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预览  回族李进祥:带着男人去北京 新作预览  回族李进祥:带着男人去北京新作预览 回族李进祥:带着男人去北京

新作预览 回族李进祥:带着男人去北京

插图:徐沛君

带着男人去北京

◎李进祥(回族)

女人肩上挎着个包,两手各提着一个包。女人瘦小,几个包简直要把她给缠裹住了,走路都有些吃力。男人要给她提一个包,她说啥不给。她还想把两个包腾在一只手里,空出一只手来扶男人。男人甩开手,不让她扶,这样被照顾着,他似乎有点烦。女人看了看他,不再坚持扶他。上车的人太多了,像一群羊,被看不见的鞭子赶着,往前拥挤。女人随着人流往前走,怕男人给挤着了,她就走在前面,用包给自己开道,用自己给男人开道。她的样子有些像张开翅膀的老母鸡,男人在她后面,却不像小鸡,而像一只瘦高的骆驼。女人往前挤开一截,回头看一下男人,她的眼神就是缰绳,牵着男人,男人一直跟在后面。

上了车,更不好走,车厢过道窄,女人只能把一个包举在前面,一只手拖在后面,担着担子一样,侧身向前挪。走了一截,女人一回头,身后是一个小伙子。扭头找,才看到男人,给隔到两三个人后面了。男人也看到她了,怕她不放心,向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想等男人,后面的小伙子推着箱包,嚷嚷着,走呀。前面上车的还挤在过道里,找铺位,放箱包,嘴里嘟囔着,挤啥?女人不敢跟生人理论,只能被推着往前走。

女人从没坐过火车,看着一间一间的小房子,不知道自己的铺位在哪里。她有点不知所措。男人经常出门打工,找到铺位了,喊她。她回身挤过来,看到真是18号。她买的是18号上铺和下铺。上铺便宜,是她的;下铺方便,叫男人睡下。但这会儿,下铺上坐着一男一女,凑在一起说话,旁边一黑一红两个背包,也凑在一起。另一边的下铺半躺着个女孩,低着头玩手机,两条光腿长长地伸开。

男人没地方坐,站在过道里。女人也站在过道里,身上手里的包不知该往哪里放。那一男一女抬眼看了一下,继续说话。女孩头都没抬,继续玩手机。女人回身出去看了一下,是18号,她大着胆子,冲着一男一女说,这是我们的位子!

男的女的这回都抬起头来。女的三十多岁,披肩长发,染成黄色了,看着像个城里有工作的女人。男的肉脸亮脑门,像个干部。

女人看着一男一女,心里有些怯。

男的看到女人衣着土气,身上包包蛋蛋的,似乎有些不相信下铺是她的,说,你的?

女人说,就是我们的,我有票。说着,想掏票,两手都提着包,没法掏。

女的说,不管谁的位子,先坐着,车还没开呢。男的赶紧附和说,就是,车是公共的,坐下就是了。说完,转头又跟女的说话去了。

男人的脸势有点不好,想要和那一男一女理论。女人看出来了,赶紧拦住男人,不能叫男人动气。男人压住了气,却冒出一头汗来。

看着男人急成那样,女人忽然有些生气了,赌气把手里的包放在铺位上,把肩上的包也拿下来放到铺位上,三个包很大,把一黑一红两个背包给压倒了。女的看到了,尖叫一声,我的包!男的赶紧把一黑一红两个背包抢过去,拍了拍,放到身后了,抬头瞪了女人一眼,冲着女人说,包放到铺位上干什么,放行李架上去!男的一副当官的训惯了人的口气。

女人怕官,没接他的话茬,心里说,占了别人的地方,还不叫别人放包。我花钱买的铺位,我偏放。女人出门少,不知道行李应该放到行李架上。再说了,她也不想把包放到行李架上去,包里装着不少东西,还有救命的钱,她怕丢了。

女人把几个包拢了拢,腾出一块地方来,扶男人坐下。她站在男人旁边,看男人头上的汗更多了,就佝身从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来,给男人擦汗。男人有些烦,不让她擦,抓过毛巾去,自己胡乱地擦了两把,把毛巾递给女人。

女人也把脸上的汗擦了擦。一路挤上车来,她早就身上脸上都是汗了。这会儿,火车还没开,很闷热,汗又出来了。

男人有些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屁股挪了挪,叫她也坐下。她怕挤着男人,没有坐。她问男人,你喝点水吗?男人摇了摇头。

