你准备了更好的人伺候你,这几个粗手笨脚的丫头就留下吧。”

微笑着的珊娘一抬头,忽然就看到,今儿一整天都没看到人影的王妈妈正悄悄蹑在门外。

她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且放过局促不安的双元,转头盯着四喜那飘忽的眼笑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四喜捏着衣角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没肯给出一句实话。

珊娘把一双柳叶眼弯成两道月牙儿,唇角更加往上一翘,才刚打算戏弄四喜一番,就听到爱做包公的五福一声冷哼:

“这几天四喜姐姐往七姑娘那里跑得勤快着呢!我猜,定是四喜姐姐梳头的手艺被七姑娘相中了!”

“是吗?这可是好事,”珊娘看着四喜笑道:“那你赶紧去跟七姐姐说,叫她派人来领你过去吧,等晚了,可不定就出什么变故了呢。”

竟看中七姐姐那里了?!

看着四喜,珊娘的眼弯得更像两道月牙儿了。

西园里的姑娘没一个简单的,也没一个不是学了一身老太太的真功夫。

便是彼此在背后恨得牙痒,人前仍维持各种优雅和谐。

珊娘觉得,哪怕就算老七真看中了四喜,只冲着四喜是她用过的丫鬟,高傲的七姐便打死都不会用她。

不过,这并不排除四喜主动贴过去的情况。贴身丫鬟背主别投什么的,便是高傲如老七,应该也不会放弃这个打人脸的机会。

何况,她又不是真要收下四喜,自然不会给自己惹来什么口舌是非……

这四喜也真是,什么眼光?!选十一娘都比选七娘要靠谱……当然,十一娘比老七更是滑不留手,这种会惹人侧目的事她连沾都不会沾……这么想来,或许四喜是在十一娘那里碰了壁后才转向七娘的……

其实如果她是四喜,最好的选择是十四娘。十四娘正一门心思想往西园里钻呢,应该会很乐意收下她……

唔,她要不要扶四喜一把呢?还是推上一把?

算了,十四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四喜那丫头一向心大,且又自觉比谁都聪明,路既然是她自己选的,便由着她自个儿去走吧。

何况之前都说过了,好聚好散,以后是好是坏,只看各人缘法了。

珊娘撑着额,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丫鬟,却是不知道,除了她的奶娘外,几个丫鬟婆子早被她笑得腿肚儿抽筋了。

半个月前她家姑娘可没这么爱笑啊!而且还笑得这么瘆人……

一屋子丫鬟婆子正被自家姑娘以笑靥无声碾压着,忽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来报:“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十四姑娘来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

“快请快请!”珊娘立马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从太师椅上起身,急急迎了出去。

走到门槛处时,她又站住,回头对那四个丫鬟一个婆子笑道:“你们都各自好好想一想吧,最晚明儿可得告诉我了,再晚,我怕我就顾不上你们了。”

她那形状甚是美好的弯眉微微一挑,“还是那句话,咱们好聚好散。”

春赏宴

来的三位姑娘中,七娘和十一娘都跟珊娘一样,是跟着老太太住在西园里的。

至于十四娘,虽然没有住进西园,可最近似乎挺讨老太太的欢心,经常会被叫来陪着说话聊天,甚至连今年的春赏宴,老太太都出人意料地点了她的名,因此家里人都说,不定这十四姑娘将是下一个被老太太接进西园的玉字辈姑娘。

虽然孟老太太其实挺喜欢看儿孙们在她面前争宠的,但她更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所以一直严令禁止出现一家子兄弟姐妹间阋墙相争的事。

故而来看珊娘的这三位姑娘,不管抱了什么样的心思,在看到珊娘迎出来时,都是一律的笑容款款。

十四娘更是抢着开口道:“十三姐姐好些没?我还当今儿一早能在老太太那里看到姐姐呢。”

十四娘这句话,虽然有暗讽珊娘不知道把握这最后一次机会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她是想要让珊娘知道,今儿一早,她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要知道,虽说老太太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可老太爷挺能生,除了那两个嫡子外,还有五个庶子和七八个庶女。

因此老太太膝下儿孙众多。

若真要一个个全都过来请安,只怕是连老太太的院子都用上,也未必能全都站得下。

故而除了住在西园里的姑娘小爷们之外,其他的小辈们,若是没有老太太的传召,可没这种请安的“殊荣”——而十四娘这句话的重点,便是在这里了。

十四娘的得瑟,珊娘还尚未有所表示,一向很有些目下无尘的七姑娘便听不入耳了。

她微一竖眉,摆出一副打趣人的姿态,伸手就去拧十四的脸颊,一边笑道:“你这坏丫头,这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十三姐姐身上不好,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心里定然已经很是不安了,偏你还这么刺激她!”

七娘这话可不是替十三帮腔的。

若说起来,西园里的姑娘小爷间可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友爱互助,何况每年学考时,七娘总是万年老二,总比十三要低了一筹,如今眼看着十三娘要倒霉,她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帮着她说话?

她之所以那么说,一则是因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进驻西园的姑娘,她自然更愿意在十四进来前就在她面前竖点威风;另一则嘛,就是她从小被老太太言传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辙。

而与其说老太太那里最忌讳的是兄弟阋墙,倒不如说她最忌讳的是相争时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亲王,在面对乞丐时,也需得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教养——而如今虽说侯家缺了个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钟鼎的勋贵世家,便是没落了,该有的气韵风度却是一样都不能缺。

十四这稍嫌粗鄙的炫耀手法,在高傲的七娘看来,简直就是不堪入目。

七娘是长房的嫡出次女,父亲是未来的族长,虽说她父亲和珊娘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可有着很强嫡庶观念的她,平时连成绩比她好的珊娘都看不入眼,又何况这二房庶出的、如今还尚未能够入住西园的十四娘。

不过同为嫡出的三房长女十一娘心里,就没七娘那么强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为她父亲原本就是庶出的缘故),相对于高傲的七姑娘来说,十一姑娘的行事风格则要更为谦和温柔。

于是十一娘绕过玩笑着的七娘和讨饶着的十四娘,过去扶住珊娘的手臂,关切问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听说大夫来过了?是哪里的大夫?大夫怎么说?妹妹这到底是哪里有不妥?”

珊娘一边笑着把众人让进院子,一边答道:“谁知道呢,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脾胃不和什么的。”

七娘立马丢开十四娘,接过话道:“怕是春天到了,换季的缘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说没什么精神,大夫也说是脾胃不和,可见很多人都这样呢。”

四个姑娘寒暄着,便回到堂上分宾主坐了。

七娘又道:“可惜你病得不是时候,这春赏宴看来你是赶不上了。”

珊娘亲自从双元手里接过茶盏,一一给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脸上露出些许客人们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恼神情,心里却暗道:要不是赶着避开这倒霉的春赏宴,我也不至于冒着惹毛老太太的危险,这般仓促行事了。

若给她一点时间,她定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老太太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可惜了。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瘪后,十四娘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又像满血复活了,在宽大的太师椅里蹦跶着笑道:“我听老太太说,今年家里的春赏宴请了好多客人来,比往年都要热闹呢。”

她这般突显着自己和老太太的亲密,珊娘自是没什么反应,七娘和十一娘心里却被膈应得不轻。

于是十一娘眨着双纯净的眼,一脸惊奇地问:“真的?”

“嗯!”小十四得意点头,“我听老太太身边的人说,好像老太太的娘家,原阳孟家那边也有人要来。”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我竟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十一娘的表演太过逼真,叫深知她性情的珊娘忙不迭地低垂下头,借着呷茶掩去脸上的笑意——她这十一姐,是最会装佯扮像的了,任何事,只要不是已经摆上明面的,她便永远都不知道。

而比起谨慎多思的十一娘,七娘就心直口快了许多。

她斜睇十一娘一眼,笑道:“你老是这样,别人不告诉你的事,你永远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昨儿我倒确实是听老太太提起过,好像说是咱大周的‘顶梁柱’,京城袁家是要来的。”

低头呷着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呛住了。

“瞧你,也小心些呀!”十一娘忙隔着茶几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摇手阻止想要上前帮忙的奶娘,却忍不住还是咳嗽了两声——这袁老大,到底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明明早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么蓦然听到,居然还是叫她呛到了。

就听到十四娘好奇问道:“什么大周的顶梁柱?”

“这你都不知道?”七娘带着鄙夷瞥了十四娘一眼。

虽说有资格进西园的姑娘,头一条要求的便是相貌出众,但才情和知识也是缺一不可的。

而就七娘眼下看到的,这小十四如今也就只占了这头一条……啊,不,连这头一条其实也不怎么够格。

她抬眼看看仍捶着胸口的十三娘,忽然发现其实十三看着要比十四顺眼多了。

“这‘顶梁柱’啊,指的是忠毅公袁老令公一家。”七娘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的漠洛河保卫战?那一役,老令公以七千袁家军抵住了辫子军近五万的兵力,等援兵赶到时,整个袁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也没叫辫子军占了咱的一寸土地,老令公和几个儿子更是全都殉了国。当今圣上亲自给袁府提了‘顶梁柱’这三个大字,还亲口把袁家军比作前朝的杨家将,所以如今大家才都尊称袁老将军一声‘袁老令公’。要说起来,这袁家跟咱家也算是有点亲,老令公的妻子,跟咱家老太太一样,都是出身原阳孟氏。老太太说,若论起年龄,那位还该叫咱家老太太一声姐姐呢。”

十一姑娘大概是听得入了神,竟不知不觉漏出一句话问道:“可咱俩家向来没什么交往啊?”