车厢里越来越闷热了,男人头上又冒出汗来。男人坐着,她站着,男人的头就在她胸口的位置,她看得很清楚。虚汗从男人额头上、鼻子上、脸上不住地涌出来。细汗珠连成大汗滴,歪歪扭扭地往下流。女人干农活,经常流汗,也经常看到别人脸上流汗,但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到汗水涌出流下的样子,她心里有些惊恐。这些天,她照顾着男人,看到男人身上有点细小的变化,她都心里惊恐。她真怕男人有点啥事。

男人不光是头上冒汗,脸色也有些灰黄。她给男人擦了汗,男人这回没有拦挡。男人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出气也有些重。他是累着了,躺下缓缓才行。

女人心里着急了。她冲着一男一女说,你们让让行吗?我男人有病,得躺下缓缓。

男的女的这回都抬起头来,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男人。男的说,有病?啥病?不是传染病吧!女的搡了一下男的说,说啥呀,走吧!

男的女的到走廊里。走廊里这会儿没有多少走动的人了。走廊窗户那里有个小茶几,他们按下伸缩椅,面对面坐下了。男的还想跟女的说话,女的脸朝外,看着窗外,有点不想理睬男的。

女人也不想多看他们。她要扶男人睡下,男人却不睡。男人有点生气了,拉着脸子,直着脖子。女人知道是自己说了他有病。男人一直都不承认有病,更不让别人知道他有病。

女人哄了半天,也是他实在坚持不住了,男人才睡倒了。女人贴着男人坐下,看着他。男人扭过头,闭上眼睛,似乎是不让她看。

女人叹了口气,转过头来。

对面的女孩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接上了。女孩的目光软软的,善善的。女人就冲她点了下头,还笑了一下。女孩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扎个小马尾辫,白净、清秀。女人就想起自己的女儿。女儿也上大学了,在武汉。女人很少记住外面的地名,但记住了武汉。不光是记住了,武汉在地图上哪个位置,她都记住了。每天电视上播天气预报的时候,她都盯着地图上武汉的位置看,那里阴了、晴了、刮风了、下雨了,她都注意着。女儿打电话回来,她就唠唠叨叨说武汉刮风下雨的事,好像她就在武汉,经了武汉的风雨一样。实际上,她没去过武汉。女儿入学的时候,她和男人本来想着要去送的,可一算账,要多花几千块钱,就没有去。女儿一个人去报名上学了,她知道女儿委屈,可有啥办法呢。她和男人商量着,手头宽裕点,去一趟武汉,看一回女儿。可谁想,男人又有病了。男人有病的事,她没有给女儿说。有啥事她一个人担着,不想叫女儿吃力。女儿也懂事,花钱俭省,还一边上学,一边给人当家教。女儿好像感觉到家里有事,一遍一遍地打电话。女人都说家里好好的,叫她好好上学。女儿上学出来,有了工作,就好了。还有儿子,儿子上高中,学得也好。儿子心很大,说要上北京的大学。儿子心大,但人还小,不懂事,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知道父亲有病了,但不知道是啥病,以为到医院看看,也就好了。只有女人知道男人的病有多严重。要是男人真的有个啥事,天就塌了,两个娃娃上学,都没办法供了。所以,女人打定主意,想啥办法,也要把男人救活。

火车开动了。车上的喇叭也开始说话:旅客朋友们,大家好,欢迎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从银川开往北京……

车就是开往北京的,女人心里踏实了。上车到现在,她一直担心着,怕上错了车,怕车不是到北京的。喇叭上说是到北京的,她就放心了。在她心里,北京是个神圣的地方,要啥有啥,啥事都能办到,有多大的病,北京都能治好。

对面的女孩大概是看到她脸上宽慰了,这才开口问她,阿姨,你们是去北京看病?

女人回头看了一下男人,男人闭着眼,但还没睡着,眼珠在眼皮下面动着。男人最不愿听人说他的病。女人不好说,就冲女孩点了下头。女孩也聪明,看出来了,就不再追问。

一会儿,男人真的睡着了,嘴微微张开,有了轻轻的鼾声。女人看着他,想起过去没病的时候,男人的呼噜打得很响,雷一样。病了后,呼噜声小了,出气都轻了。女人有时候真害怕他的那口气儿没了。偷偷用手在他鼻孔和嘴边试试,有丝丝的热气儿,女人就放心了。那口热气儿撑着男人,也撑着她。要是那点热气儿散了,她真不知道该咋办。

她怕男人着凉了,想给他盖上被子,但被子压在男人头下面。这会儿取出来,会惊醒了男人。女人就从包里面拿出一条小毛毯,给男人盖上。女人准备得很充分,包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出门再买,太费钱了。给男人看了半年病,家里的钱早就花光了。好在公家还报销了些,要不然早就没办法了。在当地看,公家给报些,到北京去看,听说公家不给报。不给报就不给报,她还是坚持到北京去看。她背着男人,把家里的几亩土地卖了,凑了点钱。土地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但她想着,只要人在,啥都会有。

女孩打了个电话。女孩说,车开了,整点发的车,有两小时就见到你了。你准备好了吗?现在干吗?谁送你?你妈你爸都来?见我?车就停几分钟,怎么见?我有点紧张。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车停了我下去?我穿啥衣服?我现在就穿个短裤T恤?真不用换?我还是有点紧张……

女孩打完电话,真显得有点紧张,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整整衣服,一会儿捋捋头发,脸上也潮红潮红的。她从床下拉出一个粉红的箱包,找出几件衣服,似乎是想换上,却又装进箱子里了。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满是零食。她胡乱地抓出一些,剥开了吃起来。

女人明白了。女孩这是要见未来的公婆,心里有点怯。女人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男人、见公婆的时候,也一样心里怯怯的。她和男人是媒人介绍见面的。媒人是她三姨娘。男人是三姨娘婆家的侄子。两头都沾着亲,三姨娘就做了媒。三姨娘先把侄子领到她家来,叫她和父母家人看。男人那时候是个小伙子,高个子,宽肩膀,看着是个粗人,可他的眼光却温温的、软软的。她一眼就看上了,父母也都觉得满意。三姨娘是个实诚人,也是给姐姐的女儿做媒,怕落下不是,就明说了,他家里穷,就两箍窑,再啥都没有。父母听了,就迟疑着没答应。正好又有一个来提亲的,媒人是女人的堂嫂,给她的兄弟做媒。堂嫂是个花哨人,鼻子眼睛都动弹,领来的兄弟也眉眼儿很活泛,看到她,眼睛上下地瞅。他眼睛里像有一杆秤,上上下下掂量着她,看她值不值钱、赚不赚钱,这叫女人很不舒服。堂嫂说,她娘家盖着大瓦房,养着拖拉机,吃穿根本不用愁。堂嫂没有说谎,那时候包产到户了,堂嫂的父亲又种地又做生意发了财,是那一带有名的万元户。堂嫂还说,她弟弟也学着做生意,精明得很,是个赚钱的料,嫁过去享福去。父母听了,当然高兴,要许了堂嫂的弟弟。她却死活不愿意。

现在想想,要是当年嫁了堂嫂的弟弟,生活又是另一个样子了。要说后悔,还是有点的,但眼下不是后悔的时候,重要的是,把男人的病治好。男人不光是她的靠山,一起过了几十年,血肉都连在一起了。男人身上疼了,她心里就疼。男人大概也是怕她心里疼,有病以来,从没喊过疼。有时候睡着了,才疼得啃出声来。

女人回头看看男人,男人这会儿睡得很安静,没有吭声,只有轻轻的鼻息声。

女孩这会儿也安静下来了,不再吃东西,躺下来看手机。

那个男的和女的,在走道小桌上面对面坐着说话。男的大脸上一直带着笑,像开着一朵大花,女的脸上也回应着笑。男的说话多些,女的也一直应承着。

男的说,你“七·一”那个活动搞得不错。

女的说,真的?

男的说,真的挺好。你很有组织才能嘛。

女的说,哪里呀,那是赶鸭子上架。

男的说,不要太谦虚嘛!我看你是个办公室主任的料。

女的说,你又哄我。

男的说,哄你就不带你出来了。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出来吗?

女的说,谁知道你……

女的声音有些妖。男的脸上的花开得更大了。

男的说,到北京开会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

女的说,那我得谢谢你了。

男的说,就看你怎么谢了。

男的脸上的花扭歪了。女的向这边望了一下。

男的说,这次回去,我就把你调到办公室。

女的说,那张主任呢?