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飞快地看了众人一眼。

七姑娘到底比十一姑娘活泼,抿着嘴儿看着她挑眉一笑,道:“现在是没有,可不代表将来也没有啊。”

她一边笑一边拿眼怪模怪样地瞅着十一娘。

顿时,心思玲珑的十一娘就想到了什么,那小脸儿不自觉间竟红了。

如今住在西园里的三个姑娘中,七姑娘十六,最近正在议亲,对方是次辅家的一个孙子,据说才学不错(以后世的话说,就是个潜力股),虽说两家还尚未下定,可这事儿已经十成八九。

而在她之下,便是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今年十五,袁长卿今年十六,倒正是年纪相当。

珊娘默默想着,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之后,十四娘倒有心想要挑着人出头,说一说珊娘即将会被放逐出西园的事儿,偏那两位姑娘早成了人精,不算计她就算她运气好了,哪还能被她算计到。

而且西园有训:便是结仇下绊子,也要做得优雅从容,叫谁都看不出手脚。这会儿当面想要做手脚,偏还落了痕迹的十四娘,对上被老太太精心培育着的西园姑娘们,自然只能处处落个下乘。好在她还算乖觉,眼看着势头不对,只微微试探了一下也就消停了。

于是,这一次三位姑娘的到访,倒显得格外地亲密平和。

只是,等送走三位姑娘后,那两位举止优雅、风度从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失礼的话的西园姑娘,仍是达到了她们此次来访的目的。

姑娘们走后,便是心里仍记挂着各自前程的双元四喜她们,在听到袁家人即将来访的消息后,都忍不住聚在一处悄悄议论了几句,又何况其他人。

而后世有一句话,叫作“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许该叫“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这般三三两两的悄声议论中,那被老太太半遮半掩起来的、袁家人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竟就这么渐渐被众人勾勒了出来。

到了晚间,珊娘洗漱上了床,连奶娘都忍不住和她嘀咕起这件事来。

“其实要说起来,这也能算是一门好亲事。”可不,比起给人做填房的六姑娘,这桩亲事可真算得上是上乘的。

如果事实真如大家所猜测的那样的话。

珊娘一阵冷笑,“什么好亲事!奶娘都不知道那袁家的内—幕,竟还说这是什么好亲事。”

“你又知道了。”奶娘笑道。

“我还真就知道!”珊娘翻身坐起,奶娘赶紧拿过衣裳给她披上,她这才又道,“那个孟氏,其实是老令公的续弦。老令公之前有个妻子,留下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和老令公都死在漠洛河了。不过好歹长子还留下一点血脉,但次子却绝了嗣。照理说,老令公的爵位应该传给长子长孙的,可后来竟传给了老令公的第四子,就是孟氏的那个亲生儿子……”

“咦?怎么会这样?!”奶娘一阵惊奇。

珊娘一撇嘴,“奶娘忘了?宫里可还有位风华绝代的孟娘娘呢!一点点耳边风,再加上那孟氏也是死了个儿子的,这事也就没什么难度了。何况当年那位长子长孙还不到一岁的年纪,便是传了他,以后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怕都能成个问题。总之,如今看来,这爵位是再不会传回长房了。而这袁家,有一点跟咱家很像……”

许是心里到底对袁长卿的冷漠存了恨意,珊娘的声音里带着几份她都没有意识到的刻薄。

“……要说咱侯家,穷的就只剩下了钱;那袁家呢,富贵得就只剩下了那点爵位。这一个想要钱,一个要地位,两边老太太一合计,哪有不一拍即合的。只是,咱家老太太想要借袁家的高枝,可人家袁家也不傻,人家还想要借个更高的高枝呢,偏咱家除了钱就没别的能让人看上的。奶娘您想,这种情况下,袁家哪会拿个正经能袭爵的公子来结亲?我看啊,也就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袁家长孙,袁大公子拿来凑合凑合的事。”

“这样啊……”

不管奶娘当初动了什么心思,听着姑娘这么一说,便什么心思都没了。

所以奶娘的思绪只在袁家和春赏宴那里打了一会儿转,便又转回她家姑娘有可能会被赶出西园的事情上来了。

这么想着,奶娘忍不住就是一阵发愁,拿手捅着已经有些迷糊的珊娘道:“要不,明儿姑娘还是去向老太太低个头吧?万一真被送回去可怎么办?姑娘怕是要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为什么抬不起头?”珊娘带着几分迷糊道,“又不是被赶出去的,我可是自己不想留在西园的……”

奶娘一呆,这才明白,原来她家姑娘是存心的!

“哎呦!”奶娘忍不住就是一声轻呼。

已经半迷糊的珊娘嫌她吵,推着她道:“奶娘去睡吧。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您怕什么。”

“这倒是。”小姐控奶娘立马变得眉开眼笑。

在她眼里,她家姑娘简直是无所不能,只要是她家姑娘想做的事,她便会无条件支持。

不就是离开西园住回家去嘛,多大的事!

“这不就得了,”珊娘翻了个身,口齿不清道,“奶娘放心,没了他袁长卿,我们只会越过越好。”

删娘懂的

珊娘以为,以五太太那不问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来接她,怎么也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了,不想第二天还不到午时,老太太那里就有了动静。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挺爱热闹的。

老太太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一派欢乐祥和。

珊娘进屋时,不仅是有着正经西园编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预备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时还有大哥哥家的小预备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着家的大太太陈氏和她的儿媳大奶奶赵氏,众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着欢。

见珊娘进来,众人的笑声微不可辩地滞了一下。

看着众人那不知是真同情还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安慰着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强打精神,应付这些不想应付的人了。

“小十三儿来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围着的老太太冲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么慈眉善目,“快来快来,前儿我怎么说来着?没想到竟真叫我说中了,你父亲母亲果然在家想你了,这不,派人来看你了呢。”

竟只是来“看”她,而不是来“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时,便只见老太太那松驰的眼皮下,一双依旧晶亮的眸子里带着种审视的神情。

于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烦了。

显然,隔了这两日,老太太的怒气散去后,此时多少有点回过神来了。

也是,往日西园姑娘里最有前途、最是听话、最求上进的十三姑娘,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这么懈怠懒散了呢?

总得有个原因吧!回过神来的老太太这会儿心里不存疑才怪!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着,便笑弯起那双柳叶媚丝眼,也不去看堂下那两个显然是她母亲派来的妇人,只迎着老太太伸出来的手,过去笑嘻嘻地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伯母和大嫂赵氏见了礼,再回身跟众姐妹们招呼了,最后逗着大妞妞叫了人,这才状似无意地挤进老太太和十四姑娘的中间,把原本挨着老太太的十四姑娘往旁边挤了挤。

她的这番表现,显然叫老太太觉得,她还是有心在自己面前争一争宠的。

于是老太太只装作没看到十四那几乎黑了半边的脸,拉着珊娘的手问道:“刚才你大伯母还在说,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给开的。那奎大夫可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一把脉息自是没话说,你吃了可觉得有起色?”

珊娘岂能听不出来,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垒台阶?

话说,老太太这人,珊娘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的,那性情脾气最为刚硬,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爷,明明是老太太的幺儿,照理说应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一个,却因他生性疏懒,不听老太太的教导,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权力层之外,如今也只在家当个米虫罢了。

至于珊娘,这么几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换作别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脸了,偏这一回居然竟还肯再给她一次机会……

珊娘觉得,这份看重实在是有点“重”……

这份“看重”,若是换作前世那个仍是很有“上进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这位已经“大彻大悟”,只漫不经心道:“就那样吧。大夫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叫我慢慢将养着呢。”

老太太掩于松驰眼皮下的眼立刻锐了几分。

这么一仔细打量,老太太觉得,她好像知道了这丫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无非是这几年都做着西园里的第一人,叫这小十三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如今变得“恃才傲物”起来了!

要说老太太之所以这么两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规矩,除了因这小十三虽说是庶出,身上到底流着自己的血脉之外,还有几分惜才的意思。

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学的一个人,一旦变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顺”二字,那么这人即便再优秀,也是要不得的。

显然这小十三儿是这些年叫她给宠坏了!

这么想着,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淡了几分。

也好,人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过一过那跟西园里不一样的日子吧!

于是老太太放开珊娘的手,指着堂下那两个妇人道:“那是你父亲母亲派来的人。”

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姑娘来了,你们老爷太太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珊娘回头看向堂下,只见堂下站着两个婆子。一个约五十来岁,生得高颧骨薄嘴唇,看着有些刻薄相;另一个约四旬左右,团团的脸儿看着倒是挺讨人欢喜,只是那有些飘忽的眼神叫人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个主事的。

果然便是那个高颧骨的婆子代表着这二人先开了口。

那婆子堆着一脸僵尸般的笑,道:“老爷太太派我们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见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们老爷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这会儿不仅珊娘诧异了,老太太那像是困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间抬了起来。

“哎呦,还说什么放心,”老太太叹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个好好的孩子交给我带着,偏我竟还让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见你家老爷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赵氏忙道:“这哪里是老太太的责任?这是节气不对,家里好几个都病着呢。”

七娘也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这几天身上其实也不大爽利,只是没敢告诉老太太罢了。”

大太太笑道:“这死丫头,竟什么都往外说!我那算是什么毛病,不过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就胡来,这会儿熬一熬,等将来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就知道厉害了!老大媳妇,我劝你还是该跟小十三学学,多保养着自个儿一点,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们瞧瞧十三,这才多大点的年纪,就整天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我这西园里没个清净的时候,整日里人来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将养着也难。她原先在家时住的那个院子倒是比我这里清静,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养好了再接进来呢。”

珊娘垂着眼没吱声,下面那个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扬声道:“这可使不得!”