男的说,你先干副主任,我再想办法把那个榆木疙瘩弄走。

女的说,能行吗?

男的说,有啥不行的。

女的说,你说了……局长同意吗?

男的说,局里啥事不是我撑着,安排一个人,这点面子他还得给吧。再说了,他还能干几年!

男的脸上的花突然落了,挂上了冰霜。

女的赶紧说,局长一退,你自然就接班了。

男的脸上的冰霜化了,又开出一朵花来。

火车上的喇叭突然说话了,旅客朋友们,晚餐时间到了,本次列车为大家提供各种可口晚餐,请您品尝。餐车位于列车中部,是8号车厢,有需要就餐的旅客可到8号车厢就餐。

喇叭声把男人吵醒了。

男人睁开眼,愣了一会儿,眼神里有些惊惧。女人向他笑笑,他才心安了。

女人问,饿了吧?想吃点吗?

男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一个女声喊起来,雪碧可乐矿泉水,瓜子花生火腿肠。女声越来越近,推车声也过来了。另一个女声也紧跟着,有需要盒饭的吗?谁需要盒饭?

女孩也起来了,要了个盒饭,看了一下,闻了一下,小声说,太油腻了,又放回去了。女的和男的拿不定主意,女的说要盒饭吃,男的说要到餐车吃。两个人正犹豫着,盒饭车子推走了。女的抱怨。男的说,一会儿还过来,不过来我们到餐车吃。

女孩从包里拿出一桶方便面,还有肉肠榨菜,放在小桌上,收拾好了,出去接了开水泡上了。虽然盖子盖着,还是有热香味冒出来。车上各处也飘来饭香味。

女人感觉饿了,也从包里往出找吃的。女人带了馍馍、方便面啥的。

女人问女孩,车上有开水?

女孩说,有,就在前面。

女人就拿了一盒方便面,要出去找开水。

女孩说,我带你去。

女人向她笑了一下。

女孩带着女人找到开水箱,泡上了面。女人又拿了个水杯子,去接了一大杯开水。火车上有开水,她有点意想不到的高兴。

女人问男人,你吃点馍馍还是方便面?

男人没说话。

女人说,还是吃点方便面,热乎。说着,女人端起方便面。

男人说,我自个起来吃。

男人坐起来,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女人问,再吃点吗?

男人摇头。

女人问,吃点馍馍吗?

男人还是摇头。

女孩递过几根肉肠来。女人赶紧摇着手,往开推。女孩坚持要给,女孩看了一眼男人,那意思是给男人吃。女人明白她的意思了,笑着说,多谢了,我们不能吃。女人这样说,女孩才收回去了。

男人说,我出去一下。

女人说,你去干啥?我扶着你去。

男人皱着眉头,拨开女人的手,自己出去了。

女人只能用眼光扶着他。看不见了,她才拿出一块馍馍,吃起来。

女孩看着她。女的男的也看着她。

卖盒饭的推车又过来了。女的买了盒饭,买了三盒。她走过来把一盒给女人,女人不要。

女的说,拿上吧,病人吃方便面哪行呢。男的也给帮腔说,就是嘛,方便面好人都不能多吃,病人越吃越严重。

女的白了男的一眼。

女人带着笑说,你们吃吧,我们不能吃,多谢了。

女的说,这是清真的,你看,有商标。

女人看到饭盒上有绿色的清真图标,抬头看到女的眼睛里也满是善意,心里忽然一暖,就不好再推了。

男的说,病人应该吃点有营养的。

女的说,应该的事情多着呢。

女人心里想,应该的事情真的多了。

男人却不见了。他出去有一会儿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女人心里着急,就跑出去找

在过道里找到了。男人站在过道的窗子前看着外面,外面太阳快落了,红光照进来,把男人周围照得很亮,但他的背影却很黑。女人心里有点惊,但没敢多想。她走过去说,回去吃饭吧。男人身子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眼神也有些慌乱。女人还是没敢多想。女人说,回去吃点饭,我买了盒饭。她没说是别人送的,怕男人不高兴。男人没说话,跟着女人回来了。