她这突兀的一声,顿时叫众人全都盯着她瞅个不停。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抖了一抖,才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问着这不识相的老奴才道:“怎么使不得了?”

那婆子这会儿回过神来,怕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只讷讷道:“老太太这里什么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这里娇养惯了,怕接回去不习惯呢。”

这话说的……简直是好说不好听!往浅了说,是五房眼皮子浅,叫老太太替他们养着姑娘;往深了说,简直就是五房不准备认回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于是众人看向珊娘的眼里,不禁带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实很想自个儿开口说:接我回去吧,我病着呢,留在老太太这里不好,会把病气过给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这会儿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五房派来的两个婆子并不都是那么不靠谱的。

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见众人都瞪着她,多少也明白回错了话,不由一阵胆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边那个圆脸婆子的衣摆。

圆脸婆子垂手立在她的身旁,心里忍不住一阵暗恨,可她也知道这马脸婆在太太面前的体面,便是办坏了差事,回去受罪的也妥妥的只是她一个人!

万般无奈,圆脸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着笑道:“老太太这里固然什么都是好的,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们姑娘操劳着,这也太不孝了。临来时我们老爷太太并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们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们姑娘调养好了身子,我们再把姑娘送来侍奉老太太。”

这才像个人话嘛!

不按剧本走的剧情终于拐了回来,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这才服帖了,看着那圆脸婆子笑得甚是温暖,“也是呢,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土窝,想来十三离家这么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这里乱,原就不是人将养的好地方,等明儿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来。”

于是,珊娘回家的事终于得到了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只除了那个一脸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满意。

老太太倒也没逼着珊娘立时三刻走人,回头仍拉着珊娘的手细细嘱咐着,“别急着回去,叫丫鬟们替你慢慢收拾着,东西也只把你用得着的带着就好,将来还要回来的。”

珊娘不禁想,老太太这言下之意,不会是指:该带的带走,不该带的可别带,她还要留给下一位进驻的姑娘使呢……

且不管老太太那番嘱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总之,嘱咐完这些话后,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来的那两个不靠谱婆子和珊娘一同送回了珊娘的院子。

好吧,其实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想着赶着人早走早好的意思。

珊娘懂的。

珊娘不懂的

珊娘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俩婆子。

那一脸刻薄相的婆子姓马(跟她那张马脸也算相得益彰),是五太太的奶娘;圆脸婆子姓方(珊娘表示,这个姓姓得妙!),是太太的陪房。

只是,显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妈妈不如马妈妈更有地位。

才刚一脱离开老太太的地盘,那马妈妈便责备着方妈妈道:“你算什么东西?接姑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开口说了?!回头看太太怎么责罚你!”

方妈妈吃了一肚子的气,却是不敢申辩,只垂头不语。

珊娘原还想装着乖顺,并没打算在这情况不明时开口的,不想那马妈妈竟转身就冲她开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么好好的竟病了?!还闹到被老太太送回去养病的份上!怎么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话还没说完,珊娘便站住了。

马妈妈皱起眉,回头奇怪地看着珊娘。

珊娘笑道:“妈妈是谁?”

马妈妈一愣,一时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着又问:“妈妈可知道我是谁?”

马妈妈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这位是个棒槌。她翘着唇角笑道:“妈妈竟不知道?看来妈妈果然上了年纪,记性竟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方妈妈,决定卖个人情,又道:“妈妈可别错怪了这位妈妈,今儿若不是有方妈妈填补着,妈妈怕就要惹下大—麻烦了。我劝妈妈便是心里不痛快,想要发脾气什么的,也该先看清楚了再说。”

说着,就那么唇角含笑地冲着马妈妈微一颔首,施施然打两个妈妈身边过去了。

她的身后,大丫鬟双元领着三和四喜五福,还有教养嬷嬷王妈妈,以及几个不入等的小丫鬟们全都默默跟上。

这长长一列侍候着的人,光看着就极具气势,何况一个个行动举止间那整齐规矩的世仆风范,无形中又将她们所侍奉着的主子衬得更为高大光鲜。

这架势,顿时镇得只能在小小五房里兴风作浪的马妈妈消了气焰。

这马妈妈是个棒槌,可显然方妈妈不是。

此时方妈妈看向十三姑娘的眼神里,不由就带了几分慎重——看来这位七岁离家的十三姑娘,远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嗯,笑容可掬。

往年逢到年节时,方妈妈也曾领过差事来上房请安,所以她对十三姑娘其实并没那么陌生。

只是,那时候的十三姑娘看起来很是稳重,轻易不怎么对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贵从容,哪像如今这般的……活泼俏皮……

一路上两个妈妈都在偷眼打量着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往自个儿的院子过去——也是,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终于才叫她如了愿,这会儿她不高兴才怪。

只是,她高兴了,别人却是惶恐了。

一进院子她就看到,满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们脸上全都挂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珊娘早就知道,这西园里的消息之神果然是跟风神有一腿的,只要不是谁刻意隐瞒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听的人全都听到风声。

奶娘站在门边上等着珊娘,见珊娘回来,便询问地歪了歪头。

珊娘微笑着冲她一点头,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愿。

于是她也不多话,一转身就进了里屋,从容镇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饰了。

倒是跟着的双元王妈妈等人,虽然人是回来了,却都是一副六神不在家的模样。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

珊娘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坐了,只有三和还记得上前来给她倒了盏茶,然后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实要说起来,老太太那里来叫人时,该有数的人心里就已经都有了数。

而且珊娘故意把身边所有能排得上名号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带去上房,为的就是叫这些人能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事情的进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睃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着盖碗茶的碗盖,学着老太太的作派,装腔作势地抹了抹茶碗里尚未泡开的茶叶,然后将那一口没喝的茶盏放到一边,却是没管她的丫鬟们,而是先转向那两个被她的气势压制住的马妈妈和方妈妈,和气笑道:“两个妈妈且坐一坐,让我这里先收拾一下,咱们再……”

她话音未落,马妈妈就道:“姑娘还是且不忙收拾吧,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这么就走了?!”

“哦?!”

珊娘那细长的柳叶眼微微一眯,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虽然眼里依旧带着笑,却是笑得人后背一阵生凉。

这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真以为自己有很大的脸?!

两辈子为人的珊娘竟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不懂规矩的下人。偏偏这位竟还是五太太的奶娘!

许正是因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为身份不同于人吧。

这么想着,珊娘扭头重新端过才刚搁下的茶盏,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碗盖拨弄着茶叶,一边垂着眼眸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老太太说的话不算,得太太说了才算,可是?”

她抬眼看向马妈妈。

顿时,马妈妈就被她那笑眯眯的眼看得一窒。

珊娘又是浅浅一笑,放下茶盏道:“不知道妈妈在太太面前是什么样子的,但说实话,妈妈让我很震惊。我这屋子里的妈妈,”

她拿下巴一指王妈妈,“还是老太太那里派来的教养妈妈呢,可我也从来没听我这妈妈以这样没规矩的口吻跟我说过话。妈妈以为自个儿是谁?还是说,妈妈平常跟太太也是这么说话的?!”

珊娘还真不知道,这马妈妈还真就一向都是这么跟五太太说话的。

虽然她之前不知道,但看着方妈妈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头一凛,便知道,居然给她猜中了!

于是,那已经不记得长什么模样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虚影儿来。

看着这不懂规矩的婆子,想着那不问世事的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撑住额头——她只当逃出西园便能躲个清闲,可眼下看来,家里好像也没她想像的那么清净……

真麻烦。珊娘暗自一阵皱眉。

而马妈妈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当众下过脸面,此时早涨红了脸。

也亏得她的脑壳还没完全坏死,虽憋了气,到底知道不能当众顶撞珊娘,心下却暗暗给珊娘记了一筹。

只听珊娘又道:“不过妈妈说得也对,老爷太太那里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妈妈倒确实是该回去通报一声儿才是。要不,就辛苦妈妈跑这一趟?就说我随后就回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却一刻也不想在这西园里多呆,她回头看看那只西洋钟,“这会儿还没到午时,我们且收拾着,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请妈妈跟太太说一声儿,便是家里不方便派车,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车也是一样的。”

那意思,今儿她还走定了!

见马妈妈仍是一脸反应不过来的呆怔,珊娘冲着马妈妈彬彬有礼地略欠了欠身子,笑眯眯地又道了一声:“有劳妈妈跑这一趟了。”

马妈妈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咬牙行了一礼,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发话了,就算回去再怎么商量,这十三姑娘也还是非接回去不可的!

不过一个庶出的姑娘,回去还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讨生活!

马妈妈自以为隐蔽地向着珊娘丢去一个恶狠狠的眼色,脚跟一旋,气呼呼地走了。

马妈妈走了,方妈妈倒是挺机灵,主动请缨去帮着奶娘收拾行李,珊娘此时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也就笑着应了。

等方妈妈进了内室后,珊娘这才扭头看向她那几个丫鬟和王妈妈。

这时,那几个丫鬟无主的六神已经找回来了三到四神,都纷纷嘀咕着也要进去帮忙,珊娘却抬手阻止了她们,

“这事儿先不急,倒是昨儿跟你们说的事,你们考虑得如何了?我是没想到我会走得这么快,本来还说,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要尽力帮你们一帮的,如今看来大概是帮不上了。只是,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可要留下?”

她说话时,其他几个丫鬟全都站住听着她说话,只有三和没有止步,仍是伸手去掀内室门前挂着的帘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头笑道:“姑娘这会儿可别叫我,姑娘可说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东西,我还得去收拾我自个儿的东西呢。”

珊娘听了弯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而是扭头看向其他几个人。

双元和四喜以及王妈妈全都避着她的眼,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着她。

“怎么?”珊娘问。

五福摇了摇头,又歪头想了想,然后再次看向珊娘。

顿了顿,又是一摇头——这一回摇得更是坚定了,道:“是呢,这也太仓促了,我那里也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说着,她也进了里间。

三和会决定跟她,珊娘并不意外——那丫头原就没什么野心,在谁的跟前当差,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倒是五福的选择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太意外——虽然五福也很有“上进心”,可她更怕麻烦。

好吧,好歹这一点上,她们主仆是一致的。

珊娘抿着唇角看看那仍晃动着的门帘,转回头,看着仍是低头避着她的眼的其他几人笑道:“就这样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们几个……”

她忽地一顿,手指不自觉地在额角处轻点了两下,又无声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烦。”

因为她忽然发现,她疏忽了一件事……

贵圈好乱

拧着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后,再次抬眼时,那原本轻快明朗的画风竟忽地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起来。

“好了,就这样吧,”她笑了笑,笑容有点沉。

“不过,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还没到散的时候,怕是还得麻烦几位再辛苦一下,帮我收拾收拾我的东西……啊,对了,老太太说了,该收拾的收拾,那不该收拾的,可千万别给我收拾进去。”

这忽然变了的脸色,以及这颇带怨气的话语,听在双元等人的耳朵里,顿时觉得,原来十三姑娘对于被老太太赶出西园的事,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意。

这会儿全都摊了牌,十三姑娘到底也就装不下贤良,露出了本性。

此时五福正好从里间出来,她原是想要叫个小丫鬟过来搭手搬箱笼的,听到珊娘的话,扭头傻乎乎地问道:“那什么是不该收拾的?”

珊娘面无表情道:“老太太那里没说是给我的东西,便不是我的。”

顿时,双元和王妈妈等人又相互对了个眼儿。

五福眨巴了一下眼,却忽地一转身,跑到花梨木大案前,吃力地抱下那只西洋自鸣钟,回头冲珊娘笑道:“既这么着,这玩意儿可得带走。当初老太太可是说,只要姑娘能修好就归姑娘的,这可是姑娘亲手修好的。”

珊娘一愣,这才想起,这还是她小时候的爱好——啊,不,其实也没那么“小时候”……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也就一两年前——只是,后来老太太说,这不是个淑女该有的爱好,她也就放弃了……

怀抱着自鸣钟的五福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我可打听过的,这玩意儿价值五千金币呢!”

看着笑得跟个小财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经计划好要假装失落的珊娘一个没忍住,撑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嗯,好吧,看在王妈妈等人眼里,这是苦笑。

珊娘正摇头笑着,门外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

珊娘的眉梢立马便是一跳——她就说嘛,她这里都已经摆开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里怎么可能没听到动静。

而正常的情况下,若是她还有那么一点“上进心”,就不会这么急着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实在留不下来才会走这一步……这般急切,看着倒像是在告诉众人,她急着要从西园里逃开呢——虽然这是事实。

而老太太那人,别的不好说,却有一点“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

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着珊娘这急切想要逃开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来呢。

好在她及时警醒了过来。珊娘不禁一阵暗暗庆幸。

“快请。”她道。

不过是麻烦点,再演一场戏而已,不难的。

大奶奶赵氏进来时,就只见珊娘一个人呆坐在堂前,脸上带着几分想要掩饰却偏偏没能掩饰住的失魂落魄。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就那么孤独地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看着像是随时会被吞没般的瘦小无助。

见大奶奶进了门,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于是,才刚那孤独无助的形象,就这么一晃眼便不见了。

看着珊娘强打精神撑着笑脸,在那里命人端茶水送点心,大奶奶忙摆着手笑道:“快别忙了,一会儿就该到用午膳的时间了,这会儿哪还要吃什么点心。”又瞅着珊娘的脸色道:“你可还好?”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头,转身亲手给大奶奶斟了一盏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着唇儿笑道:“我有什么不好的。”

又道,“便是不吃点心,喝点茶也好,怕是以后就再没机会请大嫂子喝茶了呢。”说到最后,声音里到底带上一丝怅然。

赵氏抬眼瞅瞅她,接过茶盏放在茶几上,又挥手命屋子里的人全都退出去,这才拉过珊娘的手,低声问道:“我正要问你呢,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看你也不是这么没算计的一个人啊!”

她看看挂着帘子的内室。

虽然看不到里面,但刚才鱼贯出来的丫鬟婆子,还是叫她猜到,她们应该是正在收拾东西。“瞧你这架式,竟还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说你还是向老太太低个头讨个饶罢。”

珊娘眼帘一垂,带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倔强地扭着脖子道:“不搬出去又待如何?!老太太都那么说了,我再强留下也没意思。”——竟是一副赌气的口吻。

赵氏一阵眨眼,却没说话。

珊娘又冷笑道:“果然人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这满园子的人,怕是个个都等不及要看我的笑话呢,也只有大嫂子还肯记挂着我,连我这里的人……”

她顿了一顿,摇头苦笑道:“不瞒嫂子说,我原也没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一步,原不过是想借这件事来试一试她们的,不想这些人竟没一个可靠的……不过也怪不得她们,原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是不明白,我做人竟真就那么失败吗?不过是生了点病,竟连老太太也觉得我是有意偷懒……”

她拉着大奶奶絮絮叨叨地好一通抱怨,却是没一点觉得自个儿哪里有错的,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一样。

大奶奶的眼神忍不住就飘忽了起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大奶奶觉得表面功夫应该做足了,便推开珊娘仍拉着她不放的手,温柔却坚定地告辞了。

看着她的背影,珊娘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唉,麻烦。”

她摇头叹息着,看着似乎很是苦恼的模样。偏那撑在额头的手掌下,微微凹陷下去的唇角处,盛着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得意洋洋。

而正如珊娘所猜的那样,大奶奶出了珊娘的院子后,便又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正在用午膳的老太太听了大奶奶的回话,冷笑道:“果然和她老子一样,竟是头好歹不分的倔驴!既是她一心要作死,便由她去吧,也好叫人知道,我这西园可不是只能进不能出的!”

大奶奶感慨道:“几个姑娘中,我原看着十三妹妹是最稳妥的一个,怎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老太太轻哼一声,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超然道:“人心都是这么慢慢养大的。只望她从此以后能懂得一些道理,知道自个儿的分量就好。”

且不说老太太那里算是彻底对这十三姑娘放了手,只说珊娘自个儿。

打发走了来打探消息的大奶奶赵氏后,珊娘回头就叫过方妈妈,向她仔细打听起五房的情况来。

珊娘离家时才七岁,对家里的情况可谓是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家里有父亲、嫡母,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弟弟,而且她和那俩兄弟间没一个是同母的。

除此之外,她就只知道,她们五房在侯家人眼里是出了名的米虫——不事生产,只知花用。

好在她爹是老太太的亲儿子,虽然老太太也觉得这个光会花不会挣的小儿子没出息,可好歹她仍有一颗为母之心,便是看不上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也不能眼看着儿子白白饿死,于是从嫁妆里分了些出息养着这小儿子——当然,产权仍是握在老太太的手里。

只是,就这样,这件事却成了老太太的大儿子,大老爷和五老爷兄弟间的一点心结。

因为大老爷觉得,老太太这么做很不公平——倒确实是不公平,大老爷拼死拼活地管着家里大笔大笔的产业,也没见老太太贴补他一点私房,偏那没用的弟弟竟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白坐在家里拿钱,大老爷心里能平衡才怪。

至于他挣的钱比弟弟多,那是他自个儿的能耐,谁叫老五没那本事!

其实珊娘倒觉得,也亏得没把家里的产业交给她爹。

听说她爹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曾经花了一千块银币买了幅别人伪造的所谓名画,而且当时卖画的人都已经当众声明了,这是假画。

好吧,换种角度来看,其实她爹挺风雅……

至于她的嫡母……

珊娘惊奇地发现,她多少还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却对嫡母一点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便是以前住在家里时,她也不是那么经常能看到她的嫡母的……

而从方妈妈那有些隐晦的话语里,珊娘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

却原来,五太太姚氏打小就痴迷于刺绣(很怪异的爱好),甚至痴迷到不管家事,不理世情,一心只扑在她的绣房里。

因此,据说家里每每有什么事,深受五太太信任的马奶娘都会专门挑着五太太在绣房里的时候去汇报(好耳熟的情节)……

果然,不耐烦的五太太也像前朝那位败家木匠皇帝那样,轻轻地一挥手——别给我添麻烦!