女人端过盒饭说,清真的,你看。女人指着商标。男人扒拉了几口,又不想吃了。女人就劝。男的女的也跟着劝。

女的说,吃点饭,人才有精神。

男的说,不吃饭怎么行。吃饱了,才能与病魔作斗争。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男的,反而不吃了。男的有些尴尬,说到外面抽根烟,就出去了。

男人背转身在床上睡下了。女人没办法,把男人剩下的盒饭和方便面都吃了。

男的抽完烟回来,没有坐到过道的小凳上,而是坐到女孩的床边。有意无意看了几眼女孩的长腿。女孩感觉到了,蜷起了腿。女的也感觉到了,从小凳上过来,也坐在女孩的床沿上,挡住了男的。

男的打岔说,有点累,想睡觉。

女的说,我也有点累了。

男的说,那就上去睡吧。

女的说,怎么睡,那么高。连个下铺都买不上!

男的说,都是那个榆木疙瘩定的票。回来的时候坐飞机,到北京我就订票。你先委屈一下,到北京我给你补偿。

女的说,怎么补偿。

男的嬉笑着说,包你满意。

女的说,那好,先补偿一下吧。说着抬起一只脚,用下巴指了一下。女的脚上穿着黑色网眼皮靴。男的明白了,向周围看了一下,蹲下身,给女的脱了皮靴。女的笑着抬起另一只脚,男的又给脱了。女的没有穿袜子,脚指甲红红的。

女人转过头,不敢看下去了。

女的跨过来,往中铺上面爬。男的在下面帮着托。女的咯咯地笑。女的上去了,男的也跟着爬上去。女的叫男的下去,男的不下去。两个人都挤在一个铺上。

女人有点害怕了,怕他们做出啥事来。做出点啥事来,他们不羞,别人还羞呢。尤其是,对面还有个女孩,叫人家娃娃看见了,像个啥。好在女孩这会儿身子转过去了,面朝墙躺着,看不见他们在干啥。女人坐在下面,也看不见他们在干啥,但床铺咯吱吱地响。女人心里也咯吱吱地响着,有啥要塌了。她还怕床铺会塌下来。床铺塌下来,就砸在自己头上了。女人想躲开去,但一想男人还在床铺上睡着。不能给男人说,男人的脾气倔,也许会嚷起来。嚷起来难免受气,男人受不得气。男人也受不得磕碰,床铺塌下来,要是砸在男人身上,就麻烦了。女人就尽量坐直了身子,她想着,得给男人撑住点。想是这样想,但她心里还是害怕着,注意着上面的动静。女的大概也觉得不好了,叫男的到自己床铺上去。男的赖着。女的好像有点不高兴了,撵他,男的这才下来了。先探下一条肉腿来,又探下一条肉腿来,站在下铺上,头脸还不愿下来。女的又撵,他才下来了,头脸上充了血,像公鸡一样。下来了,他还有点不甘心,凑着大脸跟女的说话。他给女的说,我躺对面中铺上,咱们面对面说话。说着,就要往对面中铺上爬。

女孩突然转过来,大声说,中铺是我的!

男的有点恼羞了,质问女孩,你一个人占几个铺位。

女孩说,那是我朋友的,票都买了。

男的说,啥朋友的,我才不管。说着,继续往上爬。

女孩急了,从床上站起来,冲着男的说,就是我男朋友的,他下一站就上车。

男的迟疑了一下说,我到我自己的床铺上去,上铺总不是你的吧?真是的。

女孩不说话了,但还是不相信地看着男的。

男的真的爬到上铺去了。上铺窄小,他人胖些,吭吭哧哧好半天,才调转身子,骂骂咧咧地躺下了。这样一折腾,他好像也没兴味了,不再缠着和女的说话。

女人心里这才宽松了些。

女孩却有些紧张了。她出去洗了脸,回来又收拾头发和衣服,连床铺都收拾了一下。女人想起女孩前面打电话的事,她是要见未来的公婆了。

女人想着该和女孩说点啥,就问女孩,你去北京干啥?

女孩说,找工作。

女人问,你大学都毕业了?

女孩说,今年刚毕业。

女人想起自己的女儿,就问,大学毕业工作好找吗?

女孩说,也不好找。

女人问,咋不在本地找?

女孩说,我男朋友在北京工作。

女孩显得有点不安。女人就不好再问啥了。

火车慢下来。喇叭又开始说话,是说到一个啥站了,女人没听清。女孩却听清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的。女人看着女孩,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火车停下了。女孩拢了拢头发,抹了抹脸,下车去了。

女人有些替女孩担心,心里悬悬的,像是自己的女儿去见公婆。

女人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一会儿,女孩就上来了,脸飞着红,满是笑意。她身后跟着个男孩,一手拉着箱包,一手拎着个提袋。男孩到门口,看了一下,把提袋给女孩,把箱包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了。

女人一直盯着男孩看,像验看自己的女婿。男孩深眼窝、浓眉毛、卷头发,长得有棱有角的,很耐看,但神色有点阴,显得比他本来的年龄要大些。女人不喜欢神色阴阴的男孩。男孩个儿不算很高,但很结实,穿着黑色的短袖短裤,胳膊上、腿上都有黑黑的毛。女人也不喜欢毛拉拉的男孩。要是女儿找这么个对象,女人肯定不喜欢。

女人不喜欢,但女孩喜欢。女孩看着男孩的眼神里有火。

女孩举着提袋说,买这么这么多吃的呀!

男孩说,都是我妈给你买的,怕你饿了。

女孩嘴角飞翘起来。她把提袋放到小桌上,翻拣着里面的东西。她一抬头,发现窗外有人,是男孩的父母。她一边给男孩说,一边向窗外招手,两只手都摇着。男孩却只抬了一下手。

窗外的两个人没有离开,使劲往里面看着,看自己的儿子,看未来的儿媳,两个人脸上满是笑。窗外已经暗了,两个人的面目看不分明,不知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不管是农村的城里的,当父母的都是一样。女人想起,自己每次送女儿上火车也是这样,扒在车窗上,看不够。

女孩凑到窗玻璃前,向他们笑。男孩也凑过去,摆着手,还大声说,你们走吧,回去吧。窗外的父母不知是听到了,还是看明白了儿子的手势,两张笑脸退远了,模糊了,看不见了。

女人忽然感觉心里酸酸的。

火车又开了,越跑越快。车厢里亮起了灯。

男人起来了,说去上厕所。女人想扶他,他还是不让扶,女人就随着他出去。厕所边排着几个人,有男有女。一会儿,出来个女的,进去个男的。男的出来了,又进去个女的。这样男女混用一个厕所,她觉得有些别扭。

男人进去了,她在门边等着。男人出来,她本来也想进去,但在她扶男人的时候,一个女的挤进去了。她就随着男人洗了手,回来了。

女人看到男人嘴唇干干的,就赶紧把水杯子给他。男人喝了,但嘴唇还是干的。女人疼惜地看着他。男人说,你躺一会儿吧,我坐坐。女人说,我不累。男人也疼惜地看了看她。火车上人多,两人这样,就感觉别扭了。

女孩和男孩却凑在一起。男孩已经在中铺上躺着,女孩站着,趴在床沿上,头就在男孩头边,两个人咕咕哝哝地说话,像一对鸽子。真的像一对鸽子呢,不光是咕咕哝哝的,还互相梳毛。女孩还把手指岔开,探进男孩的头发里,梳着他的卷发,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男人轻轻地躺下了。女人也怕打扰他们,就出去上厕所。故意磨蹭了半天回来,男孩女孩还偎在一起。女人就看着窗外。窗外完全黑了,只有些模糊的影子闪过去,闪过去。女人的眼睛有点涩,心里也迷糊起来,坐着就睡着了。

喇叭突然惊慌地响起来,惊醒了女人。喇叭上问,有没有大夫和护士,说有个旅客得了急病,请过去帮忙抢救。女人的心飞到嗓眼上了,她感觉喇叭上说的是自己的男人。她赶紧看男人,男人好好地躺在床上,她的心落回了些。只是男人大睁着眼睛,他也是听到了,害怕了。

几个人急慌慌地从过道里跑过去,可能就是大夫和护士。车厢里嗡嗡嚷嚷的。不一会儿,几个人又走过来了,说是人死了。车厢里又嗡嗡嚷嚷的。女人耳朵里一片嗡嗡声,啥也听不清。她看着男人,男人眼睛里有一种光,是惊恐的光。女人不知该给男人说点啥。她伸过手去,抓住了男人的手。男人的手颤抖着,女人的手也颤抖着,两只颤抖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慢慢地才安稳下来。