于是,马奶娘就这么,渐渐成了五房里的“九千岁”。

何况,她的身后还不是只有她一个……

至于姨娘马氏,不仅是奶娘的女儿,还是五太太的陪嫁丫鬟,因此,她最后会成为五老爷的妾,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那五太太不仅是个省事的,同时也深深懂得怎么放权做领导,才刚嫁过来不到一年,她便把家事全都委托给了马奶娘,而把丈夫委托给了四个陪嫁丫鬟里的三个,从此以后,她只顺心遂意地沉浸于她的刺绣世界里,再不为那些“俗务”所烦恼了。

只是,五老爷也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自然不会耽于女色,虽然五太太一下子塞过来三个妾,五老爷却很有原则地一次只宠一个。

最先得宠的那个,在生了珊娘的兄长后没两年就病死了,然后便轮到了珊娘的生母。

珊娘的生母比前一位倒霉,生珊娘的时候就没挺得过来,于是才轮到马妈妈的女儿马姨娘。

这一回马姨娘的运气不错,平平安安做了好几年的宠妾后,才生下一个哥儿,而且还好好地活过了生养大关。于是如今珊娘父亲身边,便只有这么一妻一妾了。

而如今这五房里,与其说是五太太在当家,倒不如说是马奶娘和马姨娘这母女俩在把持着。

把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后,珊娘的手忍不住就又撑上了额头——贵圈好乱……

她还以为出了西园就能还她清静了呢……

好吧,只要不惹到她,随那五房怎么乱吧。连她亲爹嫡母都不管的事,她一个做姑娘的出什么头,是吧?是吧!

只是,人的愿望往往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便是珊娘不想去踩人,还总有人嫌珊娘硌脚呢。所以……

人生啊,就是个大—麻烦!

且说当年珊娘进西园时,随身不过只带着一口小衣箱和一个妆奁匣子而已,如今几年过去,十四岁的她要回去了,居然发现,她光衣裳面料就打包出足足四口大箱子,老太太给的各种首饰也足足塞了三匣子,再加上这些年她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又是两大箱子……

看着院子里摞着的这一口口大箱子,以及奶娘、三和、五福怀里各抱着的一个首饰匣子,珊娘忽然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难怪人人都想挤进西园呢,瞧瞧这收获!

许正是出于这份不好意思,等到傍晚时分,五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终于派了人和车过来时,她去向老太太辞行,那眼圈红得还是挺情真意切的。

她的红眼圈,显然叫上了年纪爱动感情的老太太也很是感动了一把,抚着珊娘的头发道:“回去好好养病,等你养好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个“派”人去接,不派的话,珊娘便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被老太太教养了这么多年,这点锣音珊娘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只是,红着眼圈的她给老太太磕完头,却并没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给老太太说出一句“老太太可千万记得派人来接我”的话来——她害怕会一语成谶。

而老太太却因此心里很有些不悦。

虽然在她眼里,红着眼圈的珊娘只是在死撑,可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老太太原本的那一点感动,立马便在珊娘“和她老子一样的倔强”下化为了乌有,反而收了泪,一个劲地催着珊娘趁着天还没黑前赶紧回家。

不过,老太太一向讲究个世家风范,便是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小十三儿了,该讲的体面规矩还是要讲的,于是临别前,老太太竟又塞给珊娘不少好东西,叫珊娘的行李里白白又多出一只箱笼来。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双雕、千金买骨了吧。不仅不收回给她的那么多衣裳首饰,还另外有赏,这在外人看来,往小处说,是体现了老太太的大方亲切;往大处说,其实也是在替西园打广告呢——瞧,连个被从西园里挪出去“养病”的姑娘都能收获颇丰,若是留在西园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呢。你们还不快点来?!)

老太太自是不会亲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爱看的戏码就是家里姐妹和睦,于是七娘、十一娘、还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奋勇去送珊娘。

几个好姐妹拉着衣袖惜别了又惜别,抹泪了再抹泪,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仅一街之隔的长巷,而是要走那充满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经路一般。

总之,等做完了全套,那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

最后这几位情深意重的姑娘们,才被同样抹着眼泪的大奶奶给带开,大奶奶还亲手扶着珊娘送上马车。

而就这样,老太太还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边的吴妈妈亲自跟车去五房,要亲眼看着她的小十三儿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西园门外,那些围观的人们忍不住一个个点头赞道:“家和万事兴,家里长辈如此体恤,晚辈又如此友爱,果然这侯府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礼的暴发户。”

马车上,珊娘挑开车帘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西园,然后抿唇一笑——这会儿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才刚一回眸,就跟六安那双带着好奇的眼撞在了一处。

六安。

珊娘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

六安和七彩八锦她们几个,是她在做那个“梦”之前就被分到她的院子里的。

而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和三和五福她们还不一样。

三和五福是屋里侍候的,自然是各有主子。

她们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论职责只是打扫庭院,听大丫鬟们的差使;论归属,她们只属于她们所服务的那个院子,并没有专属的主子——就是说,那院子里住了谁,谁才是她们主子。

叫珊娘没想到的是,她临走之时,六安却忽然当着老太太的面,跪在她的面前,要求跟她走。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就跟了你吧。”

于是,六安就这么跟了珊娘。

只是,想到前世,再看着如今才九岁的六安,珊娘难免感觉有些……嗯,别扭。虽然今生她们大概是不会再共侍一夫了……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问着六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在西园里总比跟着我要更有出息呢。”

六安正襟危坐地跪坐在珊娘的脚边,抬头笑道:“我能进西园,原就是托了姑娘的福,如今姑娘回家去,我自然是跟着姑娘的。”

珊娘一阵惊奇,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六安能进西园,还真是她那时候多的一句嘴。

这西园,不知多少人想要进来,因此,每次西园里要选人,便很有些八仙过海的架式——那是各显神通。

六安的小舅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过搭上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守门婆子而已。

而那时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辈里的第一人,虽然还是个在室的姑娘,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家事,可她的一句话,却还是挺有份量的。

因此,那个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

而那时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积极上进”的,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点卖弄的成份在里面),便答应帮忙说句话。因此,原名叫青儿的六安才会当选。

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珊娘势头好,自然有人愿意巴结着她,见她难得替一个小丫鬟说了话,便有人以为珊娘是看好这丫鬟,就主动把六安分到了珊娘的那个院子里。

至于六安的名字,却是拨到珊娘的院子里之后,由教养嬷嬷王妈妈根据五福她们才重新起的名字。

摇晃的马车里,两世为人的珊娘才头一次知道,这傻六安为什么会一直对她如此忠心耿耿,便只为了她当初那么随意的一句话……

“你可真傻,只一句话罢了,哪能算得什么恩情。”她撑着额,摇头笑道。

前一世六安就那么傻了,这一世,好歹得叫她学着聪明点才行。

六安却一阵摇头:“便是一句话,也有人是不肯说的呢。”

也是,换作七娘才不管,换作十一娘怕惹事。

至于她十三娘,之所以多那么一句嘴,其实说实话,不过是她要卖那守门婆子一个面子,以便以后好利用人家打探老太太院子里的消息……

珊娘叹息一声,忽然不愿意把那些不太纯洁的内—幕告诉这单纯的小六安了。

伸手过去摸了摸六安的头,她笑道:“便是我真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未必是出于对你好的意思。以后可别再这么傻了。”

六安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却觉得,愿意放下架子,跟家里的姐姐一样伸手摸她头的姑娘,一定是个温柔的主子。

她娘说过,人都是拿真心换真心的,愿意真心对她的主子,她也愿意真心去对待。

六安的所思所想珊娘并不知道,她仍隔着车窗看着外面清冷的街道。

这梅山镇,紧依在梅山脚下。

那条从梅山里流出来的落梅河,把整个梅山镇一分为二,北岸直到梅山下,看着仍像是个普通的镇子;而南岸,却是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已经整个儿被侯家包了圆。

不过也难怪,侯家在这梅山镇上已经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子孙繁茂的侯家人只那么一房房地铺展开,便能占据好大一块地盘,珊娘甚至觉得,就是那北岸,也总有一天会塞满了侯姓人家。

当然,便是整个梅山镇都改姓了侯,对于侯家人来说,真正属于侯家的核心地盘,仍是当年侯府的所在地——就是如今已经分为老太太住着的西园和老太爷住着的东园的那一片。

虽说在外人眼里,侯府仍是和谐美满的世家典范,但身为侯家人,且还在西园里养了七八年的珊娘,却是深知,她家那两位老祖宗,老太爷和老太太简直就是“王不见王”,每年也就必须一家人团圆的年节时分,大家才会看到老太爷和老太太同处于一个屋檐下,而若是平常看到这一幕,则表示,一定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上一次这两位老祖宗聚在一处,是珊娘的一个族叔,拐跑了族里另一个早亡的族叔留下的寡妇,这一惊天动地的大丑闻。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珊娘仍觉得很是震惊——老太太气个半死的事,老太爷居然鼓掌叫好,还说宁九叔才是侯家的种,只可惜不是他亲生的儿子,直把老太太又气个半死。

后来听说那位宁九叔带着那位被拐跑的寡妇族婶下了西洋,老太太却一口咬定,那船票定然是老太爷给的钱……

此乃闲话。

要说,这侯老太爷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们的儿孙没一个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西园里养着的那些不算。

总之,侯老太爷一等儿子结了婚,就把儿子们全都从府里踢了出去。

于是,不管是将来要承业的长房也好,还是珊娘那没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罢,如今全都住在离老侯府后门仅一街之隔的长巷里。

等马车停下时,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离侯府又更远一些,竟已经到了落梅河的边上。

珊娘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整个五房除了大门口挂着的那两盏气死风灯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没人知道,今儿姑娘要回来。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这怕是那个“九千岁”马奶娘,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

此时送她回家的吴妈妈也已经下了马车,看着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吴妈妈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又冷了三分。

吴妈妈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样,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体面。在

她看来,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脸面也没什么,谁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该抹平的地方还得先抹得光鲜了啊!