车厢里的人被惊扰起来,这会儿都上厕所、梳洗,喧了一会儿,又静下来,大多都睡下了。

男人起来出去了,女人以为他上厕所,没有跟出去。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女人出去找,又是在过道里找到了。男人站在窗边,窗外黑麻麻的,他不知在看啥。女人拉他回来,他有点恼,说不想睡,叫女人去睡。女人有点不放心,陪着男人坐着。

灯忽然灭了。男人这才躺下睡了。女人还是有点不放心,假装出去又上了回厕所,洗了把脸,回来悄悄坐在床边。男的女的睡了,男孩女孩也睡了。一时间显得很安静,连火车都跑得很安静。女人坐着,听男人打起了鼾声,她才爬到上铺上去睡。一时睡不着,想起一些事,她感觉有些惶。

醒来的时候,满车厢的阳光。还有嘈杂的人声,人们又都上厕所、洗梳。昨晚的事,人们早就忘记了。女人没忘记,慌忙翻起身,探头看下铺,看不见男人。女人赶紧往下爬。往下爬比往上爬更难,女人瘦小、腿短,爬到中铺,换了手,再爬到下铺。男人在,已经醒了,靠墙躺着,神色也正常,女人放心了。她冲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我睡过头了。男人说,你这些天累着了。男人好长时间都没说过这样的话了,女人心里一热。她又问男人,你上厕所吗?男人说,我上过了,脸也洗了,你去吧。男人说洗过脸了,可脸色还是灰黄的,但男人说开话了,女人也高兴。她就赶紧去上厕所洗脸。回来,她又去接开水,还把毛巾用开水烫了,热乎乎地给男人擦脸。男人这回没拦挡,任由她擦。女人就细细地擦,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擦了,热毛巾擦过,男人的脸上有了点红润,就像个好人了。女人看着高兴,就细细地看着,看得满眼的泪花。

女的和女孩看着他们。

女人感觉到了,用毛巾也把自己的脸擦了一下,顺便把眼泪擦掉了。

女孩站起来,爬到男孩的头跟前,叫男孩起床。女的也转身拨了个电话,说,老公,你在干啥?我快到北京了……

那个男的好像一脸的不自在,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小凳上。女的却坐在女孩的床上,打完电话,也没跟男的说话,两个人好像有点别扭。昨天还好好的,过了一夜,咋成这样了?夜里肯定发生了啥事,女人睡着了,不知道。不过,这样才好,女人想。

卖早饭的车子过来了。还是那两个声,一个喊,雪碧可乐矿泉水,瓜子花生火腿肠。另一个喊,有需要盒饭的吗?谁需要盒饭?

女人买了两个盒饭,一个给男人,一个给女的。女的推着不要,女人说,我们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得要口唤。女的这才接住了。女的有了盒饭,那个男的就出去了,大概是到餐车吃去了。男孩也要了盒饭,女孩还是吃零食。

男人这回吃得多,一份盒饭快吃完了。男人吃了,说出去透透。女人就把男人吃剩的饭吃了,又掏出点馍馍吃。

女的看男人出去了,问她,你丈夫啥病?

女人说,大夫说是肾上的病。

女的问,是肾炎还是?

女人说,大夫说是肾衰竭。

女的说,肾衰竭?那得换肾。

女人说,我想好了,就换我的。

男孩插话说,还要配上型才行。

女人说,我想好了,配不上的话,就用我的换个能配上的。

女孩忽然说,阿姨,你真伟大!

女人苦笑了一下说,阿姨这是没办法呀!

几个人都沉默了。

女的说,也许没那么严重,小医院经常误诊。

女人说,我也想着怕是医生看错了,就想着到北京的大医院看看。

女的问,医院联系好了吗?

女人说,没有,我哪里去联系。

男孩插话问,准备去哪个医院?

女人说,我也不知道。就找最好的医院。

男孩说,协和医院最好。就在东单北大街,知道东单北大街吗?