就是欺负人,好歹你也关一关门啊!这般明着来,知道的说是对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当这是在打老太太的脸呢!

吴妈妈沉了脸,回头就对方妈妈喝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回来,家里竟不知道怎么的?怎么连个大门都不开?!”

下马威

方妈妈心里直把那愚蠢的马妈妈骂了个半死——便是要给姑娘一个下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场合地界啊!

此时却是无奈,方妈妈只得亲自上前拍了门。

守门的严伯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便拿眼去看翘着脚坐在门房里的翠翘。

翠翘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话虽如此,她却是在马妈妈面前伺候着的时间要远多于在太太面前。

翠翘原还在嗑着瓜子,等着看十三姑娘的笑话——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来拍门,还是不声不响地打那开着的侧门里进来,总之,怎么做都会是个笑话——却不想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竟好像是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

翠翘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丢了手里的瓜子,一边叫小丫鬟进去报信,一边赶紧挥着手,示意严伯开门。

严伯看看翠翘,却是故意缓慢地往大门处挪着——人总是这样,上位者再怎么傲慢,下位者总觉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过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来,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严伯哎,你倒是手脚快点啊!”翠翘急得直跳脚。

严伯却故意大声道:“刚才你不是说,大晚上的要严守门户,便是姑娘回来,也不能轻易开大门,要叫姑娘从侧门进来的吗?”

好嘛,一字不漏,那话全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翠翘的脸顿时就黑了。

门外等着的珊娘心里却又有了几分计较。

吴妈妈则跟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边琢磨着,回去怎么把这事儿告诉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觉得,老太太听了这事儿一定会老怀大慰——叫你个小十三儿不知好歹,不肯抱紧我这大腿!

吴妈妈看过来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个小人儿,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好在只一会儿,那大门就被人拉开了,然后从影壁后转出来好些人,人人手里都提着灯笼什么的照着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珊娘也不多话,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个砖雕的福字,便扭头低声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带着奶娘、三和和吴妈妈径直往影壁后的正厅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个马妈妈居然并没在正厅里迎着她们。

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摇头。

她真不明白,这么个棒槌,怎么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简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转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

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马妈妈好歹“挟天下而令诸侯”,别人怎么都是仆,除非是她的父亲嫡母,否则这家里还真没人能治得住这个狐假虎威的“九千岁”。

到得大厅中,珊娘装作一脸疲惫地往堂前的太师椅上一坐,只低头不语。

吴妈妈见了不由就拧了眉。

虽然她很想现在就撤退,把所有难题全都留给十三姑娘,可她怎么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没人来交接,她还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人。

于是吴妈妈皱眉问道:“五老爷可在家?”

下面一个妈妈小心翼翼答道:“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说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好消息。吴妈妈暗暗一点头,又问:“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儿吃了药,怕是已经睡了。”

太好了!吴妈妈又是一阵点头,又道:“既这样,家里谁管事?”

说话间,就只见马妈妈和一个年轻妇人匆匆从二门处赶了过来。

那妇人看着约二十来岁,生得眉目风流,一身桃红色的小袄衬着一把窈窕的身姿,几乎不用人介绍,珊娘便猜到,这位应该就是她爹的那个宠妾马姨娘了。

可惜了,这马姨娘跟马奶娘长得竟一点儿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飞了一下眉。

后世的经验告诉她,长得漂亮的女人,一般来说,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讨巧。

虽然珊娘不想跟这位冲突起来,可看着今儿马氏母女的这个架式,怕是这冲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间夹着她爹,珊娘觉得,大概有点麻烦……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小念头时,她却是没想到,那马妈妈没有上前搭话,竟是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着吴妈妈行礼问安。

吴妈妈诧异笑道:“不知道这是哪位?”

马妈妈忙笑着上前一步介绍道:“这是我们老爷的屋里人。”

顿时,吴妈妈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则飞快地一低头,掩去唇边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种守旧的人,最是讲究个大家规矩。

而在世家眼里,爷们房里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宠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门,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个人,只能算是个玩意儿。

别说是出门见客了,便是家里自觉有些身份地位的

仆人,也不肯轻易跟个姨娘直接对话的……

竟不知道这五房到底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儿,居然叫个姨娘出来,还跟老太太派来的人直接对话!

珊娘顿时觉得,原来家里这些事也没什么好麻烦的,她自信凭她的本事,还不会叫这些人踩到她的头上。

就只见吴妈妈收了脸上的笑,看着马妈妈淡淡道:“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儿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这家里一时半刻没个能做主的人,就该你担起事儿来,怎么能这般疏漏,竟把个爷们房里人放出来见人了?叫五老爷知道,这脸面上如何能过得去?”

马妈妈还没答话,马姨娘已经受不住了,捂着脸呜咽一声,转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这边,珊娘忍不住以手撑着额,偷偷翘起唇角。

马妈妈到底年长,倒是能屈能伸,只当作没有之前那一幕的,满脸堆笑地对着吴妈妈行着礼道:“妈妈教训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边伺候着,这一着急,就一同过来了。倒是怠慢了妈妈。”

好嘛,就跟没看到珊娘似的。

于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着唇轻咳了一声。

吴妈妈真心不想给珊娘当枪使,可有些该她说的话,她若不说,传出去便是她的不对了,于是她沉了脸,对马妈妈喝道:“怎么?!没看到你们姑娘也在?还不去给你们姑娘见礼!”

珊娘表示:很满意。

马妈妈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还是过去,委委屈屈地冲着她行了礼,珊娘只当没看到,掩着嘴又轻咳了两声。

吴妈妈那里就等着抓住个机会好撤退呢,此时立马对马妈妈道:“姑娘身上不好,你们还不赶紧侍候着姑娘歇息去!”

又回身对珊娘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着,老奴还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呢。”

珊娘“勉强”笑道:“有劳妈妈了。请妈妈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只说我已经平安到家了,家里一切都好,请老太太别记挂着我,等我好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二人又虚应了几句,珊娘这才叫人送了吴妈妈出去。

吴妈妈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影壁后,那马妈妈的脸色便是一沉,只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珊娘掩着唇又轻咳一声,回头对奶娘道:“母亲身上不好,我才刚回来,怎么也该去给母亲请个安才是。”

又回头吩咐马妈妈,“请妈妈头前带路吧。”

马妈妈一阵皱眉。这珊娘虽然今年十四了,却因发育得晚,看着那么细细软软的一个人儿,感觉很好欺负的样子,不想先前在西园时便是那么嚣张,如今被人赶了回来,居然还是这么狂妄地不知收敛!

马妈妈的马脸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吗?”珊娘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不用问太太,妈妈便能知道,太太没空见我?”

不等马妈妈接话,珊娘像是怕她听不懂她话里暗藏的针刺一般,又道:“还是说,妈妈觉得妈妈能做得太太的主?”

马妈妈被刺得一缩。

虽然事实上她确实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却是能做不能说的事。

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来日方长,便冷哼一声,道:“既这样,姑娘随我来。”

珊娘却坐在那里没动。

马妈妈又是一皱眉,才刚要开口催促,只听珊娘又道:“三和,府里的规矩,你们进府时都学过吧?”

三和恭敬道:“都学过。”

“那么,你给我背一背,该怎么跟主子说话。”珊娘道。

于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规给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妈妈道:“连个‘请’字也没有。知道的,说是妈妈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疏漏,不知道的,可还当妈妈不懂得规矩呢。”

下马威吗?谁不会!

马妈妈气得一阵咬牙,才刚要不管不顾地开口顶撞,就听得珊娘又笑道:“原来妈妈也有牙疼的毛病,刚才都听到哼哼了呢。所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妈妈这毛病该早些治一治才好。我听说,家里礼仪处的妈妈们可是最懂得怎么治这种毛病的,妈妈有空的时候不妨跟那些妈妈们探讨探讨,可都有些什么样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边说着,一边连看都不看向马妈妈,就这么扶着奶娘的手,从容打马妈妈身边过去。

来到大厅门口时,她往左右垂手侍立着的丫鬟中间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们当差就该更仔细些才是。虽说我不是客,可吴妈妈总是客,且还是代表着老太太来的,居然连杯茶都没有,这多少有些不太像话呢。”说着,便扶着奶娘径直往通向内院的角门过去。

厅上的众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觉得心头一阵火烧,脸上也是一阵红白相交。

她一跺脚,三两步追上珊娘,才刚吸着气打算再次开口,就听得珊娘又堵着她的话道:“妈妈别生气,我知道这家里一向都是妈妈在打理着的,便是没个功劳,总有苦劳的。我呢,这人生性疏懒,凡事不犯到我的头上,其实我也懒得计较。这话妈妈且先记下,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对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这半天时间虽然紧,把我以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应该还不难。”

马妈妈一阵阴笑,道:“姑娘见谅,姑娘好几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爷早就给了人,如今只能麻烦姑娘重新挑个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欢哪里,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脚下一顿,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给了人?给了谁?”