女人说,不知道。

男孩就给她说怎么坐车,说了几遍,女人还是记不住。男孩从包里找出个笔和本子,详细地写下来,撕了个纸条给女人。女人接过来,给他说了谢,还冲他笑了一下。男孩也腼腆地笑了。他真还是个孩子。

男孩忽然想起来,说要是真要换肾的话,他可以在网上发个帖子,呼吁给他捐款。女孩也附和着。他们要了女人的电话,记下了。女的掏出一沓钱来,要给女人。男孩女孩见了,也要掏钱。女人说啥也不要,她站起来,出去找男人。

男人还是在过道里。

过道一边站着两个人,在抽烟,使劲地抽,冒出很浓的烟。男人站在另一边,看着窗外。窗外有个大太阳,刚升起来,还有树,房子。树和房子一闪就不见了,太阳却一直在那里,红亮着。男人看着窗外,女人看着男人。眼睛盯着男人,女人感觉不是树和房子在跑,是男人在跑,飞快地跑,和窗子一起跑。女人的心也跟着飞跑。女人忽然发现那里不是窗子,是门。男人的手抓在门把手上。把手拧一下,门就会开了。

恐惧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男人这是要干啥?要跳火车吗?女人知道,有些人得了大病,受不了,就不想活了,跳楼的,跳河的都有。她怕男人也是。男人没有说,但她能感觉到。男人肯定知道了他得了大病,不想花钱治病,怕落个人财两空。

女人一动不敢动,她怕惊到男人。但那两个抽烟的人却啥也不知道,他们抽完烟,咣地一声盖上烟缸盖,出去了。火车上的烟缸是铁的,铁盖咣的一声,女人心都给敲碎了,她以为是男人拉开了车门,跳下去了。她一下子扑过去抓男人,她不知道能不能抓住,抓不住的话,就随他跳下去。没想到的是,她却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男人。女人瘦小,抱住了男人的腰。男人病的时间长了,腰细多了,但还是实在的,温暖的。女人的心落实了。

男人说,你这是干啥?

女人忽然抽噎起来、抽泣起来、哭出声来。女人把脸埋进男人的腰里,压住了哭声。哭声传进男人肉里、骨头里、心里。男人身子抖了一下。

男人说,放开手,人看见笑话。女人没动。

男人说,我不会那样,我想活着。女人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男人。男人又说,我刚才想好了,我要活着。男人脸上有了亮光。女人心里也有了亮光。

他们回来,其他人都收拾行李,应该是快到了。女人也随着收拾行李。女人心里高兴,快到北京了,她高兴;男人说的话,也叫她高兴。

火车慢下来,一个个高楼迎过来,又退过去。北京就是北京,楼房都显得很有气势。

车上的其他人这会儿也显得有些兴奋,不住地打电话,联系接站的,联系住的地方,就像是羊进圈、鸡归窝,各找各的地儿。

女孩对男孩说,下车了,我们住哪里?

男孩说,你住我朋友那,她们几个女的一起住。

女孩撒娇说,不嘛,人家就想跟你住。

男孩说,给你说了,我们七八个男的住一屋,你住进去!你傻B呀!

女孩嘟起嘴,不高兴了。男孩也阴下脸子。

女人想,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

那个男的也回来了,打了几个电话后,给女的说,一会儿下车,我朋友来接我们,房也让他给开好了。也许是开房的话刺到她了,女的突然就火了,大声说,谁叫你开房的,你把我当啥人了?你住你的,我住我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几个人都没想到女的突然发这么大的火,那男的更没想到。他怔了怔,说,你咋回事?我好心给你开了房子,找人来接,你……

女的打断他的话说,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走你的。我自己会走,会住。

男的涨紫了脸说,你真不知好歹!说完,转身出去了。女的低下头,默默地流眼泪。

女人听出那男的话里的意思了,替女的担忧。心里想,做女人的,都不容易。

火车进站了,车还没站稳,男的就推着箱包走了。男孩女孩给女人打了招呼,也走了,女孩跟着男孩,他们好像没事。女的磨蹭到后面,对女人笑了笑,才走了。

女人又查看了几个包,包里装着吃的用的,还有救命的钱呢。翻开包,却发现多出一沓钱来,不知是谁放进去的。女人和男人互相看了一眼,赶紧提好几个包,下车找人。

人从各个车厢里出来,水一样合成一大股,向前涌着。男孩女孩、男的女的一个都看不到了。他们只好随着人流往前走。女人肩上挎着个包,两手各提着一个包。她走在前面,用包给自己开道,用自己给男人开道。

责任编辑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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