“马姨娘。”马妈妈不无恶意道。

竟是这样吗?!若真是如此,这五老爷可真够不靠谱的!

当然,若真是如此的话。

珊娘心里一声冷哼,却是绕开这个话题,又问道:“太太那里是什么病?吃什么药?大夫又是怎么说的?”

马妈妈那里支吾半天,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左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姑娘只管养好自个儿的病便是,太太那里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头笑道,“妈妈再怎么辛苦,也只是妈妈,我可是母亲的女儿,尽孝道是女儿该尽的义务,妈妈您说,可是如此?”

此时已经到了上房的门口。

珊娘隐约还记得,那上房的西厢便是五太太布置出来的绣房。

而此时,绣房里一片灯火通明,显然“生着病”的五太太,正在绣房里“养着病”。

“看来母亲还没睡下。”

看着马妈妈,珊娘又是歪头一笑,笑得甚是稚气。

十四岁的老妖精

其实珊娘心里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就给自个儿那不靠谱的小儿子挑了这么个更不靠谱的小儿媳妇呢?!

虽然五太太出身的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着的一条线,可这姚氏在家时,到底是那并不受宠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妆再怎么丰厚,以她这种立不起来的性情,也不该是会被老太太看中的儿媳人选——看看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赵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时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而当珊娘亲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电石灯下刺绣着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这门亲事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五老爷……的好色。

听说年轻时五老爷的性子很拧,从不肯轻易向老太太低头。

而对于老太太来说,大概觉得,五老爷愿意娶谁都没什么区别,只要对方是姚家的女儿就成。

明亮的灯光下,已经年过三旬的五太太看着仍像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致五官中,一双纯净如孩童的眼眸,看着有种清泉般的透彻。

虽然才十四岁,珊娘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妖精。

面对如此纯净的一双眼,她忽然就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纯粹了。

“这是……”

五太太停住针线,看着站在绣房门边上的珊娘一阵诧异。

珊娘不等马妈妈开口,就抢先一步上前给五太太磕头请安,然后抬头笑道:“太太,女儿回来了。”

五太太被她这一声“女儿”惊得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抿着唇儿不开口,一脸被人得罪了的不高兴模样。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刚要问马妈妈这是怎么了,就听得眼前跪着的那个孩子笑道:“这些年女儿虽然住在西园里,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家里。家里就太太一人操劳着,也没个能帮衬的人手,便是马妈妈那里有心想要帮衬太太,以妈妈这么一个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终究有限。如今女儿回来了,太太也能轻松些了。”

说话间,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视着她的嫡母,却是连个眼尾也不曾给马妈妈。

从方妈妈的描述中,她猜她的嫡母应该是个怕麻烦的性子——既然您怕麻烦,那么我就先表个态,我回来不是给您添麻烦的,相反还能帮衬您解决麻烦。

虽然其实我也很怕麻烦。可如果我现在躲了麻烦,我怕将来会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对不起了,马妈妈,谁叫刚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还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别住你的蹄子了!

一旁的马妈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谓的“这么一个人”,明着是在说她势单力薄,暗地里却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撑不起这管家之责!

她脸色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身边一跪,冲着五太太就是一阵硬梆梆的磕头,“太太恕罪,是老奴没管好家,倒叫姑娘一回来就看不上眼了。既这样,老奴自请荣养,也省得太太为难。”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还就怕这位不接招呢!

于是她一脸“急切”地摇着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马妈妈是太太的人,我怎么也不至于那么不懂礼,这一回来就去挑妈妈的刺,何况妈妈这么大年纪还要帮着太太操劳,便是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女儿还不至于那么不懂事。只是……”

她为难地低了低头,“只是……才刚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送我回来时,看到居然连姨娘都跑出来待客了,就问着妈妈,把老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太太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受。而且,吴妈妈来了那么久,丫鬟们也不知道上个茶,可见妈妈年纪大了,总有管不到的地方。女儿虽然年纪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来,丢的总是我们五房的脸面,何况女儿在西园跟着老太太学的便是怎么管家。女儿并不是想要挤兑妈妈,或是指责妈妈什么,女儿只是单纯想要帮太太而已。因为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是下人哪里疏漏了,只会说是太太有什么不是,女儿不愿意老爷太太脸上无光,才一回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得罪了妈妈,可女儿的心是好的,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是为了太太的名声!”

明亮的西洋气灯下,珊娘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副热诚至极的模样,却是由不得五太太不感动——只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来,却还没歇息一下,就这么不顾自身,只热情地一心想要帮衬于她……

当年,她还年轻时,好像也曾这么热血过呢……

五太太看着珊娘心下一阵感慨。

只是……

她又看看马妈妈。

她岂能不知道,马妈妈并不能代替她成为这家里的主母?

可她真心不愿意面对那些人,也不愿意去应酬那些事,她这一生都只愿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这些年,也亏得马妈妈帮着她,不然她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见她一脸纠结地看着马妈妈,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吴妈妈回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太太禀报呢。若是老太太觉得太太没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过去说话了……”

在西园住了那么久,她岂能不知道,别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说话”,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连逢年过节,她都宁愿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见老太太的。

这最后一句话,果然叫五太太心里一阵动摇。

马妈妈见势头不妙,忙冲着五太太连连磕头,嘴里只道:“老奴该死,老奴没尽到责任,给太太丢人了……”

不等五太太从绣架后出来扶马妈妈,珊娘先站起来拉着马妈妈的胳膊道:“妈妈快别这么着,看吓着太太了!我跟太太这么说,并不是责怪妈妈的意思,妈妈一心侍奉太太,还这般辛辛苦苦地帮着太太管家,我心里不知怎么感激妈妈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长大了,以后也可以替太太分忧了。”

盯着马妈妈的眼,珊娘笑着又道:“才刚在外面的时候,我跟妈妈说的可全是真心话,这个家,终究还要辛苦妈妈的。”

她确实是没有要夺了马妈妈的管家权的意思(管家什么的,多麻烦啊,珊娘才不傻呢!),而这般拿话挤兑着马妈妈,也不过是因为之前那老货一心要踩她。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继续装着柔弱,总要叫人知道,若有心要踩她,当心没踩着她,倒自个儿摔断了蹄子!

于是她见好就收,拉着马妈妈的胳膊,回头看着五太太又笑道:“女儿才刚回来,连住的地方还没看呢。老太太说,还是我原来住的地方清净,叫我再住回原来的地方。只是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变成什么样了呢。”

五太太显然很不擅长应付冲突,被眼前这演戏似的二人组弄得好一阵手足无措,此时听珊娘转了话题,她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接过话头笑道:“你那院子这几年没人住着,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

又扭头吩咐马妈妈道:“好好侍候着姑娘,姑娘缺了什么,妈妈只管开库房去拿,也别特意来回我了。”说着,低头看着绣架道,“今儿我打算把这一片叶子完成呢。”

珊娘忙道:“既这样,女儿也就不打扰太太了。明儿一早我再来给太太请安。”

哈,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吓坏了五太太!

原本已经低头研究着下一针该怎么走线的五太太忽地一抬头,忙不迭地摇手道:“快别!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这些虚礼,什么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纪,正是渴睡长身体的时候,早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早点休息,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不用记挂着我。”——那意思,你别来烦我。

珊娘立刻领会了,向着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女儿遵命。”

隔着绣架,二人相视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这十三丫头回来真是太好了,以后家里若是再有什么事,她便可以直接把这丫头推出去,怎么说她也是五房的正经小主子呢,总比个马妈妈要管用。

唔,还不错——珊娘想——挺好糊弄的一个嫡母,不像其他几房婶娘那样喜欢拿捏人,而且还许她睡懒觉。若是不麻烦,似乎偶尔也可以伸手帮一帮这个好脾气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个通情达理的嫡母,一个很有眼色的庶女,母女二人对于这初次会面,纷纷表示:满意。

这母女俩满意了,马妈妈可不满意了。

马妈妈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家太太打小性子就软,只要她稍微一施压,她家太太便什么都听她的。

因此,西园里受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对于在五房内宅中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的马妈妈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婶不可忍!

婶可忍,她马妈妈不能忍!

所以她才那般嚣张地想要报复回来。

她以为,十三娘只是个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头土脸被老太太逐出西园的,便是被她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怕是这小十三儿也只有蒙着被子哭的份儿,却是没想到,这么个小小庶女,看着还细细软软的一副包子模样,偏那包子馅儿竟是黑的!只那么三言两语,巧舌一翻,就这么拿住了她家那性情绵软的太太,叫她吃了个闷亏……

直到此时,马妈妈才深深感觉到,这主仆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糊弄好了自家太太,这个家怎么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她才知道,她手中的一切权势原来都是纸糊的,甚至都经不起一个被老太太厌弃的庶出姑娘轻轻一指头……

而说实话,珊娘真心不想再搅事了,她觉得,她放出自己的厉害之处后,便是稍微还带点脑子的人,总该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也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

自觉已经活成老妖精的她,觉得自个儿已经算计得很是周到了,却是偏偏没有意识到,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特别偏执。

特别是,这马妈妈打年轻时就是个硬脾气,且如今还当着五太太的半边家,哪能那么轻易就向个十四岁的“老妖精”认了输?!

出了绣房,见马妈妈瞪着双马眼站在那里消极怠工,已经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揉额头。

“麻烦!”

这还能不能让人愉快玩耍了?!她只是想要个轻松惬意的生活环境而已,这人怎么就这么没眼色呢!

绣楼保卫战

于是,原本已经不想再战的珊娘只得重新打叠起精神,看着马妈妈淡淡道:“现在妈妈可以领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了吗?我累了。”

而听太太的意思,显然她的院子还是替她留着呢——也就是说,那个什么她爹把她的院子给了个姨娘的话,果然像她猜的那样,是瞎编的!

珊娘甚至都能猜到眼前这老货心里是怎么筹划的:只要她同意住进客院,回头那老货就能告诉所有人,是姑娘自个儿不满意原来的院子的!

珊娘和马妈妈以目光对峙着。

一旁翠翘见了,忙过来冲着珊娘屈膝笑道:“原是太太事多,竟一时忘了,姑娘的院子……”

“叫老爷给了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珊娘声音为之一厉,瞪着翠翘道:“我竟不信老爷会这么打整个五房的脸!我只是暂时几年没在家里住着罢了,总还是五房正经的主子,便是老爷真要把我的院子给人,也不会给那么个没脸的东西!”

这话说得够不客气的!

马妈妈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阵不好。

太太不管事,老爷也不管事,以至于她和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惯了,竟一时忘了,一个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盘的。

而她女儿上不得台盘,于她这做娘的,也不是什么有体面的事……

翠翘显然是抱死了马妈妈的大腿的,居然又摇手笑道:“姑娘误会了,那院子不是给了姨娘,是给二爷住着呢……”

“二爷?”珊娘一挑眉,横着翠翘道:“我认得你,你便是那个不许给我开门的丫头。原来咱们五房连个丫鬟都这么厉害,竟能指责起太太忘事了。”

顿时,那翠翘缩着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却不打算为了这么个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暂时放过她,冷哼道:“不说一个爷们原该住在前院,只冲着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爷亲口许了他,他一个做弟弟的又岂能不懂得‘孝悌廉耻’四个字,竟要强占我这做姐姐的住处?!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过才七岁年纪,能懂得什么?想来不是我弟弟的错,便是跟着我弟弟的人撺掇的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这种不知礼的事来?!到底是哪个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着他败坏自个儿的名声?!”

珊娘一发怒,当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对她真恭敬还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刚才所说,她是这家里的主子,至少眼下这里没一个人有胆子敢当面顶撞于她。

看看满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满意地再次冷哼一声,“今儿我累了,便放你们一马,但请妈妈替我传句话,叫那些眼里没主子的给我把皮子全都紧一紧,你们顺心的日子到头了!我回来是想舒心过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气儿不顺,我就叫他们全家身心都不顺!”

于是,心气儿不顺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领着,兀自凭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最终来到那最后一进院落。

远远看着那属于她的小绣楼里只一片死寂,竟连盏灯火都没有,珊娘又是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对沉默跟在身后的马妈妈道:“我再给妈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困了。”

马妈妈就算再咬牙切齿,这会儿也不得不冲着身后随着的丫鬟婆子们挥了挥手,她自个儿则支吾着找了个借口,有意想要开溜。

珊娘却还不打算放过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着绣楼上一处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冷声又道:“我看妈妈果然是年纪大了,有些话竟是不说不明白,那么我便直说了。妈妈请记住,虽说脸面是相互给的,可妈妈更该记住,下人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我虽年少,终究还是这五房里正经的主子。还是才刚我说的话,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二字,妈妈不找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自找麻烦。妈妈且记住了。”

于是,再一次,马妈妈深深感受到这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样,她的院子其实仍是属于她的。虽然这几年显然并没有被人精心照料着,那犄角旮旯处处处都是堆积的灰尘蛛网。

五福殷勤地擦干净一张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妈妈从衣箱里翻出一袭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挡着夜风;六安则不安地拧着手指,站在院子当中看护着姑娘的行李,每个打行李旁经过的人,都会被她以明亮的猫眼死死盯着,生怕有人使坏,故意弄坏姑娘的东西。

珊娘看着院子里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后,她又习惯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额。

这五房,看着真的好乱。

明明已经当面被她戳穿了的谎言,一个丫鬟居然还敢继续顺着编下去……看来她若想要在这宅子里活得舒服点,还得先镇一镇宅子才行。

想着她明明是躲着是非和算计才逃出西园的,居然还得在自个儿家里继续过这种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叹了口气。

听着珊娘叹气,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这些作死的,竟敢欺负到姑娘头上!今儿是天晚了,等明儿禀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们!”

禀太太?!珊娘一阵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刚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说“有事你们自己去处理,千万别来麻烦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头,竟敢这么睁着眼说瞎话,这院子明明都没人住,竟也敢说是二爷住着!”

“这有什么,”珊娘懒懒道,“大不了明儿让二爷搬过来,弄成个既成事实就是。”

她这么一说,连三和都忍不住一阵摇头,“这胆子也忒大了!”

胆子大吗?珊娘又是一阵冷笑。其实这还算正常吧。

且不说这五房一向是关着门过日子的,家里老爷太太又不问事,便是其他老爷太太问事的亲戚家,欺负个不得宠的庶子庶女什么的,也常有耳闻。

没瞧见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里被个丫鬟故意用茶水烫了,回头也只敢说是自个儿不小心的吗?!

珊娘现在想起来了,前世她之所以那么费心巴力地讨好老太太,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沉沦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李妈妈等人郁闷归郁闷,可该做的事还得做。

这会儿见姑娘懒懒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妈妈忙吆喝着,领人去收拾屋子了。

五福是个坐不住的,也跟着去了,只有三和靠着珊娘而立,给她当着靠背。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叹息道:“人生真是无处不麻烦啊。”

三和正偏头听着李妈妈她们在楼上的动静,便随口应道:“姑娘不是最爱那句‘心远地自偏’吗?只要姑娘心里不觉得麻烦,那便没什么可麻烦的。”

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着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来我身边还有个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脸儿一红,笑道:“还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给记下了。”

“不过,”珊娘笑道,“虽然我懂你的意思,但这句诗用在这里好像并不怎么恰当……唉,”她挥挥手,“我的意思是说,可我真的觉得很麻烦呢……”

“麻烦来了,一样样解决麻烦便是。”五福抱着个茶壶过来,就这么没头没脑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壶又叮叮咚咚地跑开了。

珊娘和三和对视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摇头笑了。

“我还以为她会选择留下呢。”珊娘笑道。

“她呀,懒着呢。”三和道。

珊娘点头笑了笑。

她自是知道五福那“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态的。

何况这一世她再也不想去掌控别人了,别人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管,而所谓“无利不起早”,选择跟她或选择不跟她,每个人总有每个人自己的打算,合她用的她就用着,不合用了,不过是一拍两散,谁还能指望谁一辈子不成……

这么想来,她忽然又想到绣房里的五太太。

从某些方面来说,五太太其实和五福有点像。

五福是不愿意去接触新的人际关系,所以宁愿缩在她的身边;而五太太,恐怕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才把自己封闭在绣房里的……

不过想来也是,打小没了母亲,后母和亲爹对自己都不亲,唯一可依靠的奶娘又是个厉害的,性子绵软的太太怕也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份儿了……这么想来,倒也是个可怜人……

珊娘的脊背忽地一僵。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又犯了老毛病,想着别人可能是什么样的,便以为别人就真是那样的……

她觉得太太是个可怜人,那下一步,是不是不管太太需不需要她的帮忙,她都想着要帮她一把了?!

珊娘默默打了个寒战。

因为她想起来了,在绣房里,和太太两眼相对时,她确实曾转过这样的念头……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看着廊檐外一弯细细的上弦月,珊娘那总像是笑着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涩。

珊娘歇下时,被六安细心守着的那个自鸣钟已经打过凌晨两点了。

因此,次日一早,她被一阵吵杂声吵醒时,感觉自己好像才刚合眼一样。

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然后便听到她的奶娘“哎呦”了一声,紧接着,又一个细嫩的童声在门外大声嚷嚷道:“哪个抢了我姨娘的院子?!还不给小爷我滚出来?!”

珊娘懵懵然从枕上支起头,便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小肉球从门口挂着的帘子下方滚了进来。

“哎呦,这是姑娘的屋子,二爷不可以乱闯……”

李妈妈紧张地追在那个小肉球的身后抢进屋来。随在李妈妈身后的,是又一群咋呼着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嘴里“二爷、二爷”地叫着。

珊娘从枕上撑起手臂,那双仍睡意朦胧的眼不由就眯了起来。

“是你吗?就是你抢了我姨娘的院子?!”

她的床头处,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双手叉着腰,正气呼呼地瞪着她。

珊娘眯眼往他身后看去,便正好看到李妈妈膝盖上一个灰乎乎的小脚印——显然,她的奶娘叫这小肉球给踹了。

“你……”

小肉球叉腰指着床上,一个“你”字才刚出口,就只见床上那支着胳膊眯着眼的人儿忽地一掀被子,就那么站了起来。

不等屋里众人反应过来,床上那穿着身白色睡衣的女孩,便跟个复仇的女鬼似的,飘着一头长及腰背的长发,就那么敏捷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那个仍伸手指着她的小男孩,一转身,就拖着小肉球上了脚榻,把那小子按在床前的脚榻上,掀衣摆、扒裤子,动作那叫一个利索,小男孩都还没来得及惊呼,那肉嘟嘟的小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三巴掌。

本文由“网文来了”发布,2017年1月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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